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大使馆的公使,伯爵夫人说,为什么你没有告诉过我你认得韦尔纳? 自从离开锡耶纳以后,她从没穿过夜礼服。
在锡耶纳,尽管她那时还受到意大利人的临时软禁,她有几次晚间外出时还穿过一套褪色的长礼服。
而今,她只有手提箱所带的几身出门旅行的服装穿来穿去。
那天晚上,在娜塔丽深受震惊的精神状态中,穿上伯爵夫人为她弄到的灰姑娘的华丽服饰,似乎是对现实的一种怪诞的嘲弄,像是被执行绞刑前显示其女性美的最后一次阴森可怕的机会。
这套衣服很合身;伯爵夫人那个表妹的身材正好和她一样。
娜塔丽在把平滑的、珠母似的丝袜拉上她的双腿,一直拉到大腿上的吊袜带的时候,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涌上心头。
在今天,即使是一个富有的巴黎妇女,她从哪儿可以弄到这样的丝袜呢?如果穿上这样的一身打扮在太平岁月里和拜伦出去欢度一个良宵而不是现在这样面临一场使人寒心的恶梦,那将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为了配上那套时新的灰绉丝礼服,她在搽脂粉的时候真是费尽心机。
但她只有一些起码的、因为久已不用而干裂的化妆品:一罐胭脂、一支唇膏、一段画眉笔的笔头以及一些睫毛油。
路易斯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望着在化妆的母亲,好像她在点火自焚一样不可思议。
她还在涂脂抹粉的时候,那个头发灰白的照看小孩的女人探头进来说:夫人,您那位先生来了,他在楼下坐在汽车里——呀,夫人,您漂亮极了! 除了接受贝克的令人胆战心惊的邀请之外,别无选择。
即使有其他办法,她也没胆量去试一试。
那天,在他离开图书馆时,伯爵夫人幽默地评论道:嘿,德国公使,还有《费加罗的婚礼》!真不错。
娜塔丽脱口而出:可是他怎能这样?除了我是个敌侨以外,他也知道我是犹太人。
伯爵夫人噘起薄薄的、老得起皱纹的嘴唇——她们以前从未谈过这个问题——笑嘻嘻地回答说:亲爱的,德国人喜欢怎样干就怎样干嘛,他们是征服者。
问题是,你穿什么? 至于娜塔丽和贝克的关系,她问也没问。
也没一句带刺的话。
她只是兴致勃勃地着手为一个准备在巴黎上流社会度过一个夜晚的女伴配备衣饰。
伯爵夫人的表妹是个皮肤黝黑的龅牙年轻女人,她看到伯爵夫人带了这个美国姑娘突然出现在她的寓所时感到迷惑不解。
她话不多说,也看不出是否高兴,只是温顺地把伯爵夫人要的华丽服饰拿出来。
伯爵夫人对每一件衣饰都作出评价,她甚至坚持要一瓶上等香水。
伯爵夫人这样做到底是出于好感,还是为了讨好德国公使,娜塔丽实在看不出来。
她就是这样干,而且干得干脆利索。
路易斯伤心地看着他妈妈没有吻他一下就走了。
她觉得嘴唇粘而油腻,生怕弄脏了儿子,也怕弄脏自己。
在楼下,她披上一件紫红色附有帽罩的天鹅绒斗篷,这时她毕竟体会到一个女人在穿上盛装时的兴奋心情。
她确实漂亮,他是个男人,而她是在瑞士当局保护之下。
几个月来,在这些没完没了的苦恼日子里,这是她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但她是个过来人,她在思想上准备好进行一次奋不顾身的自卫。
在发出蓝光的街灯下,在一轮明月的光辉里,一辆梅塞德斯牌汽车停在那儿。
他一边轻声说了几句赞美的话,一边走出来为她打开车门。
这是个暖和的夜晚,陈年的老屋前面有围栏的花园里正在开花的树丛飘来阵阵清香。
在他发动汽车的时候,娜塔丽说:恕我大胆问你一声,你怎么能够和一个犹太女人一起出去呢? 他那严肃的脸庞在仪表板发出的微暗的红光中露出微笑。
大使知道你和你的叔父在巴黎,德国秘密警察当然也知道。
他们都知道我今晚请你去看歌剧。
没有其他的人敢过问你是谁。
你有点担心吗? 非常担心。
我能做些什么使你安心呢?是不是你不愿意去?我最不想干的事情就是强迫你去度过一个不愉快的夜晚。
我本来以为你会喜欢的。
我请你出去玩原是为了表示友好,至少是为了表示和解的愿望。
娜塔丽想,如有可能,她有必要弄清楚这个人居心何在。
于是她说:好吧,我已经打扮好了。
感谢你的盛情。
你真的喜欢莫扎特吗? 当然。
我好多年没听过《费加罗的婚礼》了。
我真高兴凑巧选中了这个好节目。
我们到巴黎这件事你已经知道多长时间了? 亨利夫人,我知道你们在卢尔德。
在漆黑的、空荡荡的马路上,他缓慢地开着车子。
你知道,温斯顿?丘吉尔在非洲战役进行时曾慷慨地对隆美尔表示过敬意。
‘越过战争的鸿沟,’他说,‘我向一位伟大的将军致敬。
’你的叔父是一位杰出的学者,亨利夫人,但他不是一个能干的会办事的人。
从锡耶纳逃到马赛肯定是你出的主意。
你们的逃亡使我处于非常为难的地位。
不过,‘越过战争的鸿沟,’我向你致敬。
你有勇气。
贝克用左手把住驾驶盘,他向娜塔丽伸出他那短而粗的右手。
娜塔丽只好和他握了握手。
这只手又湿又冷。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卢尔德的?她不自觉地在斗篷上揩了揩手,又希望他没发觉。
因为有人设法使你们获得释放。
法国人马上通知我们,很自然…… 什么?有人设法?我们不知道有过这样的事情。
真的吗?他惊异地转过头来。
我从来没听说过。
很有意思。
他点了几下头。
好吧,在华盛顿有人曾试探过,是否可以作出安排,让你们静悄悄地越境进入西班牙。
你们在这儿出现使我感到宽慰。
我担心你们出了什么事情。
娜塔丽大吃一惊。
是谁在设法使他们获得释放?这对他们目前的困难处境又发生过什么作用?原来是这样你才知道我们在哪儿的。
哦,我迟早会查明的。
在大使馆,我们一直密切注视你们这伙人。
各式人等都有,是吗?外交官、记者、贵格会教徒、婆娘们、孩子们,等等!附带说说,维多利亚疗养院的医生今天告诉我,你的叔父好得多了。
娜塔丽默不作声。
过了片刻,贝克接下去说:你觉得德·尚布伦伯爵夫人是个有趣的女人吗?很有文化,是吗? 很有意思的人,当然。
对,这对她是个恰如其分的说法。
闲谈到此结束。
从一片漆黑中走进灯火辉煌的剧院休息室使娜塔丽感到目眩。
时间机器把她送回到一九三七年的巴黎。
目前的景象和她跟莱斯里?斯鲁特一起去看戏的那些夜晚没什么两样,只是现在多了些零零落落的穿德军制服的军人。
这是她记忆中的巴黎的精华荟萃之处,雄伟的休息室、大理石圆柱、豪华的楼梯、丰富多彩的雕像。
身穿雨衣的长发飘散的学生带着身穿短裙的女友,挤在劳动人民中间拥向低价座位的入口处;一对对中产阶级轻松自在的夫妇走向正厅;还有像一流细水那样穿过人群的衣饰华丽夺目的上流人物。
气氛活跃,典型的法国语音语调,一张张面庞——也许比往日消瘦了些或苍白了些——多半是法国人的面庞,而且为数不多的几个洒脱超群的是彻头彻尾的纯种法国人。
尤其是妇女,那些永远是雍容华贵的巴黎妇女,发式别致,浓装淡抹,在回眸顾盼之际,在转动赤裸的手臂或发出轻快笑声之际,处处表现出她们善于显示自己和取悦他人的艺术。
她们有的是伴着穿晚礼服的法国男人、有的是和德国军官在一起。
在等而下之的人群当中,德国士兵也带着法国姑娘,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容光焕发,像小猫那样活泼欢快。
也许因为娜塔丽正处于兴奋状态——近在身边的贝克博士使她的肾上腺素不停地发挥作用——她在突然进入剧院休息室时使她感到目眩的不仅仅是强烈的灯光,而且是使她良心不安的一闪念。
她心想:遭到盟国报章和戴高乐广播嘲弄和痛骂的通敌者是些什么人呢?原来这些人就是。
可不是吗?他们是法国人。
他们是人民。
他们打败了。
为了打赢上次战争,他们曾经血流成河。
他们付了二十年的税,做了他们的政客要求他们做的事情,修筑了马奇诺防线,在德高望重的将军带领下走向战争。
如今德国人占领了巴黎。
好吧!我可不在乎!如果美国人能来拯救我们,那就上上大吉。
在此期间,他们在德国人下面继续按法国人的生活方式生活下去。
既然是苦难重重而欢娱很少,这就更应当尽情享受这些欢乐的时刻。
这时娜塔丽觉得她有点理解德?尚布伦伯爵夫人了。
在和贝克一起穿越人群走向座位时,她体会到有一点不同于一九三七年。
在当年,在每次演出歌剧时,观众中总有许多犹太面孔。
而今天,一张犹太面孔也看不见了。
序曲的头几个音符像是掠过竖琴琴弦的清风一样掠过她的神经,引起了不寒而栗的震颤。
由于处在极度紧张状态,她震颤得更厉害。
她试图全神贯注地倾听音乐,但听了几个小节以后,贝克透露的一点消息又闪现在她心头。
他们呆在卢尔德的时候,究竟是谁作出徒劳的、带来不利影响的试探?在她苦苦思索、心事重重的时候,帷幕升起,舞台上出现了可与升平岁月里任何布景媲美的富丽堂皇的布景。
费加罗和苏珊娜,两位都是第一流的歌唱家,立即便进入了他们的声情并茂的不朽的喜剧情景中去。
尽管这场《费加罗的婚礼》演得很出色,但娜塔丽却未能领略多少。
她内心中正在为眼前的困境忐忑不安。
贝克事先预订了一间比较小的休息室,里面一张小桌子,以供幕间休息时享用。
侍者点头为礼,以亲切的笑容迎接他们。
晚安,夫人,晚安,公使先生。
他敏捷地带走了保留席牌子,接着送上香槟和糖饼。
顺便提一下,贝克吃着糕点、呷着酒,对那些歌唱家发表了一些颇有见地的评论之后说,我最近重读了你叔父的广播稿。
他确实是有先见之明,你了解这一点吗?他在一年前所写的东西正是今天盟国阵营里人们广泛议论的东西。
亨利?华莱士副总统最近发表一次演说,他说的话很可能是从你叔父的广播稿里剽窃来的。
肖伯纳和罗素之流的最高超的思想家也都在说这些话。
真奇怪。
我近来和盟国阵营可没什么接触。
是这样。
嗯,我手里有那些报道的剪辑。
等杰斯特罗博士好一些的时候,他应该看看这些东西。
我一直很想发表他的稿子。
说真的,所谓必须再加润饰的说法是根本没有道理的。
这些稿子都是珠玑好文章。
都是传世之作,它们显示出一种美妙的理智的进程。
侍者为他斟酒时,贝克停顿了一下。
娜塔丽用嘴唇舔了舔酒。
你认为他现在愿意广播这些稿子吗?也许在巴黎电台?说真的,他正欠我这笔债呢。
像他现在这样衰弱,怎能讨论这样的事情。
但他的医生今天告诉我,他在两三星期后可望复元。
他在维多利亚疗养院过得还舒服么? 他在各方面都受到最妥善的照顾。
那好。
我坚持要做到这一点。
法兰福克医院是一所很不错的医院,但我知道他在这儿要愉快些——呀,第一次铃声响了,你几乎还没碰过你的酒呢。
是酒不好吗? 娜塔丽一口喝干了酒说:酒很好。
这以后,有如洪流奔腾的美妙音乐在娜塔丽听来像是奔驰在远方的列车。
当歌唱演员在舞台上以各种可笑的伪装出现、在纠缠不清的误会中相互戏谑时,各种可怕的可能性相继在她心头涌现。
又一次,最坏的可能性正在变成现实。
把病人送往巴黎医院之举绝非偶然。
贝克博士本来就想把他们弄到这儿来,他等待时机,并利用了埃伦不幸生病这个机会来实现他的企图,因为如果采用更野蛮的手法可能会使他在瑞士人面前交待不过去。
那么现在又将怎样呢?埃伦还是可以找借口拒绝广播,即使他同意,这样做会不会反而决定了他的命运,可能还有她的命运?显然他可以在回到美国之后马上就否认这次广播,而且贝克博士是个聪明人,他不会不估计到这个可能性。
因此,德国人一旦把那些录音弄到手,他们会千方百计把埃伦留住不放,很可能也不让她离开。
考虑到他们现在所处的不牢靠的地位,瑞士人提供的保护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效吗? 然而,如果埃伦断然拒绝韦尔纳·贝克的要求,那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在福隆尼卡,他已使用过那种拖延策略了。
他们已经坠入陷阱,无法脱身;或者说,在她看来是如此。
坐在巴黎歌剧院内,穿戴着别人的衣饰,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敏感的胃由于刚吞下的那杯酒而在折腾着她,身旁是个彬彬有礼的、很有才智的男人,耶鲁大学的毕业生,谈吐举止完全是个有教养有文化的欧洲人,而他的所作所为归结起来无非是以一个隐隐约约的可怕的未来威胁她和她的孩子。
这一切是可以想象到的最可怕的感觉。
而且这并不是一个她醒来时便会消逝的荒谬的恶梦;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太动人了,贝克博士说,这时帷幕在热烈的掌声中徐徐下降,歌唱演员们走到台前谢幕。
现在去吃晚饭怎样? 我必须回家照看孩子,贝克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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