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点金光的中午,潜艇的黑鼻子冒出了海面。
拜伦摇摇晃晃地踏上颠簸的、被海浪的泡沫弄得泞滑的前甲板,也就是走进了一片明亮、炎热的阳光中。
监视哨和测深员穿着饱鼓鼓的救生衣,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
他不禁向那没有片云的青空望了一眼。
在船舱下面的浑浊的空气里呆了那么一阵子,清新的海风总是让人感到美极了,尤其是今天,因为要投身虎穴去,那美滋滋的感觉更加鲜明。
正前方,深色的海洋溶入绿色的浅滩,泡沫四溅的激浪发出一片怒吼声,冲击着那些弹丸似的棕桐小岛和棕色的嶙峋岩石。
白色的海鸥在潜艇上空呱呱尖叫。
三分之一马力,减速前进!把测深锤抛出去!胡班在舰桥上喊道。
浪涛沉重地拍打着艇身,一阵阵碎浪在沙滩上呼啸,这一片喧闹把胡班的喊声压下去了。
珊瑚礁从深海里探出头来——粉红色的螺旋形体,圆形的灰色穹盖。
乌贼号正向两个小小的岩岛之间的缺口驶去。
记上!四英寻 ,右舷! 拜伦看到水下那一片黄色的珊瑚细沙在缓缓斜着上升,上面是密密麻麻摆动着的海团扇。
压舱水已经排干,乌贼号吃水十三英尺光景。
记上!三英寻,左舷! 十八英尺。
龙骨下面还足足有五英尺水深。
潜艇随着浪潮的起伏颠簸得厉害,拜伦和他的一伙人站也站不稳,全身都给浪花打湿了。
那较小的岛屿越漂越近,连树上的椰子也数得清了。
在舰桥上,在牛鼻般的艇首,在鱼尾般的艇艄上,监视哨正用双筒望远镜搜索着天空。
然而在这—大片阳光照射下的空气、水、棕榈以及岩石的景色中,惟一显示出人的迹象的,就是那艘从海洋深处浮起来的奇形怪状的黑船。
关上全部发动机! 在舰桥上,埃斯特用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回音测深仪上十五英尺,勃拉尼!你看到的是什么? 拜伦浑身湿透,一步一滑地走来,两手往前挥着。
没问题!继续向前!他高声喊道,原来穿过了缺口,海水的颜色又一点点蓝起来了。
潜艇两边,乌糟糟的激浪不断地在冲击棕色的、形成了坑坑洼洼的岩石,碎浪消失后,留下一片白色泡沫。
螺旋桨破浪前进;一条巨大的浪头卷过,把船抬起来又摔下去。
乌贼号发出了一阵嘎吱嘎吱的金属声,打了一个战栗,跌跌撞撞地往前扑过去。
岛屿在两旁溜过去,拜伦闻到了一股棕榈树叶的清香味——棕榈树离得很近,只消把帽子用力一扔就能打着。
四英寻,左舷! 四英寻,右舷! 一簇簇的珊瑚头像锚雷似的在艇下漂过,越来越深。
这时,艇首正直朝碧蓝的海水驶去。
在激浪的撞击和泼溅声中,只听得艇长心花怒放地在那里吼道:撤下测深员和监视哨!准备下潜! 拜伦站在舱里,赤裸着身子,脚下是一堆湿透了的衣服,他正用一条肮脏的粗毛巾擦干身子。
埃斯特探头进来,满脸笑意地把嘴咧得大大的,一双碧绿的眼睛像翡翠那样闪着光亮。
这一手怎么样?干得真不赖呀! 是你找到了缺口。
拜伦说。
运气也真好。
那张海图真他妈的太不清楚了。
多亏巡逻飞机上的驾驶员正在吃他们的中午‘火锅’什么的。
出了什么事啦?我们搁浅了吗? 右舷的螺旋桨碰上了一簇珊瑚头。
曲轴没有伤。
艇长高兴得什么似的,勃拉尼。
歇一会儿吧。
接连打着呵欠,拜伦一骨碌爬上那发了霉的、热烘烘的床铺。
他心想,这一下,乌贼号可钻进死坑里去了,再要挣脱出来可难呀。
不过,这让艇长操心去吧。
他像关上电灯似地切断了自己的思路——拜伦能做到这点,这对于他结实的身子大有好处,虽说因之常常叫他的父亲、他的海军上司气得要命——一下子就睡熟了。
一阵摇撼、一声沙哑的耳语把他弄醒了。
他闻到一股嚼烟草的人吐出来的气息——那是艇上的军士长德林格。
就战斗岗位,亨利先生。
呃?什么?拜伦把帘子拉开,从过道那儿照过来的黯淡的灯光,显现出一张有两个下巴的、有浓重烟味的脸,和他面对着面。
就战斗岗位吗? 别作声。
噢,嘿。
这会儿,隔着薄薄的艇壳,拜伦能听到船身下翻滚的水声,以及乒的一声,声音尖锐、轻微、发颤。
在海上演习时,从进攻教练舰那儿,这一声是听熟了的。
目前这一个回声测距声却不同:音调更高,颤动得更厉害,带一种特殊的音色。
是敌人。
他们正在静悄悄地行驶,他意识到这个。
通风装置都关掉了。
空气叫人窒息。
军士长德林格那张肥厚的脸上的皱纹由于担心和兴奋而绷得紧紧的。
拜伦激动地伸过手去。
轮机长用他那多茧的大手,握了握拜伦的手,就走了。
拜伦看看表,知道他睡了一个小时。
每逢进入战备状态,他担任潜水军官。
他匆匆赶到他的战斗岗位,只见操纵室里每个人都镇静地在干自己的工作,也就放了心。
操纵艇首和艇尾水平舵的人员在大舵轮边注视着深度表,德林格和他的标图人员围着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挤成一团;怀蒂?普林格尔站在纵倾调整器旁边,就像和平时期在珍珠港外演习时一样。
他们已经历过成千上百次了。
拜伦想,这会儿就见出胡班那种单调刻板的操练日程表的好处来了。
埃斯特抽着一支长长的、喷香的哈瓦那雪茄。
跟军士长站在一起,注视着逐渐绘制出来的标图。
回声测距仪越来越响了;好些推进器的混杂的声响 越来越响。
奎恩少尉正站在潜水军官的岗位上。
在操纵室内所有的人中只有他一个人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吓得发抖。
奎恩目前还不是小组成员,他刚遭遇过一次沉船,他离开潜艇学校也不久。
想到了这一点,拜伦也就不怪他了,他换了奎恩的班。
‘夫人’,什么时候来了这突然变化? 我们大约在九千码左右用‘声纳’捡到了这些宝贝儿。
突如其来的事。
我们准是刚通过了一道暖流层。
听声音对方好像来了一大批呢。
拜伦说。
听声音好像有一整批该死的登陆部队呢。
这些东酉的反射波拉开到一百度。
我们目前还分不清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埃斯特轻快地登上司令塔的梯子,走过拜伦身边时,在他肩上紧抓了一下。
拜伦竖起耳朵听埃斯特和艇长在司令塔中低声说些什么。
从传话筒中传来了一道命令,是胡班充满自信的声音,又平静又紧张:勃拉尼,上升到七十英尺,不要再高,听见吗?七十英尺。
七十英尺。
是,艇长。
水平舵手们转着舵轮。
乌贼号翘起来了。
深度表上的指数不断地在上升。
外面的声响更大了:声纳的乒乒声,螺旋桨的嗒嗒声,现在很明显了,声响来自前方。
七十英尺了,艇长。
很好。
现在,勃拉尼,仔细听好。
我要一号把第二号潜望镜 不断地升高。
艇长的声音很坚决,但又是压低了的。
然后我要你升高恰好一英尺,平航一阵——再升高一英尺,再平航一阵——就像我们最后一次进攻‘利区菲尔德号’时所干的那样。
稳稳当当的,你明白吗? 是,艇长。
勃拉尼背后进攻潜望镜的细镜筒悄悄地升起,最后停住了。
升到六十九英尺了,艇长。
很好。
保持水平航行。
顿了一下。
升到六十八英尺了,艇长。
那两个水平舵手要算是船上最得力的水兵,他们配成一对真可说天错地差。
史比勒——那个满脸雀斑的得克萨斯人——是三句话不离一个他妈的;而玛里诺呢——从芝加哥来的一个严肃的意大利人——脖子上永远挂一个耶稣受难像,连该死的也从不说一声;可是他们干活的当儿,配合得像一对双胞胎,让潜艇一英寸一英寸地安稳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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