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穆?弗莱德里克·柯比穿着一件衬衫,捋起袖子,坐在一张租来的旧办公桌前。
这是一幢尘封垢积的办公大楼,离开芝加哥大学的校园不远。
柯比抓紧时间要在罗达坐火车到达之前完成一份报告。
他心绪不宁,一半是为了对于这一次相见很担心,一半是因为凡纳伐·布什要寻根究底弄清事实真相,并且还挑出了报告中含混不清的地方。
说实话,有关建造一座铀反应堆所需的纯石墨的来源问题,各方面的情况都是暗淡的。
连天气也是如此。
八月里的这个下午,闷热阴沉,把窗子打开,吹进一股来自密执安湖的大风,灼热的程度不亚于沙漠地带的沙暴,再加上悬浮在芝加哥空气中的尘埃和废屑,黄沙扑面,也许够得上沙暴中的含沙量的一半;而把窗子关上,又使人感到透不过气来,仿佛是穿着衣服洗蒸汽浴一般。
单单一个石墨问题便十足可以代表这项希奇古怪的事业的全貌,柯比博士如今朝夕与共的也就是这个事业。
关于铀的工作,原来进展缓慢,好如涓滴细流一般,自从珍珠港事件以来,却已变成一道日升夜涨的大河,纷至沓来的各种意见,大笔的资金,各方面的人员,成堆的问题,一切都得严守秘密。
柯比在凡纳伐·布什主管的科学研究发展局的S-1室工作。
知道内情的人都懂得S-l代表铀,可是对于所有的局外人,它等于是个零——他的一切麻烦,根子就在这里。
他要搜求物资材料,寻觅建筑场地,可就是竞争不过大厂商和军方强有力的采购人员。
芝加哥的科学家们都把铀反应堆的一次次上马和一次次失败归罪于石墨;要求更高纯度的货色;但是哪儿都买不到,有能力生产这种货色的大化工厂都被一些大主顾的军事定货单压得不能脱身了。
这是柯比给布什的报告的核心,此外则是一些言不由衷的乐观估计,其实不过是给药丸裹上一层糖衣。
物理系的阿瑟?康普顿的电话打断了他的工作。
康普顿两兄弟都是才华盖世的人物;来电话的这一位曾经得过诺贝尔奖金,另外一位则是马萨诸塞理工学院的院长。
这两个人柯比都认识。
有一批声名煊赫的物理学家和化学家,其中大多数他都认识,都在努力工作,要抢在德国人前头造出一颗原子弹来,他们所做的工作有许多彼此重复,浪费实在惊人。
其中有几个人还跟他有同窗之谊。
在闲谈聊天中,在舞会上,甚至在实验室里,他们当年也不见得比他们高明多少;这几个胸怀大志、埋头苦干的小伙子们,跟他一模一样,也爱找女孩子,爱喝啤酒,爱听艳事垢闻。
但是他们的成就却远远超过了他,就像赛马场上的快马超过拉牛奶车的老马一样。
尽管他和他们关系亲密,相互直呼名字而不称姓,他也并不因此就自认为可以跟他们平起平坐。
恰恰相反,这已成了他内心里一个无法治愈的创伤。
弗莱德,有一位彼得斯上校在我这儿。
康普顿的声音简单干脆,一如往常。
他想过来跟你谈谈。
哈里森·彼得斯上校?陆军工兵部队的? 就是他。
我有一叠报告刚寄到华盛顿给他。
他收到了。
柯比看着他的台钟:罗达两小时后到达。
自从接手铀的工程以来,他所碰到的事情都是这样。
请他过来吧,阿瑟。
彼得斯说来就来,风尘仆仆,汗流浃背。
柯比难得碰到一个比他自己更高大的人,哈里森·彼得斯正好是难得碰见的这么一个。
上校身材瘦削,脑袋瓜子长长的。
满头的浓发已经开始灰白,两肩宽阔,腰身挺拔;他握手的劲儿很大,蓝色的眼睛也是咄咄逼人。
柯比做个手势,请他在特大号的安乐椅和搁脚凳上就座。
彼得斯感激地叹了一口气,倒在椅中,伸直两腿,掸掉了卡其军服上的尘土,把衣裤都拉直,粗大的两手叉在脑后。
谢谢你。
这就挺舒服了!我从天亮起东奔西走,忙到现在。
我瞧见的东西很不少,可是我这个笨脑瓜就是装不了多少。
你是搞物理的,是吗? 是的,我在加州理工学院得过一个博士学位,我是电机工程师。
现在,我搞生产。
至少是相近的,电机工程。
我是个土木工程师,西点军校和衣阿华州立大学。
彼得斯打了个哈欠,神情完全像无拘无束地聊天。
我最擅长的是造桥,不过我也做过许多一般的建筑。
还干过一些水力工程,都是些工程兵主管的港口河道工程。
但是这一回的高能物理却完全不是我这一行。
在这个任务中我不知道我要干些什么。
我们要在六个月内进攻欧洲,或者非洲,或者亚速尔群岛。
不过我还是一直希望能在战场上带领一支部队。
不管怎么样,——摊开两条长胳膊——命令就是命令,像德国佬说的那样。
柯比点了点头。
如果你懂德文,那就能派很大用场了。
怎么,关于铀的文献有许多是德文的吗?这玩意儿我连英文都看不大懂。
非常感激你给我材料。
看了材料就好像擦亮了雾濛濛的挡风玻璃一般。
它使我开始懂得我在跟什么东西打交道。
我很高兴,它能有所帮助。
不过我还是认为不知是哪一位大人先生发了疯,柯比,在我们进行一场大战的时候,他要用三个A字级的急需物资去搞一局猜谜语的游戏,这个科学上的谜语也许根本没有谜底。
除了在石头墙上撞得眼青鼻肿之外,我看不出我自己会有什么别的前途。
你的脑袋怎么样? 已经撞得全是肿块了。
两人都禁不住笑出声来,柯比摊开两手,又说了一句: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彼得斯上校把垫脚凳子往前一推,坐直了身体,叉起两条长腿,两肘支在坐椅的扶手上,手指互相交叉。
柯比正好把套在袜子里的两只脚跷在办公桌上,现在被这个魁梧汉子盯着两眼看,也感到有点不自在。
很好,柯比。
你我二人也有共同的地方。
现在他的语调是开门见山了。
在化学工程和原子核物理方面,我们两个都是外行。
我们都是被迫从事这一件工作。
我们两人现在大概是接受了同样一件关系重大的任务,我是在陆军方面,你是在凡纳伐·布什的S-1班子里面。
你已经在这方面干了好长一阵。
我希望在投身进去之前能够得到你的一些指点。
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我好了。
很好,我已经到过全国许多地方,对工程的全貌走马看花地了解了一下。
我要说的第一点是,所有的科学家们都拼命各唱各的调,是不是这样?在这儿芝加哥,康普顿和他的一伙信心十足,认为反应堆里面产生的九十四号新元素是制造炸弹的捷径。
可是他们的反应堆又不顶事;它发了一阵热之后,就熄灭了。
在伯克利的劳伦斯博士手下一批人竭力主张用电磁分离法取得铀235。
尽管他们搞了那么些新奇的大设备,他们还是生产不出铀235。
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伙人——我想还有英国人——认为扩散法—— 气体扩散,不是热扩散,柯比用手巴掌做了个斩钉截铁的动作。
这一点要弄清楚。
它们可是大不相同。
对。
还有威斯汀豪斯公司的玩意儿,离子离心法。
像我这么一个外行人看来,这倒是最有道理。
你现在碰到的混在一起的两样东西——天然的铀238和含量稀少的有爆炸力的同位素铀235。
对不对?两者的重量不同,所以你得把它们旋转起来,依靠离心力把比较重的一样提取出来。
奶油分离器的原理。
那倒很难说得准,上校。
你想要处理大范围的力学问题,情况是很复杂的。
离子化的气体分子的运动并不跟奶油脂肪一样。
上校微露笑容,点头表示理解。
我自己倒是情愿为气体扩散法打赌,柯比接着说。
因为这是一条已经成立的原理。
处理像六氟化铀这样的一种腐蚀性气体,你会碰到一些大伤脑筋的设计问题,但是这方面并没什么新的概念需要作出检验。
你只要建造起足够多的分级装置,并且建造得合乎要求——一个个好几英亩大的隔绝的气罐,几千英里长的管道,极其严格的公差,我给你打包票——你就一定可以得到铀235。
劳伦斯的那个电磁分离器是一个了不起的化繁为简的主意。
我是赞成劳伦斯的,我甚至崇拜他,我的公司给他提供高效能的设备,不过他的整个设想也可能会行不通。
谁都说不准。
这是一个新原理。
它还是一个不成熟的园地。
康普顿的反应堆也是同样的情形。
上帝管辖的地球上面谁也没做过的事情,除非该死的德国人已经把它搞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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