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
清儿推门进来,面容苍白。
怎么了?主子,有人求见……谁?我低头,吹散药碗上蒸腾的热气。
这个时候,又有谁会来看我。
路快到尽头,我却发现我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可以宽容地看着我哭,看着我笑的人。
不。
除了他。
突生一种预感,我抬头,注视着那大步走进来的人。
竟是他。
或者我已经猜到是他。
手背突然一阵灼痛,药碗不知何时失手摔落,滚烫的药汁溅到手上,立即通红一片。
小心!他脸色一变,焦急地冲过来,小心握起我的手查看伤势,转头吩咐清儿:去拿烫伤药膏来!我呆呆坐在椅子上,注视着他,看他细致地帮我处理伤口。
莫问。
我开口。
他仰起脸,惊讶地看见我的双眼里的泪水倏倏落下。
怎么了梦来?我看着他,不可置信看着他,满眼酸楚看着他,看着他瘦削憔悴的脸,看着他依然清澈的眼神。
我以为你死了。
我的声音极低,一次一次重复说:我以为你死了……你如此淡然不惊,却也如此残忍。
杳无音讯,不知生死。
我以为你那殊死一博,尸骨无存。
我以为你再不会回来。
再不会笑意浅浅,对我说:我懂你。
唯一懂梦来的你。
唯一知道我在唱什么的你。
莫问。
我没死,梦来。
我没死。
他握紧我另一只未受伤的手,眼神真挚而坚定。
那抗敌一曲耗尽我心力,这两个多月来我一直昏迷不醒,多得安神医照顾。
他的语气突然急切起来,问道:我醒来后安神医告知我,你答应公子让他奏碎蝶曲了?!我愣了下,点了点头。
莫问的眼睛里满是黯淡和伤痛,他叹息道:梦来……你怎么这么傻……我苦笑,幽幽开口:这不是很好么?对我而言,对公子而言,这个结局再好不过。
不,梦来。
我要带你走!他炽烈地看着我。
我缓缓摇头,异常平静。
没用的,莫问。
你阻止不了公子,也阻止不了我。
公子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我答应了的,也不会是虚言。
莫问还想说什么,我突然笑了,喃喃说道:我累了。
我累了,累了。
莫问,你可知道。
低低地哑叹,带着无比的疲倦。
独自覆没在这滚滚红尘,伤满身,泪千行。
你可知道,从洛予一剑刺穿我的心脏,我就累了。
当公子将我送回洛予身旁,我就累了。
当公子要奏碎蝶时,我的心,我的灵魂,彻底地碎了,碎了。
这个冰冷的尘世,已经找不到可以让我留恋的东西了。
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不如决绝归去。
我的目光越过莫问,落到了窗外那片晃晃的洁白,变得迷离起来:至少,公子便再也忘不了我。
丢下这副空荡荡的躯壳,丢下麻木的残忍的笑容,丢下一切痛楚。
至少能带走公子的想念,让他在无边的黑暗里记得我,记得梦来,年年月月。
永不相忘。
梦来,梦来,难道你什么都不要了……我凄然一笑,站起来,背过身去:我还能要什么呢?你说,我又拥有过什么呢?这繁华似锦,遗留给我的,是几许黯淡时光。
还有什么,能留住我,或被我留住。
还有什么。
那孩子呢?你的孩子呢?你也不要了么?!莫问着急地问。
什么。
身体突然僵住。
像一道灼光,刹那间划破满天混沌。
穿破我已然冷漠的灵魂。
孩子。
孩子。
孩子。
我呆住了。
得知(2)什么,什么孩子……我转过身,脑子里一片空白,愣愣看着莫问。
孩子?谁的孩子?莫问闭上了眼睛,悲伤地说:孩子,你和公子的孩子。
难道你什么都不要,连你和公子的孩子也不要了么?我恍惚地看向自己的腹部。
手颤抖着覆在上面,纤弱柔软。
却有我和公子的骨肉,在其中扎根发芽。
在我这破败的疲惫的身子里,顽强地生长。
孩子。
我和公子的孩子。
孩子……公子……他知道么?沉默了许久,我轻轻地问。
莫问犹豫了下,吃力地回答:公子他……知道了。
他怎么说?他说……莫问顿了顿,继续说道:碎蝶一曲,不能改期!碎蝶一曲,不能改期。
不能改期。
公子要惊鸿。
不要这个孩子。
他不要我们的孩子。
呼吸突然异常艰难。
我不由得捉紧了衣襟。
怎么会这样?我以为我的心已经死了,怎么还会生生地剧痛?孩子,你来得如此意料之外,却已经牵扯着我的心。
让我生出强烈不舍和无尽茫然。
可你不该来的。
你听见我的声音么。
听见娘的声音了么。
要我如何是好。
莫问捉住了我的手臂,他定定说道:跟我走,梦来。
不……我还想挣扎,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停住了:你不可以说不,梦来!除非你的心已经冰冷得可以任由你的骨肉消失,而且是被他的父亲所杀!我……我手足无措,言语都咽在喉咙,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不停地掉。
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
公子……我不能离开公子……我失神地喃喃。
我不能背弃公子,不能。
难道你,就能够放弃你那尚未出世的孩子?你知道么,梦来你知道么,他会哭会笑,他会一次一次跟你撒娇,他会寻找你的怀抱,他会唤你,唤你娘亲。
莫问的声音已然沙哑:他会那么像你,会那么像公子,他是唯一属于你的东西。
唯一属于你的啊!梦来,你怎么可以放弃……我的心被重重击中,泪眼朦胧看着莫问。
唯一属于我的东西……延续着此生,我和我至爱的人的生命气息……我怎么可以放弃他,怎么可以放弃……梦来,我恳求你留下这个孩子……不为北阳血脉,只为了公子和你自己。
除了你腹中的骨肉,公子不会有子嗣了。
公子已经错得太深,你不能让他再错下去。
公子,公子。
我绝不会背弃你。
可是莫问没有说错。
这会是你我唯一的孩子。
为了你,我不可以放弃他。
好……我跟你走。
泪水缓缓干透,留下一片冰凉。
公子,原谅梦来出尔反尔。
原来梦来背叛了承诺。
我要跟莫问走,我要带他走。
我会把他生下来,我会将他抚养成人。
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风采人间仅有,举世无双。
我会告诉他,他的娘亲多爱他的父亲。
他会琴律曲调。
他会白衣胜雪,少年不羁。
他的眉眼间,清冷似星月。
他的一切都会那么地像你。
而我与你。
我与你,就此诀别。
从此模糊了表情与身份,眉目蒙尘,青丝化雪。
我不再是梦来,不再是拥有绝色声喉的梦来,不再是你的梦来。
在惨淡的记忆里偷生,失去了言语。
然后,沉默地,想念不知去向的你。
岁月的纹理像刀刀风沙,无情地烙在我的面孔。
我将垂老。
而你会永远年轻。
永远的,瞳孔忧伤,轮廓清俊。
淡语寡言,眉头轻蹙,就是整个盛世繁华。
挥手间,天地变色,风起云涌。
而我会永远记得。
我会记得,你眸如星辰,浅笑唤我。
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