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回忆》第二十五章(3)

2025-03-30 18:56:43

贝克感到他是在白费口舌——他的设想是党卫军军官的头脑没法理解的——但是他不得不继续磨嘴皮子。

他希望的是,他说,一次或是一系列有远见的和宽恕精神的崇高的广播,把德国人和日本人说成是被剥夺、被误解的富有自豪感的民族,把同盟国说成是霸占着用武力获得的财富不放的大富豪,并且把整个战争说成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流血事件,应该立即用‘分享霸权’的办法来解决。

这个出色的措辞是杰斯特罗本人创造出来的。

由一位声誉卓著的犹太作家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来,在美国会产生极大的影响,会削弱战争的努力和鼓励人们从事和平运动。

说不定其他那些侨居意大利的高级知识分子,像桑塔雅纳和贝伦森,也会效法杰斯特罗。

  艾克曼脸上流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桑塔雅纳这个名字显然对他是完全陌生的。

一听到贝伦森,他的眼光尖锐起来了。

贝伦森?那是一个精明的犹太百万富翁。

贝伦森有许多保护。

哦,好吧。

那个杰斯特罗什么时候开始广播?  这还没有肯定。

艾克曼用严厉和惊奇的眼光盯着他,又加了一句:问题在于要说服他,这需要时间。

  中校温和地微笑了。

真的?干吗需要时间?说服一个犹太人还不简单。

  为了取得效果,做这件事一定要出于他自愿。

  不过,你要犹太人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而且是自愿去做的。

话得说回来,我相信我现在懂得你的意思了。

他是你从前的老师,一个好人。

你心里对他还有感情。

你不愿意使他烦恼或是吓唬他。

这算不上你在照顾或是保护一个犹太人,——艾克曼快活地微笑,像教师那样摇摇食指——不是这么回事,而是,更确切地说,你认为用蜂蜜比用香醋能逮到更多的苍蝇。

嗯?  贝克博士开始感到担心。

这个人有点儿像演员,他的变化无常的情绪和态度是难以对付的。

然而,不管他对犹太人有多大的权力,他不过是个党卫军中校罢了,贝克告诉自己。

他,贝克,绝不应该受他的威吓去承担一个办不到的任务。

他回答得尽可能轻松而充满信心。

我有把握我采用的办法是正确的,会得到满意的结果。

  艾克曼点点头,短促地咯咯笑起来。

说得对,说得对,如果你在战争结束以前能得到结果的话。

顺便问一下,你的家眷跟你一起在这儿罗马吗?  不,他们呆在老家。

  老家在哪儿?  斯图加特。

  你有几个孩子?  四个。

  男孩呢?还是小姑娘?  三个男孩。

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真讨人喜欢。

我有三个男孩。

没有福气生个小姑娘。

艾克曼叹了一口气,又伸出食指来。

不管怎么样,我总是设法一礼拜回家一次去看看孩子。

哪怕只呆一个钟头,我严格地做到每个礼拜非去看一次孩子不可。

连海德里希将军也尊重这个事实,他啊,是个很难侍候的主子。

艾克曼又叹了一口气。

我猜想你跟我一样喜欢孩子吧。

每一次艾克曼说到孩子,他总是把这个词儿念得带着叫人毛骨惊然的威胁意味。

  我爱自己的孩子,贝克说,尽可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过我并不每个礼拜去看他们一次,甚至一个月一次也做不到。

  艾克曼的脸上流露出阴沉、恍惚的神情。

得了,贝克博士。

咱们直截了当地谈吧。

国家领袖希姆莱能够指望在较短时期内得到一份关于那一百十八个犹太人的进度报告吗?你明天能够从外交信使那儿收到他们的全部档案材料。

  我尽力去办。

  艾克曼咧开了嘴亲切地大笑,说:我真高兴,这次上这儿来,咱们讨论出了一个结果。

  真高兴。

这件关于杰斯特罗的事可不是‘合法’ 的。

艾克曼带着粗鲁的兴趣把这个犹太词儿重复说了一遍:不是‘合法’的,贝克博士。

你在粪堆上走,大粪就沾在你的皮鞋上。

所以通知那个犹太老头快广播。

然后就让意大利秘密警察把他和他的侄女同其他犹太人一起关起来。

  可是他们得到保证,可以安全返回美国,他们被算作交换的新闻记者。

  这怎么可能呢?所有的美国记者都已经离开意大利了。

不管怎么说,他不是新闻记者,他是写书的。

  是我亲自把他们拦下来的。

这是暂时的措施,我们把他们跟巴西的一件纠纷牵在一起,那件纠纷早晚一定会解决的。

  中校的狭窄的脸上浮起高兴的微笑。

唔,是你拦住了他们!这还不清楚?只要你愿意干,你有的是办法。

因此,现在为元首干一件事吧。

  艾克曼又接受了一杯白兰地。

维尔纳·贝克一路陪他走到大使馆的大门口,他们交谈着战争的进展情况,无非是讲了些陈词滥调。

中校穿着一双擦得亮晃晃的黑皮靴,走起路来好像是罗圈腿似的;他的皮靴踩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吱吱嘎嘎和卡嗒卡嗒的响声,又非常像是一个想得出神的公务人员。

在门口,他转过身来敬了一个礼。

你这个任务可不轻啊,贝克博士,因此,祝你好运。

希特勒万岁。

  这种敬礼和伸直胳膊的姿势在大使馆里差不多是完全不用的。

这两者贝克都感到生疏。

希特勒万岁。

他说。

  那个穿黑军服的人迈着沉重的脚步从台阶上走下去,吓得在大使馆园子里逍遥自在的那两只孔雀逃到开着花的灌木丛里去了。

贝克急忙回他的办公室,打电话到锡耶纳去。

  电话铃响的时候,娜塔丽恰巧把手放在电话机上。

她站在杰斯特罗的书桌旁,一只手抱着娃娃。

卡斯泰尔诺沃太太正在欣赏壁炉架上的《圣母圣婴像》,米丽阿姆紧紧地贴在她的裙子旁;那个小女孩不断地把眼光从画上的娃娃移到真的娃娃身上,好像她弄不懂为什么那个画上的娃娃脑后倒有一圈灵光。

贝克博士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快活而兴奋。

早晨好,亨利太太!我希望你感到很好。

杰斯特鲁博士在家吗?贝克在兴奋或是紧张的时候,说英语有个古怪的毛病,把f和th两个音搞错。

娜塔丽头一回注意到这个情况是当初他们坐那辆梅塞德斯从那不勒斯开往罗马在公路上被巡逻车拦住的时候。

  我去叫他,贝克博士。

她走到外面平台上。

杰斯特罗在那里的阳光下写作。

  维尔纳?那还用说。

他的口气听起来高兴吗?  啊,再快活也没有了。

  唔!也许这是释放我们的消息。

他费劲地从躺椅上站起来,开始一瘸一点地走进屋去。

怎么啦,我的天哪,我的两条腿都麻啦!我像玛土撒拉 ,站也站不稳了。

  娜塔丽把米丽阿姆和安娜带到自己的卧房里,那里粉红缎子帘子和床罩用得日子太久,都有点磨损了;天花板上画着的那些小天使由于泥灰的剥落看上去好像生了麻风病,在冒汗似的。

她把路易斯放在小床上,但是他马上用小手紧紧抓着床栏杆站了起来。

米丽阿姆陪他在玩,两个女人坐着闲谈。

  娜塔丽变得非常喜欢安娜·卡斯泰尔诺沃。

她看清了,仅仅是由于势利,她才让自己孤独地生活,在整个漫长的意大利寄居生活中错过了同这个热情聪明的女人作伴的机会。

真是白白浪费了时间!不管是她还是埃伦都没有想到,锡耶纳那几个寥寥可数的幽灵似的犹太人也许是值得结交的。

毫无疑问,卡斯泰尔诺沃医生正因为感觉到了这一点,当初才没有告诉她他是犹太人。

  埃伦探进头来。

娜塔丽,他坐夜车赶来,明天来吃午饭。

他给咱们带来美国的来信。

听他的口气,他还有在电话里不能谈的重要消息。

杰斯特罗滋生了希望,那张尽是皱纹的脸显得生气勃勃起来。

所以通知玛丽亚准备午饭,我亲爱的,还告诉她我现在想要喝一点茶和吃一点糖水煨水果,让她送到平台上来。

  路易斯屁股撅得老高睡着的时候,娜塔丽陪安娜·卡斯泰尔诺沃和她的女儿一起踱到公共汽车站去。

她们坐在歪歪斜斜的候车木棚里谈了又谈,谈个不停,直到看见那辆古老的公共汽车沿着山脊在一个个绿色的葡萄园中间弯弯曲曲地冒着烟远远开来。

安娜说:唔,我希望你们的消息真的是好消息。

真古怪,你们的恩人竟是一个德国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