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战失利,霍凌皓跪于风渊别院前卸甲请罪。
褪去了战甲,霍凌皓一身儒色长衫跪于雪地中,年轻俊朗的面容如同这大雪不停的天空一般阴霾,羞愧之余隐含忿忿之色。
噼啪一声,琉璃灯罩中烛芯闪断,随着跳动不明的烛光,飘零闭了闭有些酸的眼睛,取下发髻中一支簪子挑了挑灯芯,又继续埋首于书中,似看的入迷。
皇上,霍将军在外求见。
已经是第三次了。
纤细的手指又翻过一页,透过淡黄的纸张,她似乎看到了风霜雪批阅奏章时一成不变的清冷表情以及内侍谦恭卑微的身影。
风霜雪对于霍凌皓不见不罚的态度多少让人有些疑惑,而飘零却从他的这种态度中渐渐察觉了一丝他的用意。
所谓玉不琢不成器,风霜雪想借用此次失败一搓霍凌皓的锐气,让他从中吸取些经验教训,以免来日重蹈覆辙。
而更深一层,风霜雪早在任命霍凌皓为首战主将时便已算到了此战必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输掉了士气,却未必能收到他所想要的效果。
得不偿失,并不是他的作风。
也许,这只是一个开始。
让他回去。
终于,风霜雪搁下御笔,端盏饮茶,片刻,又道:传令下去,下一战的主将还是霍凌皓。
让他好生准备,不要再让朕失望。
内侍应声退下,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霍凌皓磕头谢恩的声音,似兴奋至极,踌躇满志。
由侍女服侍净了手后,风霜雪召来星魂,一指桌案上那几封御览过的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回帝都。
是。
叫雁依依过来。
星魂一怔,急瞥了窗前看书的飘零一眼,遂垂首道:是。
一个是目不斜视,一个是静默无语,整间暖阁中惟有飘零偶尔翻书的沙沙声和风霜雪负手踱步的嗒嗒声,静谧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缕梅花暗香,沉闷,滞待。
敲门而入,雁依依首先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心中窃喜,微笑道:风,子矜。
飘零双眸轻抬,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这是自她上次逃走后第一次与雁依依相见,无惊无喜,淡然处之。
幽禁在凤栖宫的那些时日,她已想明白了许多事,她不曾怪她,亦不会恨她,她很清楚的意识到,程子矜和莫雨冰对于她们两人来说都早已成为了过去。
昔日好友变为今日仇敌,不是不悲凉的。
雁依依对于飘零冷淡的态度微微有些惊讶,上前几步温言道:子矜,好久没见你,这几日过的可好?飘零道:很好。
雁依依脸色稍缓,飘零又道:雁姑娘,程子矜已经死了,所以,以后请不要再叫我这个名字。
雁依依一窒,手心几乎冒出了冷汗,勉强笑着点了一下头:飘零。
恩。
飘零合起手中的书,你们有事要谈,我便不打搅了。
说罢,起身转入了屏风之后。
风霜雪似没察觉到她们两人之间的变化,依旧面无表情,上次送达的粮草可供军中几日吃食?雁依依收回了讪讪的目光,思量片刻,道:三月。
风霜雪点头,道:下批粮草我要你保证一月之后送达七百里后的风鸢城,可做得到?雁依依道:没问题。
略一踌躇,她疑惑道:只是为什么只送到风鸢城呢?这些你不用管,只要按我说的话去做就行。
风霜雪扬头盯着壁上悬挂的那幅军机图,双眸幽深,你今夜吩咐下去,将军中一月的粮草分作一批好生看守,至于剩下的嘛……唇角一勾,他道:全部送去风歧营。
什么?!雁依依美目一瞪,似不敢相信地瞪着风霜雪道:粮草乃军中之重,怎可送去风歧营?霍凌皓此人骄傲自负、粗心大意,风歧营又最靠近前线,万一粮草有个损失,他可担当得起?风霜雪冷眸一扫,淡淡道:我说过,这不是你该管的。
雁依依见风霜雪神色不豫,也不敢再追问,知道了,我会按你说的办。
去吧。
稍适片刻,风霜雪又召见了周恒和卫菘,仔细交代了近期军中部署事宜及兵力调派,待处理完事后,一看桌上的灯漏,竟已过了二更。
劳累了一天,待停歇之时忽觉腹中空空,方才想起连晚膳都没用过。
风霜雪步出门外,吩咐传膳,转身刚迈入门槛便见飘零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手中刚拿着一本书,他道:夜深了。
飘零道:左右也无事,不过是看来消遣罢了。
风霜雪似笑非笑道:手中无事,心里却有事,也不知这书你都看进去了几分。
飘零道:既是看书,自然都看进去了。
风霜雪走近一看,她手里拿的是本兵书,眉梢一挑:看得懂么?略知一二。
飘零答道,以前我爹爹也时常会教我一些,不过当时年纪还小,便不用心思学。
也不知现在学还来不来得及。
有心学自然来得及。
风霜雪斜靠进软椅中,面色淡淡,只是这些东西并不适合女子,想来你学了也无用。
飘零也不欲与他争辩,转身要走,却听他道:陪我用些消夜吧,你晚膳似乎用的不多。
正说着,已有两个侍女端着托盘推门而入,风霜雪瞟了一眼矮几:搁那儿吧。
几案上很快就上了几样精致的小菜,搭配着清爽的白粥,让人看着就很有胃口。
风霜雪抬手一引:坐吧。
飘零依言落座,安静喝粥,目光从未离开过案几。
案上有酒,风霜雪自斟自饮,良久,他忽然道:你仿佛比四年前安静了许多。
是吗?飘零依旧低头,我不记得了。
风霜雪手握璃杯,目光似染了些许酒意,连唇边那丝笑意也显得迷离,你不记得,可我却记得那样清楚。
从前,从前……摇了摇头,似不想再说下去,风霜雪举杯饮尽。
我吃饱了,你慢用。
飘零放下碗筷,刚要起身,冷不防指尖触到了一片温暖,微惊,在她记忆中,他的手永远都是那么的冰凉,你还有事?目光落在握着自己手指的风霜雪的手背上,飘零问道。
风霜雪问:你相信我的,是不是?飘零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风骑卫。
风霜雪又问:你知道那些风骑卫不是我安排的,是不是?飘零迅速抽回了手,是与不是,都已经不重要了。
风霜雪盯着空落落的手心,白色倩影自眼角荡过,他忽然觉得,白色,原来是那么冰凉的颜色。
赤焰大军每隔三五日便叫阵攻城,霍凌皓一开始还能勉力与之周旋,可到了之后的几战,他已实在不敌南宫寂与流云的两面夹击,风歧军伤亡过半,士气再度低落。
这一日,风霜雪亲自坐镇,调令三军。
风渊城前,风属三军在他从容不迫的指挥下与赤焰大军展开了第一次全面激战。
寒风猎猎,茫茫雪原上,风属骑兵以三花六合阵迎击赤焰军所布下的乾坤八卦阵。
两军交战,势同水火,不到片刻,风属令旗变动,三花六合摇身一变,化作鹤翼直袭赤焰军两侧。
鹤翼开合,风属两翼在包抄敌军两侧之时又合力夹击突入八卦阵心,其攻势相当猛烈,几度冲破赤焰阵形。
眼见赤焰军阵脚大乱,渐成败势,秦觋不禁看向身侧的炎欢:公子,您看该如何?炎欢眸光深沉,冷静道:布云龙阵。
红泥小火炉,温腾着雪水,驱散了严寒。
帐外是血色漫天,帐内是煮茶研书,一道青帘,似已隔绝了两个世界。
雁姑娘,皇上交代过不许任何人进入帅帐。
滚开!雁依依与侍卫的争执声清晰传入帐中,飘零和蝶影、雪影、暗影均面色不动,各自静默,而魅影却一下子跳起来:这女人真当自己是什么了!连帅帐都敢几次三番地闯,我去教训教训她!魅影,飘零闲闲地拎起铜壶冲水出茶,眉眼淡淡,由她吧。
蝶影也向魅影使了个警告的眼色,魅影只得闷闷地坐了回来。
帐外的侍卫也不敢硬拦,只一会儿雁依依便进了帅帐,一眼扫过帐内闲适安静的五人,目光停在飘零面上:你现在还有这么好的心情坐在这里看书么?飘零眼也不抬,自顾自地慢饮着茶,片刻后,她问:为什么没有?雁依依急切地喊道:炎欢马上就要输了!飘零似对雁依依的关切无动于衷,只平静地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正在此时,外面响起一道高亢嘹亮的号角声,雁依依忙掀帘望去,只见原本溃散四处的赤焰军已稳住了阵势,化身长龙直捣鹤颈,风属军形势急转直下。
雁依依一时呆住,惊叹炎欢机变如此迅速,顷刻间便扳回了劣势稳站上风。
风渊城楼,帅令一出,风属骑兵迅速调整队形,鹤翼瞬间破散,幻化为百鸟阵。
平川旷野中,风属骑兵以二十五人为一小队分散各处,几千支队伍仿若天空中遍布的繁星一般密密麻麻,赤焰云龙攻势一顿,似不知该先从何处攻击,以致于彷徨不进。
疑兵之阵,兵力散布,赤焰军无处着力,看来今日之战,炎欢是输定了!飘零暗自摇了摇头,可她却并不为炎欢担心。
正如她所说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有在失败中吸取经验教训,下一次才能做得更好。
而她相信,炎欢是不会让她失望的。
你好象一点儿也不担心他?雁依依看着飘零含笑的眼睛,疑惑问道。
飘零道:我的担心有用么?如果没有用的话,我又为何要担心呢?雁依依盯了她一会儿,冷笑道: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冷血,我原以为你就算不爱他,但至少也是关心他的,没想到你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有时候,我真替炎欢不值!飘零眼锋锐利地瞪向雁依依,冷声道:值与不值不是由你说了算的。
想激怒我让我跑去前方扰乱炎欢布阵的心境,同样的蠢事我不会再做第二次!虽然飘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可她知道,雁依依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因为雁依依的神色很是尴尬,她幽幽一笑:雁姑娘,你有这么多时间去关心别人,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说罢,转头朝蝶影道:姐姐,麻烦你送客。
雁姑娘请!四影起身摆出送客的姿态。
雁依依愤恨咬牙道:慕容飘零,你以为你是谁?凭你也配赶我走?这里可是风霜雪的帅帐,不是你的天朝皇宫!你说的也是。
飘零利落起身,该走的是我。
飘零!站住!四影话音未落,风霜雪已大步走入帐中,冷眼扫过飘零身边众人,喝道:出去!是。
四影躬身退出,雁依依看着飘零高傲飞扬的眼神,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跑出了帅帐。
雁依依一走,飘零就收起了方才的傲气,甚至暗笑自己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
风霜雪道: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无所谓的。
飘零淡然道。
你是无所谓,可这对我来说,不一样。
风霜雪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不允许任何人给你受委屈,特别是还在我的地方。
飘零道:委屈吗?我不觉得。
雁依依是你的盟友,而我可是你的敌人。
停了停,她又道:她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你,所以,也请你不要责罚于她。
虽然雁依依出卖过自己,可真要对付她,飘零却还是不忍心,毕竟,她们曾经如此要好。
风霜雪默默看了她一会儿,道:炎欢输了。
我知道。
又静了一会儿,风霜雪道:过几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好。
风霜雪微怔:你不问去哪里吗?有必要问吗?飘零轻笑出声,你说过我没有拒绝的权利,况且,去哪里对于我来说,也都是一样的。
你记性很好。
风霜雪亦笑了笑,那笑容中却带了些阴沉的味道,我想,你会喜欢那个地方的。
飘零道: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