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广袤无垠,风雨莫测。
船队出海后,便连遇两次大风暴,不过好在船队中都是老手中的老手,加上船体庞大,两次大风暴没给船队带来一丝麻烦,皆是轻轻松松就过了去。
船队一路向西南行驶,先后在数个小岛停靠,十数日后,在一处小岛,与一批南蛮船队相遇。
这批南蛮人皆是白皮肤蓝眼睛,头发颜色五花八门,红色的金色的白色的什么都有,张洛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南蛮人,在龙王号上兴致勃勃的看着他们交易。
看了一会,却发现王直船队这边取出大量剩余的陶瓷茶砖丝绸,不换银子,反是大量换取对方的火枪。
正好有一个眼熟的毛海峰亲信汉子经过,被张洛一把拉住,问他道:这位兄弟,你们做生意怎么不要银子,反是以物换物?那汉子向下面看一眼,便知道了张洛的疑惑,笑道:张爷,这些西洋人远隔千里而来,船上只有火枪,哪有什么银子跟咱们换。
咱们在这用这些劣质瓷器茶砖换这些火枪,然后再开往东瀛去,把火枪卖给当地的大名,就这么一买一卖,少说七八倍的利润,可比现在用银子买卖划算多了。
张洛倒抽了口冷气,他虽早知海运利润极大,却也没想到能大到如此地步,难怪东南沿海,走私贩运之事屡禁不绝,如此厚利,足以让所有人铤而走险。
那汉子见过那日张洛的威势,又知道张洛和毛海峰的关系,存心讨好,又笑嘻嘻故做小声的道:其实海上买卖,不用货物也能赚钱,只消在大明把银钱全换成金子,再到东瀛把金子换成银子。
只这一换,不用任何货物,便是近倍之利。
张洛不禁咂舌,吃惊道:这是从何说起?那汉子向左右看看,小声道:这也不稀奇,大明的金银兑换是一六,可东瀛却是一十,更有一比一十二的。
张爷您想想,两边用金子这么一兑换,可不就是成倍之利?张家虽然是商贾起家,但张洛对这等做生意的法子却是闻所未闻,但听这汉子这么一说,只觉大有道理,不禁叹道:如此赚银子的法子,当真是闻所未闻,却不知是哪位高人想出来的?那汉子笑嘻嘻的道:还能有谁,这自然都是老船主的主意。
当年这调换金银的事便是老船主第一个做,现下他老人家和西洋人贩卖火枪,已是看不上这等蝇头小利了,倒是船上没什么本钱的兄弟,经常夹带些金子,也好换些辛苦钱。
张洛看他偷偷摸摸小声的模样,不禁奇道:既然这法子你们都知道,你何必这么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还怕别人知道?那汉子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讪讪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当年老船主曾说过,这以金换银的把戏不能传开,不然人人都知道了,去东瀛兑换金子的人一多,那就赚不到翻倍之利了。
其中到底关系到什么原委,小人是弄不清楚的,不过既然是老船主说的,想必定然不会错。
这个汉子想不明白,张洛却想明白了,这说到底不过是个物以稀为贵,来东瀛兑换的人一多,东瀛的金子自然就多了,金子多了,金银的兑换自然也不会象现在这般一比十了。
不过即使是想明白了,张洛仍忍不住叹道:这海上贩货利润可真高的吓人。
那汉子点头道:谁说不是。
不过海上利润虽高,风险也高。
也就是近几年老船主他老人家统一了东海这边的规矩,换着前几年,海上几帮势力大战不休,出海贩货可是提着脑袋的事。
张洛心中一动,道:王船主能在几年内统一东海,果然是了不起,不过那些东海本来的势力难道就真甘心这般被王船主统驭不成?听到张洛这话,那汉子收起阿谀之色,略有些迟疑的道:张爷问这个干什么?张洛装作若无其事的道:只是随口问问罢了,兄弟你人既然不想说,那便算了。
那汉子道:并非小人不说,只是当日的敌人,如今都已成了自己的兄弟,这些事小人也不好多提。
听他这么说,张洛却更是好奇了,此时后面却传来一阵大笑声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毛兄弟性子豪爽,偏生有你这等手下,你不说,老子来说。
这声音一传到,那汉子惊的连忙向那边行礼叫道:见过毛爷,蒋爷。
张洛早听到两个脚步声靠近,只是此时甲板上的人都忙来忙去,他也未曾留意,此时看去,却见身后两人正向这边大步而来,除却一早离船的毛海峰外,还有一个大汉,正是王直座下八天王之一的覆海夜叉蒋复生。
蒋复生今年四十上下,国字脸,相貌粗豪,因常年在海中生活,皮肤黝黑发红,他看着张洛,笑道:张兄弟,我先问你,我们这些海上讨生活的,常年在海上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张洛略微一想,道:是为了银子罢。
蒋复生大笑道:着啊,就是为了银子,以前老子单干虽然威风,却赚不到什么银子。
可自从跟随了老船主,不但儿郎们不用整日提心吊胆的搏杀,而且赚的银子是以前的十倍,张兄弟,你说,就冲这个,老子要不要死心塌地的跟着老船主。
原来如此,这些海盗乃是为利而聚,自然也可以为利奉王直为总首领。
张洛又问道:可我听说,王船主的船队对大明沿海多有袭扰。
既然王船主有这等点石成金的本事,那又何必去袭扰大明的东南沿海,掠夺那些贫苦百姓?蒋复生脸色微变,但随即恢复正常,哈哈笑道:张兄弟,你这话差点让老子把你当成朝廷的探子。
不过老子知道,朝廷绝没有你这么厉害的探子。
实话与你说罢,张兄弟,你看看下面。
他指着船舷下面忙碌搬运的人群,道:张兄弟你看,我们要赚东瀛人的银子,就要有火枪,要换到这些西洋人的火枪,就要绸缎和瓷器以及这些茶砖,可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张洛道:自然是大明。
蒋复生一拍大腿,道:不错,是从大明。
可是如今大明朝廷禁海,老船主若不派人上岸,却从哪里弄来这些货物!张洛只觉不可思议,道:难道这些年东南沿海倭寇袭扰,只是为了运货不成?蒋复生大声道:那还能为了什么,难不成你觉得我们这些人想要造反不成?他继续道: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别说我们要大明的货物,大明东南沿海的那些百姓士绅何尝又不想把货物运出来买个好价钱,一方想买,一方想卖,可偏生中间朝廷禁海,硬生生将两边隔开,我们不上岸,怎么能弄到货物。
张洛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可是前些年,倭寇掠夺东南沿海,杀人灭村的事也是时常有的,难道这些也是王船主善意所为?张洛此话刚落,不等蒋复生回答,毛海峰已然先道:张兄弟有所不知,前些年海上有大小数十股势力,其中有些败类,化身为盗,也是常事。
不过到近年,义父控制了东海大半,情形已是好了许多。
张洛想想自己在朝廷看到的邸报,也不得不承认毛海峰之言,他不想和两人翻脸,也不想再争辩下去,便缓和气氛的笑道:两位还说自己是粗人,这份见识可没几个人能及得上啊。
蒋复生哈哈大笑,道:老子哪有这份见识,都是从老船主那里学来的,哎呀,说到老船主,蒋复生一拍脑袋,笑道:光顾和张兄弟胡侃,老子差点忘了正事。
张兄弟,老船主有请。
这是张洛第三次登上王直座船,王直还是一如既往,坐在那张黄金椅子上。
见张洛上来,王直挥挥手,让蒋复生等人都退下,对张洛笑道:张兄弟,请坐。
张洛捡了个最近的位置坐了,王直道:等这日交易完毕,船队便会先去大明一躺,张兄弟你的行李可准备好了?张洛抱了下拳,道:多些王船主关心,在下都已准备妥当。
王直点了下头,又道:这些日子王某忙于生意,对张兄弟有些疏忽了,还请见谅。
张兄弟,王某那件礼物你可满意?张洛笑道:满意直至。
不过就是太贵重了,在下有些消受不起。
王直哈哈大笑,道:不过区区两件薄礼罢了。
张兄弟你救了王某的掌上明珠,王某还你一条翡翠龙,也是礼尚往来。
王直为人暂且不去说他,只这份千金一掷的气魄便少有人及,那条翡翠龙何止千金,若落到识货的手里,十几万两还是少的。
张洛暗暗佩服,笑道:如此在下也只有愧领了。
王直点了下头,忽然笑道:张兄弟果然不是一般人。
等过了两日,张兄弟离船之日,不知可否帮王某转送一份书信?张洛点头道:自然可以。
听到张洛的回答,王直很是高兴,他忽然从黄金椅子上下来,向张洛抱拳行了一礼道:如此,多谢张兄弟了。
张洛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赶忙回礼。
在这小岛上靠岸一日后,船队起航,向东行驶。
过不得三日,便经过座岛屿,张洛识得那是小琉球,心中顿时一振,又向东北航行半日,忽然,船队停航,蒋复生带着个包裹从王直座船那边胯着舢板过来。
他见到张洛,便大声道:张兄弟,王船主说你的地头到了,可以下船了。
张洛摸不到头脑,看着四周茫茫大海,奇道:这不是还没看见陆地吗?怎么就到地头了。
蒋复生摸摸头,也略带些疑惑的道:老子也不清楚,不过从这里向东二十里便是琉球国。
老船主说张兄弟你要是去琉球国,那从这里下船最好。
说着他把手里的包裹递过来道:这是老船主要老子转给张兄弟你的。
张洛心中狂震,接过包袱,心中却不知究竟王直是已猜到自己的身份,还是只是看出了点情形?他心头茫茫然,那边群汉子却已在毛还分蒋复生的呼喝声中,从船舷放下条中型小船,并有两个汉子跳上去掌帆摆浆。
毛海峰上来诚恳的道:张兄弟,这两个操船的兄弟都是老手中的老手,现下海上正好顺风,二十里路不过大半个时辰,眨眼就到。
只是你我今日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
张洛回过神来,强笑着抱拳道:若是有缘,终能再见。
在旁边蒋复生笑道:不错,若是有缘,定能相见。
当下张洛回舱里取出另外一个包袱,身上背着大小包袱,跃下至小船中。
在两个汉子的布帆摆浆中,小船如离弦之箭般离开船队,后面龙王号上传来震天的叫喊道:恭送张爷!起先只是一条船叫,后来叫声连成一片,整个船队都叫了起来,良久未绝。
张洛听到叫声,只觉心中百味酝酿,不知该说什么。
坐在船舱里,打开包袱,却见包裹里除了些金银锭子和一套衣服外,便是两封书信。
其中一封,书信封面上写着,浙直总督胡宗宪大人亲启,下面落款则是,同乡草民王直。
而另一封则写着,张子文阁下亲启,落款为王直敬拜。
想不到王直还给自己留了封书信,张洛惊疑不定,取出那封写给自己的书信,用指甲轻轻挑开上面的火漆,将信纸抽了出来,展在手中观看。
信纸上写道:张子文阁下亲启如下:自阁下初等直船,直便知阁下之不凡,东海有讯,朝廷有钦差开往琉球,但船队至岸,琉球国上下惊慌,月余派遣大小船只十数搜,沿海搜索。
直虽不知其搜索何人,亦不知阁下确实身份,从中亦不难测度阁下必是朝廷重臣,乃是琉球国惊慌至此。
东海之上,势力十数股,直虽被奉为船主,却亦不能尽数掌控,月半前袭击钦差船队者,乃一队东瀛浪人组成之倭寇,首领当日已死,宝刀落于阁下之手,余者亦被直遣人所灭,可消阁下之恨矣。
此虽非直之手下,但祸起海上,直亦有过,不敢求阁下之尽谅,唯有以备薄礼,直始稍稍心安,稍赎前罪。
直本愚人,因利而出海,乃见天地之大,海洋之阔。
海洋之大,十倍于陆地,海洋之利,百倍于陆地。
取其二三,便富其国。
取其五六,便强其邦,此乃天赋之利,不可不取也。
我若不取,必被他国取之,将来必反受其祸。
东南沿海,尽是海民,山民靠山,海民靠海。
沿海地势贫瘠,只靠耕种,难活万民。
直不才,恳求朝廷开海禁,海禁一开,则海民可活,海波可平,朝廷得利,此三利也。
昼时,直愿缚荆背薪,自投于朝廷。
若朝廷问罪,则直愿就死,若朝廷开恩,则直愿为朝廷爪牙,拓万里海疆,为大明尽忠,百死不悔。
此娓娓之词,皆直心中之言,阁下朝廷重臣,若能美言一二,直不甚感激也。
王直,二月初一于东南海上。
张洛看罢,想起近日所见所闻,心中颇有所感,放下信笺,看向四周,一片蔚蓝,无边无际,在东边,已然有隐隐的黑线。
这时布帆的汉子笑道:张爷,前面便是琉球国了。
张洛收起信,站起身,看向那处,黑线逐渐变成了陆地,随着涛涛海浪,陆地渐近,隐约已然可见海岸上的行人,稀稀松松,仿若明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