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一声! 她马上由铺上跳起来,光着脚踩在冰凉彻骨的铁甲板上。
她穿上了一件粗布浴衣。
娜塔丽已经在华沙听到过许多炮火声。
她熟悉这种声音。
湿冷的风由舷窗吹进来,把她的头发吹乱了。
风大浪急的海面上,雾散了一些,她看见前面远处有一艘灰白色的船,船头有白色的号码。
烟雾弥漫的黄色闪光就来自那船头。
又轰隆一声! 发动机哒哒哒地响着,甲板颤抖、倾斜,船突然转向了。
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在湿冷的空气里直打哆嗦。
房间太小了,她的双肘和双膝碰到冷水盆、床铺和门上的圆把手,擦破了皮。
埃伦仍然睡着。
她想还是别去叫醒他,他只会吓得发抖。
在舷窗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22,把黑色的波浪与灰白的天空都挡住了。
大炮慢慢地进入视线——并不很大,漆成灰色,由穿着黑色短雨衣的孩子气的水兵掌握着。
两艘船都减慢了速度。
那些炮手正看着救世主号大笑着。
她可以猜到那是为什么:斑斑驳驳的油漆,一块块红底漆、白面漆、没刮掉的陈旧的铁锈;额外附加的油柜伸展在甲板上,像是老头儿嘴里的坏牙齿。
外面粗声粗气的意大利语来回吆喝着。
甲板摇摆了。
海岸警卫船离开了。
透过舷窗,娜塔丽看到了卡普里岛和伊斯基亚岛青青的峭壁;随后,船身一转,正前方进入视线的是微弱的阳光照耀着的那不勒斯群山和山上一排排白房子。
发生所有这一切时,埃伦?杰斯特罗还在睡着。
船在转回去啦!她倒在床铺上,脸埋在枕头里。
这个她一直担心的船到现在看来像是通往丧失幸福的航道。
受追捕的感觉重又在她心头浮现。
天哪,闹得多厉害啊!埃伦从铺位上伸出他那邋里邋遢的脑袋来。
阳光射进了舷窗,船员们在外面活泼地喊着、骂着。
救世主号正停靠在原来的码头上,原来那一个穿着绿制服、大腹便便的警察在码头上巡逻。
啊唷,大白天了啊!你衣服都穿好了。
出了什么事?我们要开走吗? 我们已经开走过,又回来了。
海岸警卫队拦住了我们。
杰斯特罗面色阴沉。
哎呀!二百元钱哩! 拉宾诺维茨来到他们的房门口。
他才刮过胡子,穿了沾着污点的深色衣服和灰衬衫,打着红领带。
他脸上显出恼怒的线条,正拿出一些美钞。
我只能归还一半,对不起。
他一定要我先付出半数,才肯开船。
我只好碰碰运气了。
你说不定会需要剩下的钱,娜塔丽说。
留着吧! 如果需要,我会再来要的。
杰斯特罗在上面的铺位上说:我们并没有讨论过要付船费的事呀,你是知道的,而且—— 拉宾诺维茨啪的一下把钱放到娜塔丽手中。
对不起,我要去找那该死的港务长算账哩!我们是中立国的船。
我们只是停泊在这里进行紧急修理的。
这样拦住我们是该死的违法行为! 当拉宾诺维茨又在他们的房门口出现时,他们正在吃中午茶点。
今天早上我脾气不好,很对不起。
进来吧,娜塔丽和蔼可亲地说。
要茶吗? 谢谢,要的。
你的娃娃怎么啦?路易斯正在他的篮子里啜泣。
他着了凉。
有什么消息吗? 拉宾诺维茨背对着门蹲着,两只手捧着玻璃杯,呷着茶。
杰斯特罗博士,在我们那么突然离开罗马的时候,你看上去为你不得不丢下的手稿很不高兴。
我现在还没高兴呢!我四年的心血啊! 你的书名是什么? 《君士坦丁拱门》。
怎么啦? 在罗马你可认得德国大使馆的什么人吗? 德国大使馆?显然没有。
你能肯定吗? 我和德国大使馆没有任何关系。
你从来没听说过有一个叫维尔纳?贝克的家伙吗? 维尔纳?贝克?杰斯特罗重复说,多半是对他自己说的。
哎呀,是的,我确实认得一个叫维尔纳?贝克的,已经是好多年前了。
他怎么啦? 在舷梯那儿就有一个维尔纳?贝克博士。
罗斯和我去找你们时,他就是我在你们罗马的旅馆房间里看到的那两个德国人中的一个。
他开了一辆梅塞德斯刚刚到。
他说他从罗马的德国大使馆来,他是你的老朋友。
他还说他带来了你的《君士坦丁拱门》手稿。
一阵严肃的沉默,只听到那婴孩的鼻子呼哧呼哧的响声。
娜塔丽和她叔叔互相望着。
说说他的模样吧。
杰斯特罗说。
中等身材,胖胖的,脸色苍白,一头浓密的金发,高嗓门,很有礼貌。
戴眼镜吗? 厚厚的无边眼镜。
大概真是维尔纳?贝克,尽管他那时并不胖。
娜塔丽得清了嗓子才能开口说话。
他是谁呀,埃伦? 哦,维尔纳是耶鲁大学我最后的研究生班上的学生。
德国好学生之一,工作起来精力过人。
他在语言上有困难,我帮助他克服了一些障碍。
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他说他从你房间里拿了手稿,拉宾诺维茨说。
他当时在场,这一点我能向你担保。
他倒是挺和气,另一个凶得要命。
他怎么会找我找到这里来的呢?杰斯特罗显出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看来很不妙,是吗? 嗯,我说不上来。
假如我们不承认你在这儿的话,意大利秘密警察就会来船上搜查。
德国秘密警察要他们干什么事,他们都会干的。
娜塔丽颤声插嘴道:土耳其国旗怎么样呀? 在一定程度上,土耳其国旗是顶用的。
杰斯特罗果断地说:真的没有选择余地了,是吗?要我到舷梯那儿去吗? 我会把他带到这里来的。
对娜塔丽来说,这个巴勒斯坦人显得这么镇定,多少是一种安慰。
发生这种事情,对她来说是情况进一步严重而可怕的恶化。
她从心底里为她的婴孩担惊受怕。
拉宾诺维茨走了。
杰斯特罗心事重重地说:维尔纳?贝克!老天哪!我认识维尔纳的时候,希特勒甚至还没掌权呢。
他拥护过希特勒吗? 哦,不。
他是那种保守、温和、勤学的人。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还笃信宗教。
好人家出身。
他立志进外交部,我还记得这事呢。
婴孩打喷嚏了。
娜塔丽忙着把他阻塞的小鼻子弄干净。
她吓坏了,无法有条有理地思考。
杰斯特罗教授,维尔纳?贝克博士来了。
拉宾诺维茨步入舱房。
一个穿灰大衣、戴灰帽子的男子在门口一边鞠躬,一边举起帽子,双脚后跟并拢。
在他的左臂下夹着一个用绳子捆扎好的很厚的黄封套。
您一定记得我吧,杰斯特罗教授?他有一本正经的高嗓门。
他笑得很尴尬,几乎像在道歉,眼睛半闭着。
已经有十二年半了。
是啊,维尔纳。
杰斯特罗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
你只是胖了些。
是呀,太胖了。
噢,这是《君士坦丁拱门》。
杰斯特罗把纸包放在铺位上那手脚不停的婴孩旁边,用发抖的手指解开绳子,很快地翻过大量薄而半透明的纸。
娜塔丽,全在这儿呐!他望着站在门口的那人眼睛闪闪发亮。
维尔纳,我能说些什么呢?除了谢谢你,谢谢你! 这得来不易,教授。
可我明白它对您意味着什么。
贝克博士转过身来对着拉宾诺维茨。
是我的德国秘密警察同事——你要明白——是他把它由意大利秘密警察那里拿走的。
我想我自己是拿不到的。
我很遗憾你和他吵了嘴,可是你回骂了他一些很难听的话,你知道。
拉宾诺维茨耸耸肩,脸上毫无表情。
贝克回头看着杰斯特罗,他正抚弄他的稿纸。
我自作主张拜读了您的大作,教授。
比《一个犹太人的耶稣》又有多大的进展呀!您表明对早期拜占庭和东正教有非常特殊的了解。
您使整个已经过去的世界恢复生命。
这本书将保证您声名远扬,而且这一回,那些学究也会赞美您的学识了。
这是您最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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