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勃拉尼,马伦到底还是跟咱们一块儿来了。
他朝下对着前甲板大声说。
他真来了吗?是什么使他又改了主意呢? 我跟他谈了。
马伦是海鳗号上第一流的文书军士。
他去海军士官学校的调令已经来了,本来应该从中途岛坐飞机回美国去。
可是海鳗号上的官兵,像所有潜艇上的水兵一样,是一群迷信的家伙。
他们当中有许多人都认为,这个文书军士是这条潜艇上的福星,这只不过因为他的外号叫马蹄铁。
这个名字和他的幸运毫无关系。
马伦打牌、掷骰子往往总输,从绳梯上也摔下来过,本人还被海岸巡逻队逮去过,等等。
不过他这个马蹄铁倒是名不虚传。
几年前他在新兵训练营的时候,在一次掷马蹄铁的比赛中获胜,因此博得了这个外号。
关于马伦的调动,拜伦已经听到士兵中许多预言性的议论,可是听说埃斯特把这个人说得改变了主意,他还是感到一怔。
他发现马伦正在小小的文书室里噼噼啪啪地打字,一张圆脸红彤彤的,嘴上叼着一支雪茄烟,要是拜伦没搞错的话,是艇长的一支哈瓦那牌雪茄烟。
这个矮胖的小个子水兵先前已经换上白制服准备上岸了,可是现在他又穿上了洗得褪了色的粗蓝斜纹布军服。
这是怎么回事,马伦? 只是想呆在这条该死的船上再出去巡逻一次,长官。
伙食糟透了,我的体重准会减轻的。
瘦一点儿国内的姑娘反会更喜欢。
要是你想离开,只管明说,你就可以走。
这个文书吸了一大口那支上等雪茄烟,他那张和气的脸板了起来。
亨利先生,就是下地狱,我也要跟着埃斯特艇长。
他是太平洋潜艇司令部里最最了不起的艇长,而且既然我们搞到了那些十八型鱼雷,这次巡逻将是‘海鳗号’最最伟大的一次。
我可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长官,塔拉瓦在哪儿? 塔拉瓦?在吉尔伯特群岛那边。
干什么? 海军陆战队在那儿遇上了麻烦。
您瞧瞧这个。
他正在复写珍珠港广播的最新消息。
新闻简报的调子是低沉的:遭到顽强的抵抗……伤亡惨重……胜负尚难逆料…… 唔,登陆的第一天总是最糟糕的。
人家觉得我们的任务很艰难。
马蹄铁摇摇头。
那些海军陆战队为了他妈的结束这场战争,才真付出了重大的代价。
海鳗号在阴沉的细雨中离开了中途岛。
一连好几天,天气越变越坏。
潜艇在海面上驶行一直颠簸得很厉害;在这种风狂雨暴的严寒地带,船上的生活就成了一种碰撞摔伤的日程:步步都不易立稳、晕船、吃一半泼一半的冷餐,还有那单调的、没完没了的白天黑夜中紊乱不安的睡眠。
在太平洋西北部,是一大片荒凉落寞、风云险恶的黑茫茫水域,日本人不大会在这一带巡逻,能见度又很差。
可是埃斯特还是整天保持着战斗戒备状态。
冻坏了的监视哨和值日军官每次换班下来,衣服上总结了冰。
埃斯特下令以每小时十五海里的速度航行,穿过在日本空军飞机航程内的岩石嶙峋的千岛群岛。
他只不过把监视哨增加了一倍。
他老喜欢说,海鳗号不是一艘潜艇,而是一艘可潜艇——这就是说,它是一艘能够潜水的水面船艇——老是在海底下躲躲藏藏,什么地方也到不了。
拜伦同意他的看法,可是他认为埃斯特有时候混淆了勇敢与鲁莽之间的界线。
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几艘潜艇到日本海去巡逻过;鲭鱼号就是在那儿失踪的;敌人很可能已经布置了空中巡逻。
幸亏海鳗号大部分时间是在浓雾和雨雪中航行。
拜伦的航位推测法经受着严峻的考验。
离开中途岛七天之后,风向一转,雾也薄了。
北海道的群山绵延起伏地呈现在前方灰蒙蒙的天边。
右舷方向,露出了更加高拔的黑魆魆的一团:是萨哈林岛的山岬。
宗谷海峡!埃斯特开玩笑似的用日本名称朝拉彼鲁兹海峡欢呼,一面拍了拍拜伦的肩膀。
干得好,领航员先生。
海鳗号正在从船身后侧滚滚而来的巨浪中颠簸前进。
从船尾吹来的一阵寒风,拂动了向陆地眺望的艇长那浓密的金发。
现在,在我们拉闸潜下去之前,我们还可以再向前驶多远?日本人在那些山里装了雷达没有? 先不要去研究这个,拜伦说,现在先不要。
埃斯特勉强而迟疑地点了点头说:同意。
撤出舰桥。
经过一星期的颠簸折腾之后,改在潜望镜深度航行可是一番休息。
晕船的水兵都从床铺上爬起来,在平稳的餐桌上吃三明治和热汤。
拜伦对着潜望镜,给镜片里的瑰丽景色迷住了。
当海鳗号接近东面峡口时,落日从低低的云层里射出了红光,玫瑰色的薄雾围绕着北海道上那座名叫丸山的峰峦形成一圈红晕。
一个早年的可爱幻象掠过了拜伦的心头。
他在大学求学时爱好过日本艺术;日本的绘画、小说和诗歌使他幻想着仙境里的风景,精巧雅致、富于异国情调的建筑,以及情趣隽永、衣着古怪、彬彬有礼的矮小人们。
这幅图画和日本人——轰炸珍珠港、洗劫南京、攻占菲律宾和新加坡、杀害同胞弟兄、侵占了一个帝国的野蛮人——简直格格不入。
他对于用鱼雷来打日本人感到一种冷酷无情的乐趣。
可是眼前这幕夕阳下的丸山雾景,又使他回忆起早年的那个幻象来。
他忽然想到这些日本人是不是也把美国人看作野蛮人呢?他觉得自己不是野蛮人,那些穿着粗蓝斜纹布军服在值班的水兵看上去也不野蛮。
然而海鳗号正在迫近这个离奇的仙境,偷偷摸摸地想去尽可能多杀死些日本人。
一句话,这就是战争。
拜伦把艇长叫过来,让他从潜望镜里看两艘开着导航灯、向东驶行的船只。
在暮色中,那红、绿、白三色的灯光十分耀眼。
俄国佬的,毫无疑问,埃斯特说,他们是不是在指定的俄国航道上? 正是。
拜伦说。
那好。
这条道上不会有水雷。
上一次,埃斯特曾经含讥带讽地评论过战争中的这种怪现象:德国的溃败势必要拖垮日本,可是苏联的船只满载着租借物资却可以安然无恙地定期出入日本的水域。
现在,他一面从潜望镜里观察,一面用精干踏实的口吻说:哎,咱们为什么不亮起灯开过去?要是日本人在这儿装了雷达,这样可比黑着灯航行更能瞒过他们。
要是咱们受到盘问呢? 那咱们就算是愚蠢的俄国人,没弄懂口令。
我赞成这办法,艇长。
天黑以后又过了一小时,日本海岸全部清晰在望,水淋淋地升出水面的海鳗号亮起灯来。
拜伦顶着强烈的寒风,站在舰桥上。
对他说来,这是战争中最为离奇的时刻。
他还从来没在一艘灯火通明的潜艇上航行过。
船首和船尾桅顶上耀眼的灯光照得如同白昼,左右舷的红绿灯光似乎射到了半海里以外。
这条船是这样清晰、这样可怕的一条潜艇!不过只有从舰桥上看是这样,从十海里外的日本山岬看过来,什么也看不见,顶多就只看到这些灯光罢了。
灯光是给看到了。
海鳗号颠簸着穿过漆黑的海峡时,北海道上一个信号探照灯一亮一熄。
埃斯特和拜伦在舰桥上又是挥手又是顿脚。
信号灯又闪亮了一次。
接着又是一次。
我们可不懂日本话。
埃斯特怪声怪气地说。
信号灯不再亮了。
海鳗号继续前进,钻进了日本海,在天亮之前熄灭了灯,潜下水面。
快到中午,他们正向南徐徐航行时,发现了一条大约八百吨的小货船。
埃斯特和拜伦商量究竟要不要射击。
用鱼雷打它是值得的,可是一发动攻击,就可能引起呼救信号,导致敌人在日本海内对潜艇进行全面的海空搜索。
要是现在不惊动日本人,明天再往南边去,更容易取得更大的战果。
埃斯特打算剽掠三天,再用一天时间溜走。
可以试一下十八型鱼雷,他最后点起一支哈瓦那牌雪茄烟,说:领航员先生,让我们逼近它吧。
我们来发射一枚鱼雷。
对于拜伦询问的目光,他冷冷地、轻蔑地咧嘴一笑作为答复。
十八型没有尾波。
要是它没打中,那边的日本朋友什么也不会知道,对吗?如果打中了,他也许忙不过来,没法发什么信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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