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卧床十几日,白天有安神医为我疗伤煎药,清儿在旁寸步不离伺候。
从她口中我才知,我已经回到了天香阁。
夜里,公子抚琴,都是些静心养神的曲调。
不复我再见他的那夜的悲凉情绪,他又回到那个淡漠深沉的公子。
仿佛那夜只是我的一个梦。
夜夜无言。
公子只顾抚琴,从不与我眼神相对。
任由我焦躁的心神在他的琴声里安稳下来,再恍惚地入眠,睡得极沉。
醒来时满目晨曦,而公子不知何时已离开。
仅余烟笑飘渺的香气,黯然浮动,让我心生惆怅。
屋外刮起的风明显有了寒意,卷落片片枯叶。
已是秋尽。
想到去年这个时候,一场完美阴谋的开场。
刺杀,背叛。
回魂,重生。
反复地利用,反复地舍弃。
身不由己。
哪怕盛世还是乱世。
眨眼间,这尘世,已过尽千帆。
我就像一朵无主孤萍,流离辗转。
却不知,谁才是我最终的归宿。
是怜我惜我,却与情爱无关的莫问。
是伤我弃我,却终日懊悔,要将我锁在身旁的洛予。
还是从头到尾似爱非爱,残酷迷茫的公子。
便会想到多年以前娘说过的话。
声音是祸,怨不得谁。
凝视着镜中那张清瘦苍白的脸,那眉间剪不断的一抹淡淡的愁。
唇往上扬,却是苦涩的笑。
本是垂危羸弱的身体日渐转好,又一次证明,公子的高深不是我能想象。
然,我心却有涟漪生起,一层一层涌开来,无声激荡。
有那么多话要说予公子听。
有那么多事需要公子给我答案。
这日,我终于能下床,由清儿搀扶着,在谷内走动。
触目间,才发现,在我缠病这数十日里,人间已换了个景象。
落叶枯尽,堆积成泥。
冷风凉了指尖,不知寒意。
却看到白衣的公子,抱琴立在树林之间,衣褶飘然。
偶有几片枯叶在他身旁旋舞,又寂然落地。
这样的公子,静寂如画,遗世而独立,不属凡间。
我心一窒,不知是心疼还是心酸。
挥手,屏退清儿,轻步来到公子背后。
我还未出声唤他,他已开口:你来了,梦来。
我幽幽问道:公子不回去么?公子反问:回哪?……北阳。
公子不语。
我又说:公子该回去的。
公子转过身来,定定看着我,波澜不惊:我为何要回去?毕竟,那是北阳王留给公子的最后一样东西。
我说。
江山,社稷。
你再怨再恨,也不能舍弃的东西。
你的血液,你的灵魂,再不羁再桀骜,都属于那片深沉的辽阔的大地。
如今北阳垂亡,公子应该回去,领群臣,抗外敌。
公子。
梦来不想你失去后,在漫长年月里不得安眠。
公子笑,不知喜怒。
他说:晚了。
我吃惊道:晚了?半月前,洛予攻破羽城,占据皇宫,北阳所有皇族,俱诛。
公子语气极淡,仿佛说着与他不相关的事情。
晚了,梦来。
这个天下,尽属洛予,已无北阳。
北阳已灭。
再无北阳。
一个曾经强盛繁华的国家,在私欲的争夺里轰然倒塌,化为灰土。
我懵住。
这个结果,似乎早就料到。
无太多惊诧,只有无穷无尽的哀戚,回荡在冰冷的胸腔之中。
心却钝痛。
公子……公子不喜,不悲,不怒,不恨。
除了那个纠缠他多年的禁忌,他那颗高贵的心,从没有放入其它。
他的父王一死,这世间,已没有东西值得他注目了罢。
惊鸿(2)我面迎着风,鬓角微乱,脸已煞白。
喃喃说道:是梦来的错。
若不是我,洛予不会冷酷至此,将本就风雨欲催的北阳,一手碾碎。
若不是我背离洛予而去,这苍茫众生,又怎么会因他一人之怒,而生灵荼炭,山河破碎。
是我。
都是我。
我的几次死里逃生,却是祸遗天下。
北阳不再。
公子,该往哪飘浮而去。
或是,公子本就是无根的芳草,不问来处,不知归宿。
公子,梦来一直跌跌撞撞,在你背后仰视你绝伦的风采。
不管如何狼狈不堪如何神伤,只妄想有一天能追上你的步履。
可梦来终于不得不承认。
梦来一直都只是你背后的尘埃。
终该沉寂。
而你,越行越远,只留给我一个迷离的背影。
哪怕倾尽满腔的痛楚热爱,也只是可望不可及。
冷风吹得眼睛干涩起来。
我该如何是好,你才肯停留下来,给我一丝温暖。
是梦来的错。
我再次低声重复。
公子用食指轻勾起我的下巴,注视着我,眼神深邃。
他那脸上的伤口已愈合,留下一道极淡的疤痕,布在一边脸颊,却不狰狞。
为他的神态,无端添了几分苍凉。
公子是从来没想留住那惊为天人的容貌吧。
所以毁去,对他而言,反而是解脱。
从此,美貌,权势,血统,地位,都不能绊住他。
怎么会是你的错呢,梦来。
他低喃: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
还记得当初那曲湮灭么?我说过,一切繁华似锦,都逃不过湮灭的结局。
盛世如此,乱世也如此。
改朝,换代,从来就是定数。
我们只是不小心,被卷入其中。
你又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呢。
又何必怪罪,何必自扰。
公子的话,似惑似蛊。
公子,你如此淡然,宠辱皆不惊。
你一直执着,要你的父王给你答案。
到最后,真的就能将深埋入骨的疼痛,寸寸剔除,不连血肉?也许,连你自己都在迷茫。
你的惊世骇俗,你的不为尘染,显得众生,只是你脚下的无名蝼蚁,苟且偷生。
梦来,盛世乱世,都与你我无关。
公子眉目如星辰,绽放着魅惑光彩:如今我念念不忘的,是惊鸿。
惊鸿?公子的双眸闪烁着绚美的光芒,让我迷失。
我一直以为,惟有碎蝶最为华美。
可在我第二次弹奏碎蝶后,我刹那间顿悟,还有惊鸿,才是真正天下无双。
碎蝶与惊鸿有何相干?公子凝视着我,缓缓说:碎蝶曲,一生绝美,二生凄凉,三生惊鸿。
碎蝶之极致,惊鸿之所生。
原是如此。
心瞬间冰凉。
一动不动看着公子,任由两行泪水,蜿蜒而下。
公子欲得惊鸿,就要奏第三次碎蝶。
而梦来,就是公子选定的聆听者。
我痴痴说道。
梦来,这世上,仅剩你一人能听懂碎蝶。
公子将我拥在怀中,我听到他胸腔中低沉的叹息。
却听不到心的轨迹。
我将右手颤颤抬起,停到自己的左胸处。
这里心跳微弱,却一直是假象。
公子,你是没有心的。
对么。
梦来对公子而言,真的不一样么。
泪沾湿公子的衣衫。
为何还要问。
因为不一样,所以才要用最绝美的姿态来毁之。
梦来,我不会迫你。
若你不愿,我便从此封琴,再也不提。
公子的声音极低,似在呢喃。
我却明白,不能弹奏最绝伦的曲子,你手中的焦尾,便与残琴无异。
只能封尘。
你的生命,已经和琴融为一体,琴封,人似繁花枯萎。
公子陌简怎么能够黯然枯萎。
你不提,不强迫梦来。
可你明知,梦来不忍心。
要梦来如何忍心,忍心看你素手不再触琴。
我咬紧下唇,不再说话。
只有恍然的泪,不断地流落,爬满整张素白的脸。
靠在公子胸前,我死死抱紧他,以为就能温暖我冰冷的心。
可我抱住的,只是公子的身躯。
却从没有,触摸到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