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长的走道。
金碧辉煌的雕花墙壁,耀眼的光芒散射在我没有表情的脸上。
六个垂首的宫女走在我前面,两个提着装满花的篮子,一个捧着华丽的衣裳,一个端着一个放满宫饰的盘子。
停在一扇门面前。
两个空手的宫女推开门,水波淋漓晃眼。
是一个冒着热气的水池。
她们上前,轻柔地为我褪去身上的衣服。
一件一件地打开,滑落。
我薄弱的身子在寒冷的空气里微微颤抖。
请归晚姑娘沐浴。
在我脱衣服的同时,水池里已撒上了花瓣,鲜红色。
慢慢地,浸入在水池之中。
水很热,温暖了严冬里冰冷的身体。
我眼神空洞,却突然绽出一抹微凉的笑。
我回来了。
我轻声说。
很低很低,只有我自己听到。
我回来了。
回到这个曾经生与死相隔的地方。
这个飘满了红色花瓣的地方。
回到南月宫。
回到他的身旁。
洛予。
昔日的离王,今日的国君。
我们要,重新开始,再结束。
流离宫,灯火辉煌。
千百支蜡烛燃放出昏黄的跳跃着的光芒,我立在中央。
无处可逃。
我低垂着头,却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炽热的眼神在我身上每一个地方游离。
那些宫女为我精心装扮了好久,但改变不了如今这张脸的平淡。
他处心积虑地寻找与以前那张脸相似的女子,召她们入宫。
一定想不到人面已非。
他不过是想证明,梦来还活着罢了。
如今这张脸,还能引起谁的垂青?更何况,是贵为一国之王的洛予。
不禁扬了讽刺的笑。
他看到我的笑,从软塌中起身,摇摇晃晃来我到面前。
你叫归晚?回皇上,是的。
抬起头看朕。
不容拒绝的语气,含着隐隐的,迫切的期盼。
我顺从地抬起头看他,两汪清泉陌生而没有涟漪。
他的目光锁在我脸上,锐利却哀沉,仿佛要透过我的眼睛穿破我的灵魂。
我也看他。
看着他眼睛里盛满的渴望渐渐转淡,渐渐湮灭。
我知道,他只从我的眼睛里看到无数绝望燃烧着的蜡烛。
以为时间就这样暂停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暗哑,面对着我说,却也像在说给他自己听一样:你――不是她。
他重复这句话几次,突然伸出双手捉住我的肩膀,他的关节用力得有些颤抖,语气变得急促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也不是她――他猛地吻住了我,他绝望地寻找着熟悉的味道,动作粗暴而急切。
从他火热的唇传来强烈的酒气,让我恍惚。
他的眼睛里闪着嗜杀的火红,血腥而悲伤,双手越来越用力,直到我痛得嘤咛了一声。
他才从疯狂中清醒过来,颓然地放开了我。
皇上您醉了。
我收起慌乱的心绪,漠然说道。
他呆呆看着我,突然笑出声来,他将手停留在我脸上摩挲:为什么你的声音……与她一模一样……天下之大,声音有相似者,并不出奇。
不――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
他重复:一模一样……然后他的眼神又暗了下来,声音越显得沙哑:可你,不是梦来。
我不是梦来。
对上他的眼,看到让我困惑的种种感情。
狂妄高傲如洛予,怎么会有那种种感情。
眷恋,悲戚,哀伤。
顿时失去言语。
灯火通明,我却看不懂他。
得了天下,为什么还那么贪心。
是你,先舍弃了梦来。
为什么,还要贪心。
南月宫(2)南月宫(2)琉璃帘,西风过。
帘子是用金丝线串起的珠子,相互碰撞,发出独特的清脆的声响。
摇晃着,珠光磷磷。
我在这边唱。
他在那边听。
隐约看到他高大的身躯,半卧在铺着柔软狐皮的长椅上,纹丝不动。
已沉醉在歌与梦之中。
哀歌成殇,美梦似幻,幻曲断人散空。
青丝化霜,相思是愁,愁不尽一世红颜……最后一个词在余音袅袅中结束。
你唱的是什么?珠帘那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我抬起头,恭敬答道:回皇上,此曲名为梦歌。
梦歌……低喃着,又道:做了梦,就可以看到你么?我唱的是梦歌。
他梦的是梦来。
奴婢是归晚。
我无情地提醒他。
他低低叹了口气。
我突然发现,他已不是当初的洛予。
霸气仍在,狂妄仍在,却还是不一样。
他的身上,多了那么多沉重的颜色,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让我想逃。
我以为,换了一颗心,我便可以无动于衷地面对他,可以无动于衷地完成公子给我的任务。
尽我的能力去魅惑他,直至三十万大军的兵权到公子手中。
可现在,这个会叹息,在听着我的歌时眼睛里会闪过脆弱的洛予,让我想逃。
南月宫中,我的心情无比复杂。
夜了,皇上请回吧。
突然感到非常疲倦,我闭上了眼,转身走入流离宫深处。
他不怒,立直了身,看着我掩上了门。
我入了自己的寝室,却看到一个让我吃惊的人。
他坐在桌子边,看着我,一直垂挂腰间的紫色长笛放在桌子上,在灯火下散发着一种幽幽的光。
你怎么进来的?我在他对面坐下,开口问道。
走进来的。
他的眼神有点朦胧,我轻嗅了周围的空气,皱了下眉:你喝酒了?是。
而且不少。
你不是护送公子回北阳了么?公子已到达雁城。
我便回来。
有任务?原本是有。
不过已经完成了。
我是来看你的。
我看着莫问,俊朗的五官间竟有些憔悴,身上也没有淡语的香气。
给我的感觉,竟有点死气沉沉。
我压低声说:这南月宫戒备森严,你怎可贸然闯入?你还是赶紧离开,以免暴露了身份。
他却看着我笑了,笑容里含着淡淡的哀伤。
我只想听你唱歌。
我疑惑地看着他。
此时的莫问,对我而言是那么陌生。
那云淡风轻微笑着的莫问呢?那洒脱自由的莫问呢?那永远一脸平静的莫问呢?叫我如何将那样子的莫问与眼前这颓废失落的男人重叠?你在此多呆一刻,你我的危险便多一分。
如今我正背负着重大的任务,你又不是不知道。
又为何偏要强求?我背着身,送客之意已十分明显。
没想到他却突然从身后紧紧抱住了我。
我一惊,挣扎道:你可知――你在做什么?!我知道。
他的头埋在我的肩窝,缓慢回答: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莫问,你醉了!我没醉……归晚,你就让我抱抱你……他的声音变了,近乎是在哀求。
我停止了挣扎。
从他身上转移过来一种强烈的感情,让我不忍推开他。
极度的悲伤。
我任他抱着。
他的拥抱很纯粹,不夹带任何企图。
一阵难熬的静默后,他再开口,那声音已变得低哑,断断续续:归晚……你唱,唱追忆给我听,好么?我迟疑了片刻,还是轻启喉咙。
我哼的是曲,很轻很轻地哼着,只有他能听到。
追忆,勾起无数回忆,美好的,绝望的,辗转反复,不得安宁。
曲尽,莫问轻吐出一句话,仅一句,却似已经费尽他所有力气:她死了。
我震住。
然而他却笑了,笑得无比凄苦。
他没告诉我她是谁,我也不知他何时放开我的,待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寝室里已经没有他的身影。
一阵冷意袭来,我才发现窗子打开着,寒风无情地席卷而来。
我呆呆看着漆黑的夜空,终于伸手,轻轻掩上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