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不是矫情的人,几个人七嘴八舌一劝,他也就懒懒地收起官牒。
看他不再坚持,等候在一旁的仆人轮番上前祝贺,倭女们也出现了,郑重向他行迎夫礼。
程阿珠喜动颜开,招呼着给家仆们派送红包,陈伊伊则忽闪着大眼,咬着嘴唇不满地瞪着赵兴。
赵兴还在纳闷,怎么她此时还吊着脸,顺着伊伊愤恨的目光望去,廖小小被人搀着,笑意盈盈地向他作揖,见他的目光转向自己,嘴里虚弱地祝颂:名播乡闾人素许。
科诏相催,谈笑挥成金玉句。
贤书果见登天府。
阔步青霄今得路。
脚底生云,拥入蟾宫去。
好是今年三月暮。
琼林宴处人争睹——则愿的哥哥福寿绵绵,松柏齐肩者。
廖小小说的是宋人常用的贺科举及第加官升迁祝颂词。
程阿珠来自乡间,陈伊伊来自越国,两人都不知有这套礼节,廖小小这一出现,倒是把它补上了。
她这是显摆,诚心欺负两女不懂官场礼节,以此显示自己的价值。
遗憾的是,赵兴并不在意这些讲究。
他倒是温柔地问了句:春风似剪,小小姑娘病才安定,不要再受风!赵兴这一说话,陈伊伊快手,立马下令搀廖小小回屋,容不得她有半句分辨。
阿珠的动作也不慢,马上邀请赵兴朋友至内堂,而后,预备好的裁缝穿梭而上,丈量好三人的身体后,立刻呈上现成官衣,替三人装扮起来。
有赵兴掏钱治装,徐师锡心中欣喜。
周邦式则有点不肯。
可赵兴知道,自己屋内的两个女人纯粹是用忙碌堵住自己的嘴。
让自己问不出话来。
他心领神会,便假作被照顾的受宠若惊模样,顺便劝解着周邦式。
乱纷纷一场后,早已准备好的宴席流水般呈上,阿珠、伊伊轮番上场,堵嘴措施接二连三。
直到把三人灌得晕晕乎乎,送出门外,赵兴才有机会找帮闲孙小二问话:孙小二,小小姑娘的卖身契纸送到了吗?赎身金多少?周邦式陡地一下瞪大眼睛,他刚才完全没认出那位病地走形、又没化妆的姑娘是廖小小,片刻,他转了几下念头,想到东京妓女病后的凄凉传说,倒没取笑的心思。
只深深叹了口气。
徐师锡、张用也听过十绝廖小小的大名,张用是有求于赵兴,再加上廖小小现在一幅憔悴模样。
也令人痛心,所以这二人也是一声叹息,竖起耳朵倾听孙小二的回答。
大郎,杜七圣送契纸地时候,没说是否付了赎身银,小的怕大郎问起,特地前去问过老鸨,听说:杜七圣付了十贯赎廖小姐与小青,大官人,这个价钱实在是……活该!赵兴冷冷地打断孙小二的话:人病了。
就该请医延药,怎么要往柴房里送?杜七圣干的事我不管,你给大娘打个招呼,给杜七圣送过去五百贯,算做廖小小的赎身金——咱家不欠他的人情!孙小二犹豫了一下。
嚅嗫:恰才小小姑娘与大娘、少母请安致谢。
大娘尚好,少母脸色没个好儿。
府中银钱都在少母手上管,契纸也在,我怕……周邦式与徐师锡、张用等人已从孙小二的话中,侧面了解廖小小经历的悲惨。
两人再无心调笑。
周邦式家境富裕。
刚从赵兴那里获得一套价值不菲的官衣,正想着补偿。
他忍不住慷慨表示:离人,这钱我出,算我赠你,如何?徐师锡也要表示,赵兴摆手:孙二,拿我地玉佩找程爽,让他出面支取500贯。
南伯,诚意我领了,这事不用你出钱……对了,你再支取500贯给张管军。
张管军,你随我的内知一起去……张用感激第一拱手:谢了,离人兄,如此,金明池我就不去了……嗯,离人兄的马不错……休想!赵兴打断张用地话:我那几匹马你喂不起……它吃的饲料太精致了,照料起来麻烦,稍一疏忽马就会生病!嘿嘿,张用傻笑着说:瞧你,我就这么一说而已……也是,听说从你这儿牵走的那匹母马,进御马监没两天就不吃食了,几天功夫,竟病死了。
原先,禁军还想从你这儿再牵一匹走,听了这事儿,自觉养不活如此娇贵的马,想等到秋天再开口。
我听他们说到了秋天,那马也该适应京城气候了。
不过,这段时间你也甭想好儿,我还听说,开春马发情,许多人就等着牵母马来配种!你那几匹公马……嘿嘿,性福着呢!做马要做离人的马!赵兴听了这话,呆了片刻,摇摇头,黯然不语——他在为那匹母马默哀。
陆奥马是北方马,适应海洋性湿润气候,汴梁城的气候与它的栖息地相差太大,照通常的方法饲养,必定是个死。
战马是个娇贵的动物,也是个非常胆小的动物,换个环境需要适应很长时间,也会生出忧郁病。
御马监可能许久没养马了,牵走战马时竟不知道找几名马熟悉地马夫,帮忙饲养一段时间……母马折腾死了,他们还想干什么?这时的赵兴再不是初来大宋的那傻人了,现在找他要马,哪怕是皇帝开口赵兴也敢抗旨。
他可是就等这抗旨的机会了。
一匹战马改变不了世界,果然!张用告辞后,一身新官衣的赵兴三人则匆匆出门,朝金明池赶。
等他们到哪儿时,大宋水军地彩排已经结束了,院内到处是三三两两的市民,他们每年只有一次机会来皇宫林园游玩,都抓紧时间四处闲逛,一眼望过去,满目尽是人头。
金明池内、棂星门里对立彩两座楼名为魁星楼。
两座魁星楼,其中一座是新科进士在三月三赞礼的地方。
另一座则留给朝廷官员。
赵兴他们到的时候,彩楼上人还没散。
无数官妓的存在让这片区域比别处更香气袭人,满眼地盛装官妓在礼部官员地指点下,花枝摇曳地在指定地位置选择站位。
台上官员见到新科进士打扮地赵兴他们上楼,急忙招呼三位报名。
徐师锡是探花郎,站位靠前。
主考官之下正数第三位;赵兴省部试是红椅子,殿试虽是二甲,但现在的排位仍是按红椅子给的,所以身处最后一位,靠边站;周邦式名次不前不后,站在队伍中。
原本周邦式打算拿上寄禄官就走,可赵兴强拉着他,竭力介绍说金明池盛宴千古难遇,既然来了。
能以进士身份亲身参与,位列其中——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儿!周邦式一想,也对呀!所以他没再嚷着走。
此刻在台上,他很乖地听从礼部官员的指挥。
赵兴左右一打量,明白了!原来,宋代是把官妓当现代的礼仪小姐用地,她们的一个重要使命是点缀官府主办的娱乐等重大活动。
每有重大活动,官府便征用官妓令其排列上面,以壮观瞻……嗯嗯,好像有传闻:熙宁中,王安石实行新法,政府散青苗钱。
曾特命官妓坐肆作乐,以蛊惑民……不过,宋代官妓比之礼仪小姐,没有遭遇潜规则的烦恼。
因为宋代法律规定不许官员与官妓发生暧昧。
因有这层法律保护,她们对待官员的态度就很平视——这也就是现代所说的态度散漫。
不听话,不服从管理等等毛病。
万恶的是:在宋朝,官妓如此散漫竟不是罪行,那些吃组织饭的官吏还用非常欣赏的目光看着她们胡闹,连句轻轻地责备都没有。
一个个表现得像个护花使者。
这让楼里乱得向一锅粥。
新科进士反成了满楼雌粥的点缀。
礼部官员自己折腾的满头大汗,叮咛了又叮咛。
可那群官妓依然言笑无忌,她们站位地时候脚下虽没移动,但嘴里没有片刻停歇。
尤为可气的是,科级美丽的官妓不像科长级官员搭话,处级美丽的官妓不理睬处长吩咐,见到新科进士的年轻,立刻毫无组织原则地乱抛媚眼,顺便还把香气息人的手帕四处挥舞,令人熏熏欲醉。
东启明,西长庚,南极北斗,笑问谁是摘星手?站在官妓队首的妓中状元金赛兰眼波一转,向挤来的徐师锡打招呼。
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缘来我是探花郎,徐师锡笑的很得意,站定以后,像个偷腥的猫一样幸福。
周邦式那个气呀——交友不慎,这厮太可恶了,人说东南西北,他说春夏秋冬,这还让不让人活了?他略一沉思,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吐出一句:周有骚,汉有赋,唐诗宋词,今朝浅语弟周柳。
歌伎们悚然动容,赵兴叫苦连天——交友不慎!怎么办?徐厮鸟说了春夏秋冬四种花,周厮鸟说了周汉唐宋、骚赋诗词四种文章,我干啥?我总不能上山打老虎吧?苦!苦啊!痛苦啊!周邦式对联中地周柳,说得是宋代情诗派代表人物:周邦彦、柳永。
时人评价此二人诗词:淡语有味、浅语有致、轻巧尖新、姿态百出。
周邦式人虽不是探花郎,可他说了:俺是周邦彦他弟。
对妓女来说,还有比这个名字更牛叉的嘛?所以他轻轻一句,探花郎靠边了!赵兴不能犹豫,他一眨眼,赶紧回答:紫状元,杏榜眼,素郎探花,莫问榜中红椅子!众人捧腹大笑,妓女们更是笑倒一片。
宋朝规定:在琼林宴或者金明池点校时,状元穿红装,故俗语称为状元红;榜眼穿杏黄衣服,故民间称之为黄金眼;探花穿素白衣服,衬得肤色白净红润,故民间称素郎、粉郎,二者合称探花粉(素)郎,再后来则简称探花郎。
除这三人服色有规定外,其余新科进士根据授官品级。
各着本色官服——多半是黑色或绿色。
科举中,除状元榜眼探花的称呼外,还有红椅子的称呼。
因为科举张榜公布的名单末尾,最后一名下勾红,表示名单正确无误,并到此结束。
于是榜上最后一名就俗称坐红椅子。
赵兴现在穿地是惨绿。
也就一惨绿少年。
他先用羡慕的语气盘点三鼎甲的衣着服色,然后说自己是科举末名,坐了把红椅子,希望别人忽略他……比较起来,新上楼的这三人对对联,其中以徐师锡地水平为最高,这厮不愧探花郎地文采;而周邦式抬出兄长,未免有点意气使然。
赵兴地对联并未遵守严格对仗,但前两人把话都说绝了。
他在这种情况下,能对出来就算出色,更何况对联中蕴含的搞笑成分。
让人也严肃不起来。
一阵哄笑过后,反而赵兴最受欢迎。
金赛兰首先搭腔,话里透着亲热:大郎,昨日在大苏学士哪儿,奴家本想找大郎学学歌艺,没想到大郎出出进进,片刻不得闲。
今儿既遇上了,回头我坐你地车走,大郎不会拒之千里吧。
胡怜怜是私妓,感受与金赛兰不一样。
她做个揖,说:听闻大郎昨日把廖小小接去了……小小患病多日,奴家身不由己,未及探视,幸好小小有大郎眷顾。
奴家真是羡慕。
不知小小现在怎样,这事散后,奴家能随大郎同去探望吗?妓女都渴望遇到一个有情有意的情郎,赵兴与廖小小关系并不深,但危急时刻赵兴能站出来。
替廖小小挡住风雨。
这样地男子怎不令妓女青睐。
胡怜怜话音刚落,一群妓女乱了队形。
纷纷凑近赵兴跟前,借探望的名义,要与赵兴同车……一群妓女围上来莺莺燕燕,现场的秩序全乱了。
其他新科进士向这个方向头来羡慕的目光,状元郎詹邈眼光里却全是愤恨。
礼部官员见到这种情况也气不过去了,他们长叹一声;罢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水秋千由谁负责?唐安安、潘称心扬起手帕,脆生生的应了声。
礼部官员又问;蹴鞠是谁?金赛兰、胡怜怜等一群妓女举起手来响亮地答应着,礼部官员按照名单又问;驴球呢?……左右军呢?……百舌呢?一组组的妓(伎)女响亮地答应着,礼部官员有气无力地说:今日看来弄不成了,你们回去自己练吧,两日后但有闪失,哼哼……礼部官员放弃了,妓女们立刻散了队列,但礼部官员没说让新科进士们散摊,进士们都站的不敢动。
那群妓女却不由分说簇拥着赵兴跑下楼。
赵兴是个傻大胆,况且他根本没在意这份小官职,连礼部官员都没给打招呼,也丢下跟他同来的周邦式与徐师锡,埋着头,被这群女孩驾着往金明池门口跑。
楼上的周邦式愣了一下,猛然想起来自己也不在乎这份官职,抬脚就追赵兴。
他这一动,有了第一,就有了一群,其他人也不等礼部官员招呼,撒开脚丫子往楼下跑。
金明池对公众开放地时候,园林里最有趣地方不在这座魁星楼,而是金明池的草丛里、树丛中、花树旁——在那里,东京城青春少女正打扮的花枝招展,等待这些新科进士人约黄昏后,呆在魁星楼上站队伍,那不就错过了金明池地艳遇了?探花郎徐师锡愣了半天,等人都跑光了这才想起:离人还约我吃晚饭呐,可我不记得路啊!离人兄,休走……别跑的那么快,别丢下我!惨,人都跑光了,今晚我跟谁庆祝?离人府上的美餐可是全汴梁闻名的,有胡姬艳舞,还有倭女弹唱……喂,谁知道赵离人住哪赵兴被一帮妓女簇拥着,不,他是被那群妓女抬着,脚不点地的抬进了自己的家。
俗语说三个女人一群鸭,三十个女人……天哪,别活了。
程阿珠被喧闹声吵的不知所措,紧要关头,还是陈伊伊表现出贵族气派。
她气势十足地指派那群倭女将满院的鸭子领到廖小小房间……顿时,整个世界清静了。
还不算清静,妓女刚走,府门外跑进气喘嘘嘘的周邦式,接着,徐师锡也跑了进来。
两个人都跑的像两条参加比赛地狗,坐在地上只剩下吐舌头地力气。
陈伊伊支走了妓女,本来想发作,但看到赵兴的朋友进来,她换上一付笑脸,殷勤地请两人到正堂就座,而后指挥家仆摆上了宴席……徐师锡期待已久的盛宴开始,可惜人有点少。
赵兴与周邦式徐师锡同一科中进士,按照明代说法。
他们应该叫同年。
本科有一百三十七个人中进士,其他人都联袂钻进汴梁城的大小酒楼、勾栏瓦舍,庆祝自己地及第。
赵兴这里只有三人。
相当于私宴。
而其中,除了徐师锡外,那两人都是不想做官的人。
这场宴会对徐师锡来说,很不利于他联络同年、促进同僚友谊,进而对今后地仕途产生助益。
但徐师锡却毫不在意这些损失,他吃的很开心,听倭女的演唱如痴如醉,对赵兴府邸布置地奢华惊叹不已。
等金赛兰她们看望完廖小小,秦观、陈师道、李也都回来了,宴席变地更热闹。
面对知名的风流才子。
面对肯对她们负责任地情意郎赵兴,金赛兰等人使出诸般手段献艺,不一会儿,就将气氛推向高潮。
秦观不愧是情多累美人的爱情杀手,眨眼之间。
宴席的主角变成了他,妓女们轮番献媚,探花郎徐师锡也占了不少雨露,赵兴反而被凉在一边……这样正好,赵兴心里惦着陈伊伊地怒气。
见众人不再注意他。
便悄悄起身逃席。
后院门口,怒气冲冲的陈伊伊咯嘣咯嘣地吃着爆米花。
她咬着嘴唇看赵兴走来,匀了半天气,轻声问:你要去找廖小小吗?也是……她的病怎么样了,晚上还该服一次药,赵兴顺嘴说。
我陪你同去……嗯,你想收了廖小小吗?你怎会如此想?是阿珠让你来问地么……赵兴讶然问。
陈伊伊摇着脑袋,叹息:阿珠姊姊是个你杀人她递刀子,事后还替你把地上的血搽干净的人,她不会问的。
想问的是我……王支婆前不久跟我们说,大苏学士近日手头宽裕了,也开始蓄养家伎。
我听说他最宠爱采菱、拾翠,你也会这样吗?你得了官之后也会这样吗?没等赵兴回答,陈伊伊马上又说:我知道这次是不一样的,咱家早有家伎:胡姬的娇娆,倭女的温顺,汴梁城人人羡慕。
还曾有人私底下向我们递话,准备买几个回去。
但我知道,阿珠也知道,你从没把她们当妓乐看待,你发乎情,止乎礼。
从没过分要求她们,没踏进她们屋内,也没呼她们侍寝。
我知道:胡姬是女奴,倭女视你为家主——只要你点头,她们都巴不得爬上你的床。
你让阿珠姊姊为你守三年。
这三年里,别处我不知,但我知你在大越从未招妓,哪怕我哥哥他们招妓侍寝,你也没有;哪怕他们因此嘲笑你,你也不怒。
我知道你有情有义,只把家伎当家仆,无心狎昵,所以我和阿珠姊姊都很开心。
可廖小小不同,她是汴梁京师当红的行首,你把她赎出来,放在家中,最近又开始招引一群莺莺燕燕,闹得家里跟鸡窝鸭窝一样吵。
你要变了吗?我知道人会变,你也会——记得当初你第一次见我地时候吗?那时你多么恭敬,但我知道你与普通人不同,你跟我见过的那些男子都不同。
即使恭顺,你的态度里带着自傲,你看人从不是仰视的,我感觉到了,你当时看我,是带着欣赏的目光。
我为郡主你为商人,你彬彬有礼但却不谄媚,那时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
你走后三年,别地男子我总看不上眼,看到他们的卑躬屈膝,我眼前总晃着你那无所谓的微笑。
三年后,你回来了,带着一只庞大的船队,那时你就变了,对我不再谦恭,不再小心讨好,不再嘘寒问暖。
后来,轮到我父母讨好你了……现在你得了官,是不是又要变了?第1080章 最俏丽的女人与最有学问的人同台绽放赵兴翻了白眼,一肚子委屈。
虽然教科书中说宋代是礼教最严苛的时代,但教科书中的话能信吗。
刚才赵兴已经知道,宋代官妓与礼仪小姐没什么区别,他还记起了——这是一个女权高涨的时代。
在这个时代,妓女是最不能得罪的。
这个时代,有一位官妓做到了太后,这就是刘太后;这个时代,有两位抗金名将娶了妓女,一位是韩世忠,娶了官妓梁红玉;一位是张俊,娶了钱塘官妓张——后来这两位都获得皇帝封赏,即诰命。
这个时代,还有一位皇帝在跟人争妓女:皇帝是宋徽宗,妓女是李师师。
而李师师的情郎、武功员外郎贾奕,留宿皇帝的女人家中,气得皇帝想寻死,却不敢把他满门抄斩,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才给了个贬谪琼州做参军的处分……这些都是他记起的知名官妓。
那些他记不起来的事件呐?还有多少?据说岳飞的结发妻子就曾两经更嫁,嫁第三次,丈夫是岳飞……这些事例说明什么?宋朝女人能得罪吗?宋朝妓女敢得罪吗?赵兴沉吟片刻,轻轻搂过陈伊伊,安慰说:一样的,我还是我!你刚才谈到得了官就会变,我正要告诉你,我从没打算做官。
这次我准备就跟周邦式一块回家……团练判官,月薪才十五贯。
可我待在家里。
每天都是数千贯上下的收入。
你说我会为了十五贯逢迎上司,讨好同僚,钻营官场吗?至于说廖小小……我在汴梁城没几个熟人,她重病垂死。
我能不管吗?现在她毕生积蓄被老鸨吞没,我打算找老鸨讨要回来,然后替她在汴梁城置一座小宅,今后由她婚嫁,我不再干涉。
至于说我在变,不错,我是在变。
人生就是在不断地改变中,刚开始我们都是孩子——为人子;成了家,我们必须为人父、为人夫——我们必须变,这就是生活。
但无论如何改变。
我们是不变的,因为我们是一个家庭,我对别人改变,对整个世界改变,那是因为生活。
但我们是一个单词,这是不能改变地。
你说起我们初见面的时候……初见面时,你是大越国郡主,而我是一个商人,我俩本就不平等。
为了货物中转。
我必须讨好你,你地家人。
这就是生活。
再后来。
你跟了我,我俩地关系不再是生意伙伴,我是你的夫主。
我变了,我是你的夫,天字出头是为夫,我必须为你撑起一片天来,为你遮风避雨,令你衣食无忧……我现在我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你?难道你不能变一下,把生意伙伴地嘴脸收收,以妻妾的心态看问题?陈伊伊听到这划时代的甜言蜜语,感动的一塌糊涂,她连忙伸出指头按在赵兴嘴唇上,止住了赵兴的话:夫君,科举及第不易,得一个实授官更不易,现在家里的钱也够花了,夫君是大丈夫,不应该被小女子所累,止步于庭院间。
以前种种,是我不好。
今后夫君无需为阿堵物烦恼,一切有我,夫君只管在仕途大展宏图……仕途?这个问题在赵兴看来没有讨论的必要。
他虽然记不清未来历史的具体细节,但现在朝堂党争越来越恐怖。
新党、旧党;改革派、保守派;你方唱罢我登场,谁都悠闲不了几日。
今朝得意,明日有可能前往海南岛数贝壳——为了十五贯,做这么危险的官,不值。
赵兴不继续刚才的话题,陈伊伊消去了心病,自然不愿纠缠,她开心地随着赵兴探望廖小小。
赵兴进门时,那位女助教媳妇徐正嗅着水杯,看到赵兴来,马上发出一阵欢呼:我晓得了,你不是没用药,你用的是汤剂——药是放在水里。
好奇怪,这种药没有颜色,竟是白粉……好怪的味道,有杏仁味,这是什么药?赵兴没有回答,他从对方手里接过水杯,递给廖小小,廖小小很有眼色地一口饮下——毁尸灭迹了。
不等媳妇徐做出反应,廖小小快速把水杯递还赵兴。
赵兴还没伸手,依偎在赵兴身边、恨不得把赵兴贴上专属标签的陈伊伊快手接过水杯,心结打开的她坦然地望着对方,笑盈盈地、用明显对付外人地客气,询问廖小小好点了吗?感觉如何?等等廖小小稍稍感到诧异,这女孩怎么一下子消除了敌意,等她回味过来对方口气里的客套。
媳妇徐已经插话:大官人,这是什么药?……原来大官人治伤寒最拿手,不知大官人可肯教我吗?大官人今后为官,也不指着这手段吃饭……若大官人肯教,我便拜您为师!赵兴眼珠转了一下,爽快地回答:可!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伤寒——不管它是由五行八卦引起的伤寒症,治疗的东西都是一把粉。
这个粉末确实是白色晶体,它是种麻逸树皮里熬出地汁,晾干了就是白色晶体。
当地人把那种树叫金鸡纳,这种白色粉末就叫做金鸡纳霜。
主治:……其实,金鸡纳是个人名,他是一名英国子爵,因为他发现了马来土人治病地秘密,所以就用自己的姓名命名那种树木……当然,这些东西赵兴并不知道,他以为那种树本来就叫金鸡纳,所以就照实命名。
其实,赵兴杯里面放地是消炎药而不是金鸡纳霜,是头孢类。
但这没关系,他需要再为麻逸增加一个物产。
所以,就金鸡纳霜了。
这玩意儿的引进能让大宋在开发南方时。
减少疟疾的肆虐。
媳妇徐动作很快。
赵兴刚答应,她立刻拜倒,口称师傅。
拜过师后,她马上缠着要求观看金鸡纳霜……此后。
不用号脉,仅症状下药地治疗方法引进了大宋。
赵兴府上安定了,苏轼府上愁云惨淡。
因为今日又有人找苏轼的岔了……苏轼这段灾祸地起源要从赵兴早先对他说何不归去谈起。
赵兴说过这话后,苏轼当晚留宿宫中,心情郁闷地他对政客的嫉妒已是十分厌恶,喝着赵兴送来的淡酒,喝着喝着醉了。
忽闻高皇太后招他草拟诏命,苏轼连忙漱口进殿。
当时,年幼的皇帝正坐在祖母身旁。
苏东坡在一旁毕恭毕敬地立着听记吩咐。
在告诉苏东坡草拟圣旨任命吕大防为宰相之后,皇太后突然问他: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几年前你官居何职?常州团练副使。
现在身居何职?臣承乏翰林学士。
你为何升迁如此之快?仰赖太后的恩典。
这与老身无关。
苏东坡只好瞎猜:一定是皇上的恩典。
与皇上也无关。
苏东坡又猜道:也许是有老臣推荐。
太后说:与他们也没关系。
苏东坡立着呆了片刻。
然后说:臣虽不肖。
但从不运用关系求取官职。
太后最后说:这恰好是我早想对你说的:此乃神宗皇帝的遗诏。
先王在世之时,每当用膳时举著不下,臣仆们便知道是看你写的文字。
他常说起你的天才,常想用你,但不幸。
未及如愿便速尔崩逝。
这话是蒙人,搁一个现代人她蒙不过去。
比如他说神宗总是犹豫——神宗这一犹豫,苏轼光在黄州就待了五年,那种生活……但古人不同,古人讲究雷霆雨露。
均是君恩。
对于人才。
古人的主导思想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亦即:我特别看重你,所以我才迫害你,等你习惯了被虐待并享受虐待的快感,我才重用你。
如果你等不到我重用的时刻就被虐待致死……抱歉,我虐待地不止一个人,下面有很多被虐待的人等我重用。
可我没法重用死人,所以……我会怀念你的!在场的三人都是古人,在这种氛围下提到先王,三个人不觉一齐落泪。
太后于是赐东坡座,赐茶叶一包,又对他说:你要尽忠辅保幼主,以报先王之恩遇。
等苏东坡鞠躬退出时,太后又从桌上拿起一个刻有莲花的金烛台,当礼品赏与苏东坡。
苏轼此后有段时间没提辞职地话,但正是这份吕大防的任命书又出事了。
吕大防上任不久,御史赵挺之等人看了任命书中民亦劳止,汔可小体一句——这本是《诗经》中的话,却被说成是将神宗比为无道暴君周厉王,其心何其毒也,臣心何其伤也!非杀杀杀杀杀,不足以安慰老臣们这些受伤的小心肝。
苏东坡对赵挺之也深恶痛绝,反驳说他是聚敛小人,学行无取,挺之险毒,甚于李定、舒、何正臣……这个赵挺之不很有名,但他的儿媳妇在中国没人不知道,叫李清照。
事后,虽然苏粉高皇后力挺苏轼,令苏轼避过这场攻击,但苏轼对官场中地斗争艺术已充满了绝望。
你说随便说个词都算是影射——这还让人写不写字了?一个国家政坛、一群国家精英,居然把文字狱当唯一治国手段。
烦恼郁愤地苏轼再度想起赵兴那句话——不如归去。
他慢慢站起身,陡地加快速度,铺好纸研好墨提起笔,写下了今年以来的第四道辞官表……苏轼这里郁闷,但生活还得继续。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这天是三月三。
金明池大检校首先在口号声中开场。
所谓口号,指地是没有配乐的祝颂诗。
古代诗歌都是可以歌唱地。
而祝颂诗虽然也可以用来歌唱。
但不加配乐,全凭人一张嘴抑扬顿挫地吟诵,所以叫做口号。
《全宋诗》中记录了一千多首口号,这种赞颂诗后来也被叫做讴歌作品。
但这一千多首口号诗中。
没有一句可以被反复传唱并流传于后世,可谓千首诗,一声屁。
现代的口号继承了屁地传统,但它们已经没有诗地文采,只剩下声嘶力竭的喊叫。
它甚至不是诗,只是一声吆喝而已。
这种吆喝即使在宋代也乏善可陈,但这种形式必须走完。
口号由今科主考官开始——苏轼、张耒开始,而后詹邈接力,新科进士们按照名次,依次站出队列。
吟诵一首讴歌当今圣上如何伟大英明正确的诗歌,宣誓紧密团结在十一岁的皇帝陛下身边,誓将大宋王朝地伟大统治事业进行到底……队列中,苏轼今天出现是为了递送辞官表的。
因为大宋官员都来金明池上班了,所以他不得不站在队伍中唱口号。
等詹邈接力。
他立刻摔袖下了魁星楼,向对面跑去——对面那楼坐的是朝廷大臣与皇上、太后,以及宫妃。
令人逗笑的是,口号结束,紧接着上场的是百舌。
那是以人嗓声模拟非人类声音。
对大宋进行继续讴歌——人的声音随时会被文字狱,鸟声没有这种担忧。
只见场中宋小娘子嘬起嘴唇。
含着喉里的嗓叫子,模仿百鸟齐鸣、群兽争啸的情景,将讴歌事业的气氛推到了高潮。
高潮处,一声锣响,六条龙舟分为两队冲出起跑线,他们在池边数万京城百姓的欢呼声中,向立于湖中一根挂着锦彩、银碗、纸币地标竿划去。
只见湖水腾波,条条龙舟如离弦箭,似翔跃鱼,直奔标去!岸上,锣响鼓鸣,管骤板急,成千上万的市民们,以春雷般的欢呼给湖内竞渡争标的龙舟鼓劲……这就是《金明池争标图》描绘的场景,这幅大宋传世国宝不知道是李公麟还是张择端绘制地,赵兴记得嘉德士拍卖行曾经展示过这幅作品的仿造品,据称,连明代仿品起价也在一亿美金以上。
但现在,赵兴在这里,他亲眼目睹金明池争标实景——这一切都不要钱。
有什么文字能宣泄赵兴心中的激动?金明池里万众欢腾,人声鼎沸,无论在场的官员还是百姓都情绪热烈,周邦式看着忘乎所以的人群,他也跟着群众一起闹,同时频频向赵兴点头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离人啊,幸好听你地话,没有早走……离地太远,赵兴没有看清今年金明池争标谁是最终的胜利者。
因为此时,楼上地那些花枝招展的官妓是主角,她们不客气地将新科进士挤到一边,占据边上最佳观赏位置,竭尽所能地展露自己的欢颜,引得附近观看的百姓时不时向楼上掷来新鲜水果……这些水果当然都被官妓们笑纳,连最受官妓欢迎的赵兴都没能分享一片果肉。
然后是牙膏广告时间,官妓们手里拿着当令的水果,冲着汴梁城的百姓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咔嚓咔嚓地把水果嚼的轰响,让挤在一边的新科进士们发狂。
詹邈身为状元,不满自己的风头被人抢去,一直向台边挤来挤去,嘴里不停唠叨有失体统,有碍风化……礼部官员也不管管。
这厮嘴里说这话,手上做得事纯粹是男盗女娼,他借着挤来挤去的功夫,不停施展抓奶龙爪手,却慷慨激昂地说着义愤填膺的话,仿佛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伸张进士们的权益。
赵兴气的只想打人。
体统?亏他好意思说。
宋朝的体统就是纵容礼仪小姐抢去新科进士的风头,在这个开放的时间段向百姓奉献美丽;就是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让汴梁城最俏丽的女人与这时代最有学问地人同台绽放——这就是大宋的体统。
詹邈还宋人呢,家里都盖着碉堡。
还嘲笑宋代体统。
这厮连着娶了两个公主,都不知道天高地厚。
竟敢如此蔑视这个时代!赵兴现在手里要有把刀子。
准能插在詹邈地嗓子眼。
赵兴没有刀子,不代表别人没有。
顷刻间。
金明池里无数刀光闪耀——现在表演地是水秋千。
可惜这刀子不是用来砍人的。
水秋千开场的这段舞蹈,仍旧由军方人士把持。
诸班直里头精选的魁梧壮汉裸着上身,手里拿着寒光闪耀地腰刀。
在船上竖立的秋千架上迎风鼓荡着,每当秋千荡到高处,他们便松开一只手,煞有其事的舞动着手里寒光闪烁的宝刀……舞蹈好看,在半空中舞刀很炫,观众喝彩一片,掌声雷动……可惜,在身有海战经历的赵兴看来,这不是武术,而是舞术。
它只能是一种舞蹈动作。
与实战毫无关系。
在秋千架上舞刀,看似接近海战中的跳邦,但实际上,海战的跳邦是吊着一根桅索跳到对方船上。
海上风大浪大,战斗中两船摇晃起伏不定。
能够跳到对方船上而不坠入海中就是胜利,哪有机会在桅索上展示自己优美的造型——即使最有经验的水手,两手紧抓桅索跳邦,还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坠入大海。
而两手松开,在荡悬索同时舞刀。
基本上属于活得不耐烦了。
不等赵兴把这场水秋千鄙薄到底。
接着出场地美丽让他眼珠陡然睁大了几圈。
此后他最后悔的是没带望眼镜来——大宋水兵表演完了,轮到大宋官妓表演了。
两艘富丽堂皇的画舫在故乐声中缓缓驶到池心,在画舫高高竖起的秋千架上,唐安安、潘称心各带一队官妓队伍,两两成双的当着秋千。
鼓乐悠扬,秋千架上美女们彩群飘飘,大风卷起她们单薄地裙装,露出白如玉、嫩如葱的胳膊与大腿……要是有望远镜在,可以看到大腿深处了。
两船驶到湖心,相对而立。
只见秋千越荡越快,越荡越高,荡到极高处,两个秋千相距不过两米。
等秋千荡到与秋千架相平,秋千架上的人坐了个非常华丽poss,两人齐齐双手脱开秋千绳,纵身飞向空中。
每副秋千架上有两人,其中一人瞬间在蓝天白云间翻了个筋斗,像一只轻灵的燕子钻入水面,漾泛了朵朵浪花。
而另一人则向对方荡起了秋千架……现场十数万观众发出一声惊呼,在众人屏息凝神的寂静当中,唐安安与潘称心在空中交换了位置,她们各自跃到了对方地秋千架上,向观众展示了一个胜利地姿态。
这个胜利姿势是单腿翘起,人在秋千架上形似一个停留水面的蜻蜓造型,或者像一只凌空地飞燕。
恰在此时,跃入水中的两名美女像芙蓉出水一样跃出水面……嗯嗯,这可不是芙蓉姐姐出水。
两名美女都是汴梁城出色当红的官妓,金明池的碧波浸透了她们单薄的春衫,两名美女几乎像没穿衣服一样跃出水面,出水的那一刻,胸前的两枚樱桃像跳出的豆子,直立立地耸起,现场无数观众都将手伸到半空,模拟抓握的姿势,恨不能亲手把玩。
那两名官妓接着像现代跳水队员一样,在水面上做了一个鱼跃的芭蕾动作,重新入水……看的赵兴口水长流,他跺着脚,只后悔没能贴近观察。
现场十余万观众随着赵兴第一滴口水流出唇外,齐声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们跟赵兴是同一个心思。
十余万色狼同时发出遗憾的叹息,多么令人感动——看了这两名美伎展示的美妙身材,他们都在遗憾——怎么跃入水中的不是唐安安与潘称心,如果是后者,这两女的身材……那该多美妙。
他们注定看不到期望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