为了这篇报道,值得费那么大力气吗,菲尔?帕米拉问道,把收音机的声音压低下去,却让度盘上的小灯继续亮着。
他抽着一支烟,脸上的深深的皱纹显示出一种辛酸、讥嘲的神气。
他气色好多了。
鲁尔身强力壮,不消几天休息,就摆脱了那一阵阵的坏脾气。
有点儿卖弄小聪明。
这个痴痴癫癫的怪老头儿在广播里听来,倒活像本人说话的口气。
谁也不会认真对待它的——至少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是不会理睬它的。
韬基不这么干还能怎样呢? 我说不上来。
它总算通过这一关,抛了出来,已经叫我吃一惊了。
菲尔,新加坡会失守吗? 鲁尔的笑声很难听。
亲爱的,我怕免不了。
你会责备总督,或者责备布鲁克?波帕姆,责备达夫?古柏,甚至责备丘吉尔,都是白搭。
情况就是这样:总崩溃。
无可救药了,整个机器都锈掉了,部件都一个个掉下来了。
在北方,根本就无人领导。
弟兄们是要拼一下的。
他们想办法要拼一下,就连印度军队都要拼一下。
谁知道从新加坡接二连三地发下命令,真懦怯——都是后退啊,撤离啊,退却啊。
我看到弟兄们拿着命令哭了起来。
坦格林俱乐部里那帮土皇帝是没有人性的,帕姆。
他们只是玩儿完了的废物。
他们害怕日本军,他们也害怕我们自己的亚洲人。
说起这一点,由欧洲的白种人来统治亚洲,这种事实在始终是再蠢不过了。
这种事是长久不了的。
现在这局面要结束了,为什么要为它感到悲痛呢? 我怎样能从新加坡脱身出去呢? 噢,你能走掉的。
日本军还远着呢。
有几艘船准备好把白种妇女和儿童撤出去。
你知道,他们在槟榔屿就是这样办的。
他们把欧洲人——兵士等等——一起撤走了,丢下亚洲人和他们的妇女儿童去面对日本人。
你知道那回事吗?事后达夫?古柏在广播中宣布:槟榔屿的全体居民都已脱险!他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帕米拉。
对于达夫?古柏说来,亚洲人只是生长在槟榔屿的一种动物罢了。
现在正引起了强烈的反应——关于当时发生的事和他所说的话。
我看亚洲人才一点不在乎谁来做这儿的主人呢。
也许我们比起日本人来手段温和一些,可是至少日本人也是有色人种。
亚洲人与其忍受轻蔑,宁可忍受暴虐。
大家都在谈美国派远征军来救我们,你相信吗? 这是一厢情愿,空想罢了。
美国没有舰队。
舰队都沉没在珍珠港了。
珍珠港发生的事谁都不了解。
丹顿?谢普可知道。
他们一共有八艘战列舰,全都沉没了。
今后两年(且不说永久如此),太平洋上是没有美国的事了。
给新加坡派救兵来,就像从瑞士派救兵来一样不可能,可是——你到底怎么啦? 帕米拉?塔茨伯利把她的脸埋在搁在椅背上的一只手臂弯里。
帕米拉!什么事?她不回答。
噢,天哪,你是在想念你的美国佬!我为你难受,大姑娘。
丹顿当初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想起他来。
帕姆,关于伤亡的情况我一点都不知道。
你的心上人安然无恙,是有极大可能的。
那些军舰是沉没在港湾内的,沉没在浅水里。
她还是一句话不说,一动不动。
小屋外边,只听得雨声、牛蛙声和远处传来的合唱声: 愿上帝保佑,你们快快乐乐, 别让什么叫各位闷闷不乐—— 忽然间,就在窗外边,好像有一个受惊了的疯子在那儿胡言乱语、在傻笑似的。
帕米拉坐直了身子叫了起来。
噢!我的天!那是什么呀? 别怕。
那是我们这儿的‘杏猴’。
它在树林里来来去去。
叫声听起来很可怕,但它是不伤人的。
老天哪,我恨新加坡!就是不打仗我也要恨它。
帕米拉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抹了抹潮润的额头。
让日本人把新加坡拿去吧,拿去了只有好!我要回正屋去了。
你没有问题吗?你还需要些什么吗? 我会感到寂寞,可是没有理由不让你去开开心。
快去吧。
开心!我只是不愿对主人失礼罢了。
他们可能以为我跟一个病人睡在一床了。
好吧,那你为什么不睡过来呀,帕姆?她朝他瞪了一眼。
真的,这不是很有意思吗?圣诞节前夜和这一切?记得在蒙玛特尔度过的圣诞节前夜吗?那一天,斯鲁特和娜塔丽在黎明时分打了一架,这一架真值得大书特书,而我们两个悄悄溜到了莱哈尔饭店去吃洋葱汤?菲尔的小胡子扭动着,慢慢地露出了一个逗人的怪熟悉的笑容,映着收音机的桔黄色微光,显得很朦胧。
他伸出他那条没受伤的手臂。
来吧,塔茨伯利。
你是头猪,菲利普,一头贼性不改的猪,帕姆的声音也发抖了,在巴士底纪念日 那天的小小谈话中,我骂你的那些话也都骂得对。
心肝儿,我出生在一个腐朽的社会里,所以我可能是个腐朽的人——如果‘腐朽的人’这个词儿讲得通的话。
我们不要再把过去的争吵又搬出来,不过你是不是有些前后矛盾?在这社会总崩溃的时候,除了寻欢作乐,还能怎么样呢。
你自己也相信这个。
我是爱逢场作戏的,你却坚持要戏剧中的爱情。
本性难改啊,错不了。
我爱着你呢。
那么对你的妻子呢?我只是感到好奇,问问罢了。
在巴黎,至少你还没有妻子。
心肝儿,我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如果还活着,我希望她正把哪个正在休假的、有资格享乐的漂亮俄国战士勾上了;话虽这么说,我不相信她会干得出来,她比起今天的大多数英国妇女来,还要古板。
帕米拉一头冲出门去。
你该拿把伞呀。
他冲着她的背影叫道。
她拐回来,拿起雨伞就朝外冲。
她在黑暗中还没跨出十步,那猴子几乎就在她耳边怪叫起来,让人听着血都凝住了。
帕米拉轻轻叫了一声,往前直冲,直撞在一株树上,树皮刮破了她的脸,树枝横扫过来,打落了她手里的伞,树上的雨珠都泻落在她身上。
她把伞拣起来,痴呆地站在那儿,浑身都湿透了。
几乎就在她正前方,她听到有歌声送来—— 只要村里还有一条小路, 总会有一个英国在。
可是那一夜是一片漆黑。
她本是趁两场骤雨之间雨势稍歇的当儿在星光底下寻路而来的。
她如今闹不清楚该怎样往前走。
小路在两行夹竹桃和热带花草之间弯弯曲曲,很是陡峭。
在这一时刻里,帕米拉的心境太不好受了。
她父亲的广播使她灰心丧气。
她本来因为孤单单的一个人,没人保护,心里已很不安,现在又听到从千里外传来的亲人的声音,就越发使她心里不安。
近来这一阵,日本人在广播里用蹩脚的英语发出威胁,她听了害怕。
外邦人带着喉音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你面前,真叫人害怕!她几乎感到有双指甲粗厚、长满老茧的手伸过来在扯破她的衬裤,使劲掰开她的两条大腿。
在大难临头的那许许多多妇女中,就她知道得最清楚新加坡是多么不中用。
加上现在鲁尔又从谢普那儿听得了维克多?亨利的那条军舰已沉没了!即使亨利死里逃生,也会重新委派他别的差使。
即使她从新加坡脱身出来,也说不定会从此再见不到他了。
即使凭着某种异乎寻常的巧遇再见到他。
那又怎么样呢?他不是有妇之夫吗?她走遍了天涯海角,却如海底捞月,现在只落得一个人,在这炎热的黑夜里,撑着一把雨伞,顶着倾盆大雨,在陌生人的花园里,浑身湿透,四顾茫茫。
而今天正是圣诞节前夜——也许这是她一生中最后一个圣诞节了。
不怕会少掉一个英国, 英国总是会自由—— 她可不愿去跟这些喝醉了酒的新加坡英国人合在一起唱歌。
这支廉价的小曲不可忍受地把她带回到战争的初期,那时正是明朗的夏天,也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不列颠之战正在进行,海军中校亨利在空袭柏林之后飞回英国,她扑进了他的怀抱。
这一段光荣史现在都已化为灰烬了。
她喜欢麦克马洪夫妇俩,可是他们的那些朋友却是从俱乐部和陆军部来的蠢货。
自从喝了巴喜特以后,两个参谋部的年轻中尉一直在向她献殷勤。
这两个人都讨厌到极点,但倒是两头漂亮的牲口——尤其是那个金发长脸的中尉,懒洋洋的,带着李斯廉?霍华德 那种神情。
只要她一回到正屋,他们又会来追求她(如果她在黑夜里寻路没有一交跌得满脸污泥的话)。
很明显,他们两个都一心要想跟她睡觉——假使不是在今夜,那就在明夜、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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