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醒了过来,我却依然一病不起。
冷湖的水与催情的飘仙醉,严重侵蚀了我的五脏六腑,原本就羸弱的身体,更加控制不住地,一天天衰弱下去。
拿下去。
我轻启嘴唇。
可主子……这些天您除了水以外其它的什么都没入口,清儿求您吃点吧!清儿端着清淡的饭菜,焦虑地说。
我吃不下。
主子……不是没有努力,不是没有试过。
就算是一丁点的食物,都会让我翻天覆地地呕吐。
那种感觉,骇人心骨。
已经惧怕了这种非人的折磨。
不如通通放弃,反正……是活不久了的。
清儿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双眼含泪,声调是颤抖着的绝望:主子,清儿求您清儿求您!救救清儿吧!您若这样去了,清儿也会被赐死的!仿佛没有听到清儿的哭诉一般,我躺在床上,眼神呆滞。
救?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怎么救清儿……清儿怕什么……这样去了,黄泉路上,我俩都不孤单……我忽然笑得恍惚。
都不孤单……怎么会孤单?怎么会孤单!黄泉路上,至少你我相随。
主子……清儿听我这么说,更哭的梨花带泪。
傻丫头,哭什么。
来,我唱首歌谣给你听。
听了,就不许再哭。
不许。
曾经烟花乱,细水仍长流。
梦来好相守,梦去难回头。
问是回头晚,难是卿人归。
朝朝暮暮伫桥头,落花漫天飞。
若是君不见,北雁东南坠。
一场残梦了无痕,原是故人非。
原是故人非。
原是故人非……禁不住笑得凄然,激动得岔了气。
主子……何必唱如此伤感的歌……清儿听了,更忍不住要落泪……故人故人,故人是谁?又在何方?早已没有过往,又哪来的故人?!清儿怎么会懂,我唱的,不是伤感,而是心死如灰。
是啊,她怎么会懂。
这世间,没人会懂。
我累了,你下去吧。
我合上眼睑,疲惫地说。
琴绝(2)琴绝(2)入夜,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我记起六岁那年,也是这般的鹅毛大雪。
风雪之中娘的手,略略冰凉。
与那冰凉的雪,一片一片地,撕裂了残缺的记忆。
外面下雪了。
是的主子。
看来这雪,是要下好几天了。
清儿说。
清儿服侍着我睡下便悄悄退下了。
我睡得极不安稳。
一闭上眼睛,满天满天的雪就不断地下,已经模糊了的娘的脸,她重复着说一句话。
梦来,你要记得,不要让任何人听到你的声音。
不要让任何人听到你的声音,你要记得。
你要记得。
你要记得。
娘……泪水在不知不觉中,就濡湿了枕头。
梦来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泪水奔腾,无法遏止。
生平第一次,哭得如此死去活来,肝肠寸断。
不计较是否有人听见,只想把所有的悲戚,所有绝望,统统宣泄。
然而不知,反反复复,没有终止。
一阵琴音,深沉,妖异,无比钝痛。
穿过重重厚雪,穿过阴郁庭院,那么准确地就寻到我。
钻入我耳,萦绕不绝。
那么容易地,就勾起我内心最深处的脆弱,狠狠凌迟。
那般失魂落魄。
多日卧病,已耗尽身体的力量,近乎是滚落着下了软床,跌跌撞撞冲出屋子。
仿佛要将性命,交付给这断肠的琴音。
白茫茫的天与地。
晃晃地刺入我的眼睛。
厚重的雪花不断落在我一袭单薄的红裙上,在这白色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妖艳似血。
然而再妖艳,都不及前方那与白雪融为一起的男人。
纷纷白雪中,横着一焦尾古琴。
一双修长的手,轻抚着上方的长弦。
那深沉妖异的琴声,就是由那琴,那手撩拨出来的。
手的主人,有一张绝色的面孔。
那张脸上,无情无欲,超脱凡俗。
那双手撩拨出的,却是翻滚了尘世所有恩爱情仇的靡靡之音。
他的手轻拢慢捻,弹的是千年古琴,颠倒的却是整个众生。
在恺恺雪地里,美的不似人间所有。
或许已经是仙。
是那冷眼看着凡人挣扎在情爱恩怨中不可自拔的雪仙。
公子陌简。
绝情的公子。
勾情的公子。
美得不可方物的公子。
生杀皆由喜怒的公子。
还有如今在大雪之中,一脸淡漠,弹着琴的公子。
到底哪一个,才是黑暗中真正的公子陌简?也许每一个都是。
也许每一个都不是。
琴绝(3)琴绝(3)公子……梦来可知,我弹的曲,叫什么。
公子依旧抚着琴,怡然飘渺。
梦来不知……此曲,名湮灭。
无论是荣华富贵,抑或是嗔嗔痴痴,一切铅华,再华丽无常,都离不开湮灭的结局。
手下的琴弦,撩拨得更快了。
湮灭……我跟随着公子的余音。
泪,无法自制地在脸上汹涌而过。
湮灭……世间万事,皆要湮灭。
皆会湮灭。
麻木的身躯,模糊的记忆,惨痛的感情,背叛,承诺。
没有一样是我可以留住。
突地,惨淡一笑。
原来一切,都在公子的掌心。
翻手为云,覆手为天。
梦来可懂?怎么会不懂,怎么敢不懂。
公子费煞苦心,不过是要我懂得过眼云烟,执着不得。
公子要的,是梦来无情。
公子要的,到底还是梦来的一颗完整的,纯粹的心。
勾情。
冷湖。
飘仙醉。
湮灭。
公子严密的局。
不留空隙团团缠住,只为了要绝梦来一切妄想,一切不舍,要梦来死心塌地。
只有死心塌地,梦来才能真正极致地,把声音,献给公子。
最了解梦来的弱点的人,不是梦来自己,而是早看透了梦来的公子。
梦来懂了。
垂下了脸,声音里已听不出悲喜。
琴声戛然而止。
公子来到我面前,食指,缓慢地勾起我的下巴。
逼近。
唇舌,温柔地,舐去我满脸的泪痕。
你终于懂得我的苦心。
他低低哑叹。
梦来,我的梦来,你这般模样,看得我无比心疼。
不发一语。
下唇,咬出一排淤青。
梦来可是在怨我?那么温柔的,似谴责,听在我心里,却惊心动魄。
梦来不敢。
梦来的命是公子的。
公子要收回,梦来不会有半句怨言。
公子的眼睛,胶着在我脸上。
本公子要的,不是没有心魂的梦来。
如此顺从的你,只会让我失去狩猎的兴致。
梦来,你是在惩罚我么?公子伸出右手,在我的脸颊轻轻摩挲。
沉默了好久,我才开口公子要的……梦来无法猜透。
公子的心,虽然与梦来同震,看起来近在咫尺,实际上却与梦来隔着一天渊。
公子的手顿了一下。
梦来啊梦来,你要本公子拿你怎么才好。
他似懊恼地自语。
你的聪明,可让我又爱又恨。
爱的是你梦来兰心惠质,再找不到半个女人,可以像你一样接近到我的心思。
恨的是你如此聪明,让我无所适从,你的心,是唯一一样本公子控制不住的东西。
该拿你,如何是好。
不得不毁,却也毁不得。
公子眼里,闪着幽蓝的光。
雪在肌肤上消融,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不得不毁,却也毁不得。
这一场雪,下的如此哀然,似乎没有停尽的一天。
公子与他的琴,飘然消失在纷飞的大雪里。
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不带半分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