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斯里?斯鲁特只要看见哪个姑娘身材颀长,体态轻盈,一头鬈曲柔润的浓密乌发往后梳,他就往往把她当成娜塔丽?亨利。
有一回他在伯尔尼一个酒会上看到了一个姑娘,浑身神经不由照例感到一阵轻微的震颤。
不消说,又是一场虚惊。
娜塔丽固然可能在几乎任何一个地方露面,不过他知道她在哪里。
这个假娜塔丽正在跟圣诞节酒会的主人——英国代办聊天,他们都站在一幅色彩鲜艳的乔治六世肖像下面,画中人物全副戎装,挂满勋章。
斯鲁特在人声鼎沸、说着几国语言的宾客当中想法挤过去好好一饱眼福。
但见她长着鹅蛋脸,大大的黑眼睛,眼角上翘,分得很开,高高的颧骨,微微凹陷的面颊,连橙红色的唇膏也搽得过于浓艳,真是何其相似啊!她一定是个犹太人。
她的身段比较苗条,因此比娜塔丽更加诱人,就斯鲁特的审美观来说,娜塔丽一向未免有点骨骼太大。
他一直目送着这姑娘穿过烟雾腾腾的会客室。
她回眸朝他看看。
他跟着她走进一间镶嵌护墙板的书房,她在一架铜架地球仪边停了步,呷着一大杯酒。
你好。
你好。
这对仰望着他的热情的眼睛清澈而天真,虽然她看上去有二十来岁了,可是眼睛还像个聪明的少女。
鄙人是美国公使馆一等秘书莱斯里?斯鲁特。
哦,我知道。
啊,咱们见过面吗? 因为你一直盯着我看,我向人家打听你是什么人。
她用柔和悦耳的嗓音说,一口略带德国腔的英国口音。
请别见怪。
你看上去特别像我爱上的一个姑娘,她结婚了。
很美满,所以说来我也未免太痴情了,不过好歹这就是我盯着你看的原因。
真的吗?这回我已经深深了解你啦,尽管你连我的名字还不知道呢。
我叫塞尔玛?阿谢尔。
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握了一下,手劲没娜塔丽有力,可比娜塔丽更带点少女气息。
她手上没戴戒指。
我朋友说你太偏向犹太人,就从莫斯科调任了。
斯鲁特听了这句话很恼火。
伯尔尼到处都这么传说。
这是公使馆里哪个人在散播的?但愿我真能名符其实地为这些人做出牺牲。
我的调任是例行公事。
能找到个地方有好酒好菜,晚上有灯有火,不打枪不打炮,我就高兴了。
她对他伸出食指点点搠搠,像个小学教师似的。
别这样!别为这事感到惭愧。
难道你不明白这件事使你在外交界多出名?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转着吱吱嘎嘎响的地球仪。
这世界够大的吧!可就是没有一个地方容得了犹太人。
多少世纪以来,至少一向还有一扇大门敞开着。
如今门全堵死了。
斯鲁特哪里想得到自己偏偏又找上这么个麻烦。
这个姑娘穿着漂漂亮亮的时髦衣服,态度充满自信,同别的男人在一起谈笑自若,难道会是一个难民吗?那些被赶出家园的倒楣人老是到公使馆纠缠不休,他对他们的苦难早已无动于衷了。
除此之外,就没别的办法来保持神志正常啦。
你有困难吗? 我本人吗?没有。
我小时候全家人就离开德国了。
我们是瑞士公民。
当时人们都把希特勒当笑柄,可爸爸并不觉得好笑。
她把头往后一仰,声调也变了。
好吧!说给我听听跟我相像的那姑娘吧。
不过,还是请你先给我再弄点柠檬苏打水来。
他在酒吧前歇下来,一口干了一大杯杜松子酒。
等他回来,只见塞尔玛?阿谢尔站在地球仪旁,叉起了胳膊,一爿屁股和一条腿朝一边挺出,贴身的蓝裙子衬托出一条大腿的美妙轮廓;这是娜塔丽喜欢摆的老姿势。
说起来,这姑娘嘛,他说,就是埃伦?杰斯特罗的侄女,他是个作家,也许你听说过他吧。
哦,写过《一个犹太人的耶稣》和《一个名叫保罗的犹太人》?当然听说过。
我不大爱看书。
这些书写得机智聪明,不过相当浅薄,而且是无神论。
原来她是犹太人!你们怎么认识的?现在她在哪儿? 她劲头十足地听着他讲娜塔丽的故事。
塞尔玛?阿谢尔那对清澈的棕色眼睛能像电光似的凝视着。
斯鲁特的眼光却一直盯着露出在她花边蓝衬衫上雪白的颈前那激烈跳动的血脉。
这是神经高度兴奋的表现。
多离奇的事啊!管她叔叔是名人也罢,不是名人也罢,她干吗不把这个死缠不休的老东西摆脱掉呢? 她是一步步卷进去的。
等她拼命想把自己和孩子脱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偷袭珍珠港的事把她拖住了。
那么她孩子的父亲,这个异教徒青年海军军官如今在什么地方呢? 在太平洋一艘潜水艇里。
怪极了!我真替她难受,可她的眼力一定很糟糕。
你怎么知道她在锡耶纳? 我在负责被扣留的侨民的交换工作。
意大利把我们一方的记者就扣留在那里。
她跟杰斯特罗博士都上了名册。
她可知道你在争取释放她? 但愿她知道就好了。
瑞士驻罗马公使馆替我们转信,我写过信给她。
你决心要弄她出来吗? 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做。
她叔叔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她一向做他手下的研究员。
我们国内也扣住不少意大利记者。
这事得花时间,可是不至于有太多的麻烦。
真是十分迷人。
塞尔玛?阿谢尔伸出手来。
你一定要写信告诉她你在伯尔尼碰见一个长得像她的姑娘。
我送你回家吧。
谢谢,我自己有车。
可是我很想再见到你。
哦,不成,不成。
她心里一乐,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叫人啼笑皆非。
我只会惹得你伤心,教你想起你失去的心上人。
像圆舞曲一样轻松愉快,屁股一扭,她就走出书房。
那你认为苏联决心坚持到底吗?阿谢尔博士问,他身材胖墩墩的,一头浓密的花白头发,很大的鹰钩鼻。
他坐在桌子首席,一张疲惫得要命的脸耷拉在胸前。
斯鲁特听到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不由又感到惶恐不安,一则想不到这回人家竟会请他吃饭,二则眼看阿谢尔家这副阔绰的排场,他就已经感到惶恐不安了。
他们的餐具一色都是笨重的金边瓷器。
方格板壁上挂着两幅马奈 的画,在小天窗透进来的道道光线下发亮。
塞尔玛隔着桌子对斯鲁特莞尔一笑。
爸爸,你别想从一个外交家嘴里掏出一句干脆的话来。
她的座位一边是个教士打扮的红脸神父,他正畅怀大吃大喝,一边是个皮包骨的瘦高个儿英国老头,鼻子上长着个难看的疣子,上菜时他只要素的,可又几乎碰也不碰,就搁在那里了。
宾主共有十人,除了塞尔玛之外,斯鲁特一个也不认识。
塞尔玛的哥哥是个头发早秃的小个子,他和他父亲都戴着室内戴的黑便帽。
莱斯里?斯鲁特走了这么多地方,可从没跟戴着便帽的犹太人同桌吃过饭。
塞尔玛的母亲碰了碰斯鲁特的手。
她的纤指上戴着两只大钻戒,闪耀着红光和青光。
可你是刚从莫斯科来的。
务必请你给我们讲讲你的印象吧。
说起来,我十一月份离开的时候情况最糟糕。
此后多少有些起色。
斯鲁特说得顺口,就不知不觉地独个儿说开了。
他谈到了冬季大反攻的情况:《真理报》上随着报捷的大标题刚刚刊出将领的照片,胆小的官员就源源不断从古比雪夫回到莫斯科来,粮食供应有所改善,空袭次数日益减少,一队队没刮胡子的、形容枯槁的德国人在红军手提机枪的押送下,在高尔基大街的雪地里行进,一边还用破破烂烂的袖口擦着鼻涕。
俄国人管这些家伙叫‘冬天里的德国佬’,斯鲁特说,听的人都哄堂大笑,脸露喜色。
不过目前是一月中旬。
德国人虽然稍微失利,希特勒却依然盘踞着俄国西部。
大反攻看起来将近尾声了,大家应当尽量乐观才好。
只是俄国人的干劲、爱国精神和人多势众倒确实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