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诚看着坐在床沿边喜极而泣的妇人,听着翻来覆去那么两句话,胸腔渐觉沉重,视线也模糊起来,使劲咬咬嘴唇,费了很大力气才轻轻地说了一句:姨,我没事的。
却连自己都没有发现一贯逆耳反感异常的八妹也格外顺耳,多年未曾唤出的姨这个称呼还是那么顺口。
哭够了便停,颇似其性格的风风火火。
然后杨红莲尴尬擦擦眼角,又是开心又是后怕,连被钟诚数年后再次称呼为姨的心情也远没有因为他的苏醒来的舒畅。
一只手却依然紧紧握着钟诚的手,盯着钟诚惨白的脸庞,又满脸欣慰:可算醒过来了。
中午的时候夏至说你醒了又睡去,我怕你回光返照,吓得不轻。
现在亲眼见到你醒着,总算能安心一点。
八妹,能再听到你叫我一声姨,我很高兴,最高兴还是你没事。
我是看着你打娘胎里出来的,又看着你长大。
你妈死得早,我一直把你和夏至一般当我自己的孩子。
可这几年你总是躲着我,躲着夏至他爹,这样让姨很苦。
我知道你这娃子懂事早,也晓得你爹有自己的骄傲,但是我希望你以后还能像小时候那样亲近姨,有什么事来和姨说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别自己藏着掖着。
我们是一家人呢,别再让姨这么挂心了,好吗?当知道你病倒了我心都像被刀子剜过一样,出了事怎么向你妈交代?钟诚听着,眼角又湿润起来,液体就要画框而出,只好努力撑开眼睑。
这久违的关心,不会很长了啊!好的,姨。
杨红莲轻轻笑了笑,问道:对了,躺这么久,饿了吧?我去把饭菜都端进来。
不用,在外面吃吧。
我想走走。
恩,走走也好。
杨红莲回道,然后扭头招呼一直站在门口拭着眼角的杨夏至,夏至,你过来扶你诚子哥。
我去准备饭菜!……三人围着饭桌坐好。
钟诚没发现杨夏至父亲的踪影,于是问道:叔呢?钟诚从小便称这个姨父为叔,杨红莲怎么也扭不过他的这个称呼,只是当时的他觉得这个称呼会更亲。
恩,今天你姨父帮人家干活,在那家吃饭呢。
别管了,我们吃就是了……来,多喝点这个鸡汤,放了些药熬了很久呢。
这顿饭钟诚吃得异常香甜。
除了一只熬得汤药味很浓的老母鸡,基本是些清淡的小菜。
或许是太饿,或许是心情大好,钟诚觉得小姨的手艺远比小时候去她家蹭饭时候要强,于是消灭掉一大煲熬了药的鸡汤,啃下半边鸡肉。
终于注意到了杨夏至盯着剩下的半爿鸡直咽口水,却因小姨不时敲打不敢下筷,钟诚故意打个大大的嗝,然后说道:呃……我吃饱了,姨。
还剩下半只鸡呢,你和夏至吃了吧。
你这孩子,病刚好了点。
这只鸡专门做给你吃的,这两天都没吃什么呢,多吃点!杨红莲再次打掉杨夏至雀跃着伸向那罐子里的手,和蔼说道。
钟诚苦下脸,再打个嗝,愁着眉说:我真的吃不下了。
现在天热又不能放着,一会就坏了。
你们吃了吧!杨红莲看钟诚不似作伪,终于给自己扯了个鸡头,再留了只鸡腿说让钟诚过会再吃,然后把罐子推到杨夏至面前。
早就急不可耐的杨夏至立马风卷残云。
钟诚就一直坐在桌边,看着这一幕,心里洋溢着淡淡的温馨。
杨红莲吃完了,宠溺地看了眼正饕餮大餐的杨夏至,转过头向钟诚问道:对了八妹子,你爸出去了,要什么时候回来?呃……钟诚闻言也疑惑起来。
他几乎完全忘了这码事,是哦,他走的时候说最晚今天回的呀。
现在还没回来呢?哦……可能有什么事耽搁了吧?幸好呢,他在家我还不敢上这个门……杨红莲还记得十年前钟山河病情平息下来后狂野地轰走所有上门的宝田寨的人,其中就有自己,而且不止一次。
呵呵。
钟诚尴尬笑了两声。
等大家都吃完拾掇完毕,杨夏至母子就离开钟诚家。
杨红莲担心着钟诚的身体,本准备让杨夏至留下来陪着钟诚,杨夏至也是满脸期盼,只是被钟诚用父亲随时可能回家的借口拒绝。
钟诚固执的要送他们到门外,看到屋角有一闪而逝的人影。
挥手作别后,钟诚也没带门,返身进屋。
一会便有人闪身跟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
果然是邋遢的杨延霸,进屋后看着钟诚,笑容猥琐。
嘿,小子,你也有今天的,啊?钟诚已经翻身躺在床上了,撇眼看着杨延霸的表演,闻言眼珠朝上翻了翻,随口问道:身体好了?那当然!昨天就差不多了。
杨延霸得意的一挑眉,只是马上又换了一副表情,苦兮兮道:那个,家里还有什么吃的没?怎么了,你还没吃么?钟诚皱眉,扭头问道。
吃个屁呀!我那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还寻思昨天你会过去给我弄点吃的,结果到今天也没见动静。
这不我自己就过来了?娘的,今天一天都没吃呢!杨延霸一边回答,一边在房间张望。
呃。
我昨天就病了,所以没能去。
唉,我知道。
我昨晚就来过,只是当时有人在……嘿,还守了你一晚上。
所以昨天翻了一遍终于找到几个白薯烧着当了晚饭。
今天可没东西让我翻出来了,就过来你这碰碰运气。
刚才在外头,估计口水都流了两斤哈……对了,我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
或许是感冒?反正是晕了两天,别的都不知道……找吃的去厨房。
你以为我能把菜藏在睡房里?嘿!杨延霸闻言一喜,立马开门跑出去,手脚伶俐。
只是一会儿又跳了回来,指了指摆放在床头的油灯,尴尬笑道,嘿嘿,太黑了,我拿灯……也不用钟诚回答,便直接掌灯出门。
主食有晚上吃剩下的大半碗米饭,还有早上煮的半锅粥;菜是只有一点吃剩下的盘底——当然,还有留给钟诚当宵夜的那只鸡腿。
钟诚躺在床上,静静听着厨房传来杨延霸喝粥发出来的呼——噜——声和砸吧着嘴的声音,捉摸着杨延霸可能真是饿的发慌了,暗中低笑两声。
过了好一阵子——钟诚都迷迷糊糊快睡着了,杨延霸才捧着灯回到房间。
一进门,便打个嗝,然后拍着肚皮对钟诚笑道:这是我这次回来吃得最爽的一次了!真是味美量又足。
钟诚翻翻白眼,问道:你吃了多少?哈。
呃——厨房里有多少我就吃了多少!杨延霸心满意足,得意笑道,还示威般再打个嗝。
钟诚睁大眼睛,惊讶道:你全吃了?喂猪的么!——那么大一锅粥啊!半锅好不好?不过真是一锅我也能吃下了。
嘿,老子这都是两天没有吃了!杨延霸对钟诚的怀疑表示极大地愤慨,然后走到床边避开钟诚往后一躺,我先歇一歇。
先前饿地我脚都发颤。
钟诚便不再说话,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和油灯燃烧发出的哔啵声。
沉默半晌后,杨延霸低沉的声音又突兀地在房间里响起:杨八?没有丝毫以往的咄咄逼人。
我姓钟名诚,好不好?!钟诚愤怒地提醒着杨延霸。
呵——钟诚!杨延霸念叨着这两个字,自嘲般笑了笑,你爹什么时候回来?不清楚。
估计是明天。
嘿,那咱聊聊吧……诚子,还记得你什么时候开始跟我练那些玩意的?呃——七岁?恩,七岁……快五年了呀!杨延霸语气有些迷惘,呢喃道,现在还能想起你当时的小不点模样呢。
突然跑我那地方去说要跟我学打架,口气完全不像个七岁的孩子,真把我吓住了。
呵呵!是吗?我都忘记了……钟诚摸摸头。
当时你满脸是血的,鼻血还在不停的流呢。
站在我面前说跟我学打架,我还在奇怪这小屁孩怎么不去家里找我这来干什么?然后又奇怪这小屁孩说找我学打架是什么意思?再然后竟然莫名其妙答应了你——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当时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
或许你现在可以给我解释下?鼻子是被人打破的。
我可不是那种只会哭着叫爹妈的鼻涕虫,便找你这来。
嘿,你记不记得,你鬼鬼祟祟地把你们族长门口的树拔起来扔进他家院子里?你以为没人看见,可那晚我却刚好在。
碗口粗的树啊!所以我就一直觉得你气力大打架也肯定厉害……只是你爹都没告诉你别往我那破棚子那边去的?我知道别家孩子都把我当成吃人的人呢。
你就不怕?我爹可没那么多话!……你爹是个好人呢。
杨延霸遗憾地叹口气,你爷爷其实也是个好人,可惜……跟我说说我爷爷?从来没人跟我说过,我爹也从来不提。
除了清明扫墓,别的我都不知道呢。
钟诚坐了起来,满脸期盼望向杨延霸。
杨延霸扭头,久久盯着钟诚。
叹了口气,又将目光转向帐顶,穿透屋顶,穿透朗朗夜空,望向那记忆中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