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缓缓洞开,星魂戎装上阵,亲自率领十万风骑卫迎战天朝神骑军,霍凌皓受星魂之命率风歧军作其后翼。
雁依依与蝶影登上城楼,蓝天无垠,秋风飒爽,黎明的曙光冲破云层,天光大亮,放眼望去,两军阵势尽收眼底。
为什么只有你和星魂回来?其他人呢?雁依依冷眼看着天朝大军,心里惦念的却是风霜雪何时归来。
蝶影素不喜她,遂淡淡道:主子有要事缠身,暂时不能回来。
要事?雁依依冷冷一哼,既然那么重要,他又为何要让星魂回来?他就不怕慕容飘零的尸首有个什么意外,就算他寻得仙丹亦无用么!蝶影道:雪影和暗影在我之前便已出发至圣剑山接替星魂守护灵柩,不会有事的。
果然是安排周到,雁依依心里忿忿地想着,却也再无话。
城外三里处,两军相接,南宫寂一马当先立在阵前,威武神俊的身躯稳如泰山,眼中一瞬潮红迅速褪去,镇定非凡。
星魂冷眸与他对视,心底澎湃的激动与纠结的情感凝聚在那一道复杂的目光中,无法言喻。
同是南宫家的血性男儿,今日却要在战场上兵刃相见,摆在他们面前的,是残酷,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四周空气在他们的对视下冷凝如冰,星魂拔剑出鞘,南宫寂挥刀高喝:杀!一声令下,南宫寂拍马挥刀杀入敌军阵中。
赤色披风在阳光的映照下如同一面浴血战旗,他手中的秋水刀所到之处激起层层波光幻影,破水长空,势不可挡,铁蹄之下血肉飞溅。
在神骑军猛烈的攻势下,风骑卫阵脚微乱,但风骑卫毕竟是风属最为精锐的军队,稍一整顿便起力反攻,攻势如潮。
刀光剑影在眼前频频忽闪,每一次刀剑与血肉的拼击都迸射出无数火花血光,秋冷的微风中夹杂着粘稠的血腥迎面扑来,如雨似幕。
一剑刺穿身前一名神骑军士兵的胸膛,星魂抬眼望见越来越多的神骑军向自己包抄而来,眉心一拧,反手抽出长剑往前一掷,剑如流星飞穿而过,所过之处顷刻间倒下数十人,血溅三尺。
将军,接着!星魂飞身跃起接过身后士兵挑飞的那柄长剑,回身一扫再杀数人,而同时刚才掷出的那柄玄剑竟似生了眼睛一般横绕一圈又落回了他的手里。
双剑并用,使一招飞花落雨,身手利落如雁,剑法精妙出奇,只一转眼,身边又倒下了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
南宫寂远远望见星魂出神入化的剑法,眼波禁不住一颤,似惊似喜,似忧似愁。
城楼上,蝶影将方才星魂所使的剑法看得清清楚楚,震惊之余却又隐隐感到不安。
蝶影,你怎么了?雁依依莫明地看着蝶影陡然苍白的脸色问道。
御剑术。
蝶影双手覆在硬冷的砖石上,心底亦弥漫出一股寒气,南宫世家秘不外传的御剑术,星魂……他怎么会……你说什么!雁依依惊的一把扯过蝶影,你说星魂他是南宫家的人?我不肯定。
蝶影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虽然他使的的的确确是御剑术,但这也不代表他就是南宫家的人。
况且,他跟了主子这么多年……摇了摇头,蝶影不敢再说下去。
雁依依听到这里,其中意思已明白了大概。
若星魂真是南宫家的人,那他岂不是……天朝派来的奸细?一想到天朝的奸细竟如心腹般天天待在风霜雪的身边,雁依依只觉全身寒凉。
周恒!雁依依转身高喊,周恒立刻上前几步:雁姑娘有何吩咐?雁依依举目望向战场上那道犀利如风的身影,心下一横,吩咐道:杀了星魂。
周恒闻言一怔,蝶影忙上前阻止道:不行!他的身份我只是猜测,并不能确定,万一要是我猜错了呢?猜错?雁依依紧盯着星魂,美丽的瞳孔瞬间爆发出泠泠杀意,只要是对风霜雪有任何威胁的人,宁可杀错一万,也不能放过一个!这……蝶影一时迟疑,雁依依已亮出了龙符向周恒道:传我密令,星魂,杀!末将领命!蝶影怔怔地看着周恒下去传达军令,口中硬是说不出阻拦的话来。
毕竟无论如何,也不能用整个风属乃至风霜雪的性命来冒险。
霍凌皓带军在星魂身后不远处与神骑军拼杀,手中一柄长刀挥舞生风,手起刀落间便将数人斩于马下,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喊:霍凌皓!声音甚是熟悉,回头一看竟是周恒,忙勒马转身冲过去。
你来做什么?将军不是命你带军守城么!霍凌皓一面杀敌一面回头厉声喝问。
周恒奋力杀退身旁敌军,冲到霍凌皓身边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传主帅密令,星魂,杀无赦!什么?霍凌皓大惊。
是主帅的命令,不可违抗!周恒眉眼凝重。
霍凌皓抬头向城楼望去,只见雁依依手中一枚龙符静静转动,海蓝光芒明耀夺目,知道了。
霍凌皓转身杀回战场,挺拔如剑的背影一片肃杀之气。
低洼的山地不似平原一般地势辽阔,纵然神骑军在人数上比风骑卫多了近五万,但也因为山道狭窄而无法施展开来。
眼看着风吟城门大开而不得靠近,南宫寂当机立断亲自率领一队亲兵向东南方向突围猛杀,硬生生将风骑卫冲开了一处缺口。
将军,右翼已断!星魂猛一回头,就在他右侧不远处,南宫寂已带领三万神骑军冲破了防线,急速向城门靠近。
深深望了一眼渐渐被冲散的风骑卫,星魂扬剑高喝,调集一万人马与处于后方的霍凌皓向南宫寂包抄过去。
南宫寂远远望见两路人马向自己围冲过来,而星魂正在其中,心神一凛,立即率军回击。
不过片刻,星魂便已杀到了面前,风骑卫与风歧军合力拦截,总算暂时挡住了神骑军前进的步伐。
秋水漪涟,刀风凛冽,幻变丛生的刀影中只见南宫寂目光森寒,力斩敌军,神勇披靡之风无人能敌。
眼看着南宫寂逐渐向自己逼近,星魂持剑的左手心不禁渐渐冒出一层细密滑腻的薄汗,剑柄一松,剑气陡落,冷不防身侧一道刺目冷光划过,随着衣襟撕裂的声音,一道鲜血亦从胸口飞出,伤口及深!胸口潺潺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半篇衣幅,星魂扯下一块衣料随手在胸前一系,勒住伤口,漆黑的双目中渐渐泛起噬血的红光。
一入战场,生死两茫,然而他决不能死,未完成使命之前,无论如何也要撑下去。
百米之外,南宫寂亦抬头朝这边看来,隔着千军万马,他们彼此锁住对方的目光,默契油然而生,驭马向对方杀去。
剑气漫天,长刀越影,刀剑相击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鸣声破天而起,两人纵身一跃,旋转腾飞至半空再度交手,龙争虎斗,各展千秋。
南宫寂扬起秋水刀倾力一击,星魂积聚内力御剑相抵,奈何先前受伤,南宫寂浑厚的内力震得他当场喷出一口鲜血,身形急速坠落。
便在星魂失手坠落之时,风骑卫后方突然暴起一阵箭雨,密密麻麻的狼牙羽箭直直往星魂背后飚射而来。
风骑卫见势大惊,忙一跃而起挥剑为星魂挡箭,望向持弓引箭的风歧军怒不可竭。
将军小心!距离星魂最近的一名风骑卫以身挡箭,更在同时用尽全力抛出手中之剑:将军……星魂足点剑尖,凌空翻身而起。
便在星魂止住下坠之势的那一瞬间,风歧军第二轮箭雨再度逼身,近至眼前。
南宫寂霍然色变,脚登马背再次跃起,手中秋水刀瞬间暴涨出一圈光芒,剑锋飞转如雾,直向星魂袭来。
感觉到秋水刀逼面而来之时,近在身侧的箭羽竟也被那股猛烈煞气震得偏射了方向,星魂起剑对击南宫寂,心底有一丝暖暖的酸意浮掠而过。
南宫寂面无表情,继续挥刀向星魂砍去,刀光泠泠,招式狠厉。
星魂亦冷静还击,神情淡漠。
半空中箭雨飚射不止,全部直指星魂要害,箭不留情。
星魂与南宫寂对战之余还要闪避背后冷箭难免顾此失彼,忽然一支银箭从箭雨中破空而出,凌厉的箭风在半空划出一线雪光直袭星魂眉心,星魂大骇,避无可避。
南宫寂眸心一紧,持刀飞身杀向星魂。
前有血刃,后有利箭,星魂几乎是本能地便举剑去挡那一刀,然而就在触及秋水刀尖的那一瞬,南宫寂一个错身,刀锋微偏擦剑而过,星魂的长剑便直直刺入了南宫寂的心口,战甲被剑穿裂,带出一声呲啦的碎响。
一剑穿心,灼热的鲜血喷洒在星魂面上,南宫寂借剑势翻身而过,生生挡在了星魂背后,那支银箭便也射入了他的胸膛。
星魂手中的剑还插在南宫寂的心口,两人翻转跌落。
说不出是心里是什么滋味,星魂就这样木然地握着剑,瞪眼看着鲜血满襟的南宫寂,目光呆滞。
身下众人看见南宫寂被星魂一剑刺中,均是一震。
处于后方的霍凌皓紧握着手中的银弓,一时也呆住。
城楼上众人虽然相隔甚远,却也将方才那一幕看得清楚,蝶影忍不住一声惊呼:星魂竟能杀了南宫寂!他不可能是奸细,决不可能!不错!星魂将军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周恒瞪大双眼看着杀死南宫寂的星魂,一脸崇拜之情。
雁依依看着天朝军因南宫寂战死而军心大乱,仓皇退兵,星魂率军继续追击,直到将天朝军赶到了百里之外才率军凯旋,心中亦忍不住愧疚,当即下令封赏星魂为致宁侯,设庆功宴犒赏风骑卫。
大军得胜凯旋而归,沉寂多日的风吟城也因此民心沸腾。
满城一夜歌舞不休,军民同庆。
晚宴之上,推杯换盏,人人举酒祝贺星魂得胜封侯,好不快意。
星魂表情淡漠如初,来酒不拒,不到一个时辰便已醉倒,雁依依忙遣人将他送回军营。
侍卫将不醒人事的星魂抬回军帐后便恭敬地退出帐去,守在门口。
月满当空,清淡的月光透过飘飞的帐帘静静洒在地面。
星魂紧闭着眼,双拳紧握身侧,终于,一滴滚烫的热泪顺着精致的人皮面具无声滑落。
铭,皇上和冉儿,以后就由你来守护了。
当南宫寂沉重的身子无力地垂在他肩上,当他的手触到南宫寂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当南宫寂为他挡下的那支银箭抵在他的锁骨,当他听到南宫寂虚弱地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已经流进了心里。
许久,星魂慢慢睁眼,凝望着天上一轮玉盘,心中默然道:哥,我一定会代你守护好我们南宫家所要守护的人!第一百章秋风不尽几度情南宫寂战死,尸身被风属主帅命人悬挂城楼曝尸七日,天朝大军在撤退途中遭受重创,赫连慕溪当即下令休战整顿,并派人快马送信,将此消息报给身在泫州的赫连慕辰。
秋风袅袅,落叶萧萧。
赫连慕辰独步行走在后院梅林之中,金龙皂靴踩在厚厚的枯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凋零枯朽的林园中惟有他一人,身影寂寥。
南宫寂死了,为保护南宫铭身份不败露,为了使他的计划能够继续进行下去,南宫寂慨然赴死,以身殉国。
脑海中依稀忆起少年时期与慕溪、南宫寂二人随父皇出征苍暮时的情景。
那时的他们,意气风发,胸怀大志。
如今,天下即将到手,而当年并肩作战的三个人,却已经不可能再在一起比武论剑,把酒畅谈了。
要成大事,就必定得有所牺牲,这个道理赫连慕辰很早之前便已懂得,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无法做到真正的洒脱,更难以释怀。
慕溪自从上次与炎欢一同回朝后便一直与他疏远至今,非朝事不予言辞,而如今飘零又沉睡不醒,南宫寂战死沙场……他独自一人站在这里,仰望蓝天,突然感到无边无际的寂寞。
感念今非昨。
夕阳洒照肩头,晚风中飘来一缕似有若无的带有药物的清苦香气,赫连慕辰这才慢慢往回走去。
和往常一样,他接过秋桐手中的药碗,将药汤一口一口喂进飘零的口中,动作熟练而自然。
燕蓉和秋桐看出他今天心情很不好,伺候完飘零擦洗后便安静地退出了房间,她们知道他每天都会陪在飘零身边与她说话,只期盼他今天与飘零说过话后,心情能有所好转。
赫连慕辰斜靠在榻边,轻轻执过飘零的手握在掌心。
屋里未掌灯,不明不暗的光线中,他的目光亦黯淡无神,声音中透出一股浓浓的疲惫与哀伤:零儿,你为什么还不醒来?你不理我,慕溪也不亲近我,就连南宫寂也……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继续慢慢说道:零儿,你知道吗,南宫寂他……死了。
我……心里很难受。
南宫寂的尸体如今还被雁依依悬挂在风吟城头,日晒雨淋……我好恨!他的目光轻忽涣散,丝毫没有发现躺在床上沉睡的人早已深深蹙起了眉心。
南宫寂的仇,我记下了。
风吟城很快就能攻破,到时候我一定要让雁依依为她今日所做过的事情付出千百倍的代价!窗外起风了,感觉到手背上有轻软的发丝拂过,赫连慕辰伸出一只手,慢慢理顺飘零被风吹乱的鬓角,掖了掖被角,手掌按在绣有凤凰于飞的薄被上,心境突然有些苍凉。
零儿,秦觋说双星归位之时便是我一统天下之日,那时,你还会站在我的身边么?似问她,也似自问,说完这句话,他默然起身离开。
一滴朱砂血泪静静没入金丝凤眼,窗外,新月弯弯。
风度万里,东海之滨。
风霜雪扬手放飞雪鸽,空寂的竹林中响起一阵扑棱声,雪鸽展翅而飞,转瞬便消失在眼前。
主子,可是蝶影那有好消息?魅影见风霜雪难得的微扬起嘴角,小心地问道。
恩。
风霜雪点点头,心情很是愉悦,南宫寂死了,星魂居然能杀死天朝神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真的?魅影眼波泛光,妩媚流转,掩唇咯咯娇笑道:怪不得主子居然笑了,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呢!风霜雪微笑了笑:不错。
南宫寂一死,赫连慕辰便有如失去了一条有力的臂膀,暂时不会轻举妄动。
星魂为我赢取了宝贵的时间。
正说着,远处一个小人影闯进了两人的视线,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小皇子,做什么匆匆忙忙的?可别摔着了。
魅影快步上前抱起清洛,举袖仔细擦着他粉嫩脸蛋上晶莹的汗珠。
许是魅影身上脂粉香太过浓郁,小清洛难受地皱了皱鼻子,却又懂事地任她抱着而不挣扎,一双蓝汪汪的大眼睛望着风霜雪道:父皇,花开了。
什么花开了这么高兴?魅影疑惑地看着一脸兴奋的清洛问道。
姨母的花开了。
清洛伸手指着风霜雪道:姨母让清洛来请父皇。
你说的是曼佗罗?风霜雪眸光一亮,不等清洛回答便展开身形急速往翠竹居掠去。
风霜雪赶到时,海嫣正在竹屋前侍弄着她所种的花草,听到耳边风声急急便知是他来了,盈盈抬眸,嫣然一笑:来的真快。
海嫣,风霜雪大步踏入花圃中,脸上是掩饰不住地惊喜之情:清洛说曼佗罗开花了,是真的吗?你没有骗我?我骗你做什么?海嫣狠狠瞪了他一眼,指着一地被他踏碎的花苗气道:你看你,把我的花儿都踩死了!还不快出去等我。
风霜雪一愣,有些微窘,赶忙飞身跃出花圃,焦急地看着海嫣慢条斯理地给花儿锄草浇水。
海嫣一边修剪花枝,一边斜瞟风霜雪来回走动的身影,心里偷偷暗笑,动作却更放慢了些,存心要让他急。
风霜雪心知海嫣是有心作弄他,可也不敢催她,生怕一不小心把她给惹怒了。
直到魅影和清洛回来,海嫣才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花剪,说了句:好了。
海嫣才刚走出花圃,风霜雪便急不可耐地问道:曼佗罗在哪里?我可以带走了吗?可以啊。
海嫣轻松地拍了拍裙边的泥屑,漫不经心道:如果你知道怎么用的话你就带走吧。
海嫣。
风霜雪苦笑,轻叹一声,只得对她长长一揖:海嫣,你就别再为难我了罢。
海嫣噗嗤一笑:风哥哥,我可受不起你这样的大礼。
行了,我也不逗你了,跟我来吧。
风霜雪长吁一口气,示意魅影和清洛待在外面,便跟在海嫣身后进了药室。
这株黑色曼佗罗是你以自己的鲜血养成的,所以在用药的时候,也只能用你的鲜血作为药引让她一同服食。
海嫣指着桌上那盆刚刚开花的曼佗罗说道。
黑色曼佗罗花开状若碗形,墨亮的花瓣妖娆绽放,给人以一种神秘难测的感觉。
风霜雪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说罢,伸手便去取花,却被海嫣一抬手拦了下来:等等。
风霜雪眉心微蹙:怎么了?海嫣凝视着曼佗罗妖冶而诡异花身,沉声道:风哥哥,黑色曼佗罗的花语是‘不可预知的死亡和爱,无间的爱和复仇,生的不归之路’。
我必须得提醒你,这是一株巨毒无比的花,能不能救你的心上人还是个未知之数,若是救不了……海嫣顿了顿,抬头望着风霜雪道:风哥哥,你还欠我一个条件。
风霜雪道:我说过,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一定办到。
海嫣道:我已经想到了,我的第三个条件便是,如果这株曼佗罗真的救不了慕容飘零的话,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海嫣……风霜雪对于她的这第三个条件震惊不已。
风哥哥,海嫣轻轻一笑,抚摩着曼佗罗的花瓣叹息道:不可预知的死亡和爱,越美丽的东西往往越是残忍恐怖。
我是为了你而救她的,我不想,到最后连你也失去。
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吗?风霜雪沉默地回望着她,此时,她湛蓝的眸光极为幽深,渴望而哀求的眼神深深探进他的心底。
他的迟疑与不忍她全看在眼里,她能感到他心底的彷徨与艰难,她知道这个决定对于他来说很痛苦,但是她宁愿他痛苦,也不愿永远地失去他,所以,她倔强地等待他的回答。
药室中原本就狭小的空间因为他们的沉默而变的更加令人窒息,仿佛过了很久,在风霜雪的手触及花盆的那一刻,他艰涩地说道:我,尽力。
不!海嫣断然否决,玉白的双指快如急电般在风霜雪还未来得及取走花时便掐在了细长的花茎之上,我要你肯定的回答!风霜雪望着海嫣纤长的双指脸色瞬间煞白,只要她稍一用力便可以毁了他辛苦三月,用自己的鲜血喂养出来的曼佗罗,海嫣,你……说,答应,还是不答应?海嫣指间一紧,尖削的指甲立刻嵌入花茎半分。
风霜雪骇然一惊,急道:我答应!好,这是你说的。
海嫣扬手便把曼佗罗抛到了风霜雪手中:君无戏言,记住你的承诺。
风霜雪双手捧着花,似珍宝一般护在怀中,惊魂未定。
海嫣道:你走吧。
无论如何,谢谢你,海嫣。
风霜雪感激地看了一眼海嫣,身形一闪,转眼便消失在翠竹居之外。
秋风四起,黄草萋萋,风霜雪与蝶影一人一骑飞驰在前往圣剑峰的山道上,一路日夜兼程,其心焦焦。
主子,你和海嫣说了什么?我看您的脸色不太好呢。
魅影策马随在风霜雪身边,见他神色不豫,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
风霜雪平静地说道:传信给雪影和暗影,说我半月后到圣剑峰。
魅影道:属下在主子进入药室之时就传信给她们了,魅影知道主子一拿到曼佗罗花便会赶去,所以不敢耽搁。
恩。
风霜雪赞许地瞥了她一眼。
魅影笑了笑,想问他什么时候回帝都却又不敢问,犹豫了半响,才婉转道:主子,等飘零醒了我们还是尽快把她带回凤栖宫好好调养吧,圣剑峰天寒地冻的,不太适宜养病。
风霜雪闻言面色骤寒,日防夜防,终究还是未能防得住她,若是把她放在凤栖宫还不知她会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来。
也许只有时时把她锁在身边,一刻不离开他的视线,他才能安心。
慕容飘零,你真是我的命中客星,我到底要怎样才能留得住你?风霜雪苦闷地皱起了眉,狠狠一抽马鞭,啸天吃痛撒蹄狂奔,扬起漫天尘烟。
魅影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说错话了,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只得乖乖闭上了嘴巴,催马急追。
风霜雪离开海之滨前往圣剑峰的消息不日便传到了赫连慕辰的耳中。
彼时,他正在与秦觋商讨如何使飘零情形的法子,在得知风霜雪寻得离魄解药时不禁一震:离魄不是无解吗?他是如何寻得的解药?前来禀报消息的暗卫道:属下不知,只是看那风帝身边的侍女好象信心十足的样子,许是真的寻得了仙药也不可知。
是吗?就算他寻得了仙药亦无用,他还不知道圣剑峰上的那个慕容飘零是不能……赫连慕辰阴沉沉地一笑,不再说下去,只吩咐暗卫道:传令圣剑峰的神骑军,准备收网。
是,属下告退。
暗卫退下后,赫连慕辰犹不放心,又向秦觋问道:你说这风霜雪手里的解药能不能将飘零救醒?秦觋思量着道:公主体内离魄的毒素已经清净,所以离魄不是造成公主沉睡不醒的原因。
但是风帝手中的解药是什么我们还不知道,所以,老臣也不能妄下定论。
赫连慕辰双眸的光泽渐渐沉淀凝聚,化为一丝阴戾的精光飘掠而过,不管有用无用,我都要拿来一试!秦觋意味深长地抚须一笑:天下都即将是皇上的了,还有什么,是皇上得不到的呢?不错。
赫连慕辰霍然起身,一身明黄龙袍在阳光的映照下暴射出明耀夺目的金光,配以腰间龙渊绚丽流转的紫芒,华贵非凡,就算他是风霜雪又如何,这天下间,就没有朕得不到的东西!他脸上自信傲然的神情如同紫薇帝星一般高高在上,秦觋微微敛眸,避其光芒,心生慨叹。
帝者,天下之所适;王者,天下之所住也。
第一百零一章此情可待成追忆一出律州地界,地势便突然变得平坦,辽阔的平原舒展无际,远处,圣剑峰笔直陡峭的雪峰高耸入云,抬目望去,恰如一柄冰剑悬于九宵。
风霜雪和魅影刚踏入圣剑峰山脉,便觉一股冰寒之气迎面扑来。
魅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忽听空中飘来一声冰冷到没有任何温度的问候:魅影,三月不见,身子怎的如此娇弱?魅影冷哼一声:雪影,一别三月,也不知你何时变得这般多话了!是么?巨大的山岩之后突然腾起一阵白雾,雪影如雪花一般轻轻飘落至风霜雪面前盈盈拜倒:雪影见过主子。
起吧。
风霜雪广袖一拂,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山中可好?雪影起身答道:一切安好。
恩。
风霜雪轻撩前襟,举步上前,走吧。
无情岩上依旧是漫天风雪,肆虐呼啸,直吹得人几欲难以睁眼。
萧无情曾居住的石屋前五千风骑卫呈两列排开,队容端正。
推开沉重的石门,屋内石台上端放着寒冰玉莲棺,随着门口灌进的冷风,冰棺周围萦绕的寒雾被吹得四散而去。
你们守在外面,不准任何人打扰。
风霜雪回头吩咐了一句,便合上石门,从怀中取出小心保存的曼佗罗,轻步走向寒冰玉。
晶莹剔透的冰雕玉莲中,慕容飘零静静平躺,绯红的裙裳艳若胭脂,纤长玉洁的十指轻轻交握在腹前,安静美好的容颜仿若莲花仙子一般冰清玉洁。
风霜雪静立在棺前,深深凝望着她,覆在棺盖上的双手微微有些轻颤。
分隔近一年的时间,日思夜想,时刻惦念,在这一刻,看到她如此安然的睡颜,看到她唇角微微勾起的笑容,他忽然有些胆怯,不敢移动棺盖,生怕惊动了她,生怕她醒来后又陷入无边的痛苦与劫难之中。
爱恨纠缠,尘世痴念。
纵然她已经说过千百次不爱他,纵然她在后来已经爱上了别人,纵然她宁愿选择和别人一起死也不愿与他一起活,可他心中,那份执着深刻的情感亦无法磨灭。
放不下的,忘不了的,丢不弃的,是太行湖上沐雨舞剑的她,是竹林蝶苑中温柔低语的她,是曾经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唤他风哥哥的她。
零儿,这一世,是我欠了你的么?风霜雪牵动手指,在冰寒刺骨的棺盖上慢慢勾画她的容颜,滑落的衣袖显出他左腕上那九十九道已经借痂脱落的伤痕。
哪怕是要付出血的代价,他也不会让她离自己而去。
黑色曼佗罗花静静放在冰棺上,黑暗的色彩与洁净的冰棺极不相衬,几乎令人觉得刺眼。
风霜雪的目光在曼佗罗与飘零之间游离,轻忽的语调有种不确定的迷茫:不可预知的死亡和爱。
零儿,我真的可以为了爱,用你跟老天来赌一次吗?若是我输了,该怎么办?怎么办……他痛苦地蹙紧了眉头,一颗心为之忐忑不安。
一段漫长的沉寂过后,风霜雪躁动的情绪渐渐冷静了下来,双掌使力,慢慢滑动棺盖,深邃的双眸中一丝决绝之色忽掠而过。
冰玉棺盖随着他的掌力缓缓滑动,打开,飘渺轻寒的雾气丝丝缕缕缭绕溢出,有股冰冽的寒气袭面而来,直探入肺腑之中,侵蚀到骨髓之内。
寒雾散去,没有了寒冰的阻隔,那张熟悉的面容更加清晰地映入眼中。
风霜雪双手一顿,几乎是颤抖着,他抬手轻抚上她的眼角眉梢,在触及她冰冷肌肤那一刻,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欺霜胜雪的肌肤仿若冰雕一般触手即融,在他手指抚摩过的地方,一滴滴雪水无声落下,她的容颜也随之陷落。
风霜雪猛地收回手,不敢置信地瞪眼看着前一刻还完美无缺的慕容飘零一瞬间就好似坍塌的雪山一般轰然破碎,顷刻间便化为一滩雪水流淌在他的眼前。
零……儿……风霜雪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很久很久,他的身子还保持着前倾的幅度,双手晾在半空,微微弯曲的手指似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不敢向前。
脑中一片空白,仿佛遗失了一段重要的记忆。
他努力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只怔怔地看着寒冰玉莲棺中那滩逐渐被寒气冻结的雪水,心痛到无法呼吸。
融化成水。
她,融化了?她,消失了?我,该做些什么?该怎么做?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切,然而这一切却又是真真实实地发生在他眼前,他手中。
不——!风霜雪一掌击碎头顶坚固的石墙,仰天怒吼,那一声悲啸震彻九天,猛烈的掌风席卷起漫天沙砾向自己袭来。
主子!守在门口的雪影三人一开始被风霜雪浑厚的内力震得飞退百米之外,此刻一看见处于乱石阵中的风霜雪,忙又飞身上前为他挥剑挡石,裙裳乱舞。
身边旋转急飞的身影,风霜雪视同不见,空洞无神的双眸倒映出一片黑暗的荒凉,他艰难地挪动步子,却控制不住体内乱窜的真气,噗的一声,一口鲜血自齿间喷出,双膝一软,他便直直跪倒在了寒冰玉前。
待四周一切归于平静,雪影三人远远立于他的身后,光看着空荡的寒冰玉棺,她们便知是拯救失败了。
阴霾的天空黑云密布,冷风呼啸不止,又一场暴风雪即将降临。
遗落在雪地上的黑色曼佗罗随着冷风打着旋儿往悬崖边飘去,正当魅影踌躇着是不是该把它拣回来时,忽见半空中一道绚丽的紫芒划过,墨色花儿便落到了远处走来的那个人手中。
如此珍贵的曼佗罗,丢了岂不可惜?赫连慕辰收剑入鞘,玩转着手中的花儿,朗朗笑道。
他自风雪中走来,火色貂裘,金冠玉带,雍容华贵,气势迫人,所到之处风云皆避,仿佛慑于他的天子神威,天亦变色。
未想赫连慕辰竟敢独自一人前来,众人皆是一愣。
雪影第一时间回过神来,往风骑卫方向抬手一挥:护驾!雪影一声令下,五千风骑卫即刻亮出兵刃,迅速将赫连慕辰包围在其中。
护驾?赫连慕辰抬眼轻扫过面前冷刀寒剑,眉梢傲然一佻,淡淡笑问:你们这是要护谁的驾?随着他的一声笑问,原本包围在他身边的风骑卫迅速转身,急步冲上前去,反将雪影三人和风霜雪围住。
你们……雪影惊骇,怒指风骑卫:风骑卫乃风属皇族御用亲卫,你们要造反吗?造反?此话说的有趣。
赫连慕辰似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击掌而笑,我大天朝的神骑军护我天朝皇上圣驾,这算造反吗?神骑军誓死效忠圣上!剑甲铿锵,五千风骑卫迅速褪去身上风骑卫的服饰,露出神骑军玄色战甲,抚剑朝赫连慕辰跪拜,齐声道:吾皇万岁!变故来的突然,雪影、暗影、魅影均愣在当地,面面相觑,望着眼前阵变的神骑军,不禁怒从心起。
赫连慕辰似很满意她们脸上惊怒交加的表情,桀然一笑,目光转向一直跪在雪地中沉默不语的风霜雪,冷冷道:风霜雪,如此这般束手就擒,可不像你的性子。
那声冷嘲如烈风般袭来,风霜雪猛地起身,在转身的那一瞬犀利如鹰的目光锁定在赫连慕辰溢满得意的面上,不屑道:就凭你们?怎么,你认为还不够么?赫连慕辰饶有兴味地看着风霜雪,慢慢道:风吟城现已被我天朝四十万大军围攻,算算时间,日落之前,风吟城便会落入我掌中。
当明日太阳升起时,这个世界上,将不会再有风属国的存在。
让你与你的风属帝国一同消失,这个结局,你是否还满意?风霜雪双眼微眯:南宫寂已死,你天朝还有谁人能与我朝大将相衡?日落之前破城,你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风帝此言差矣!赫连慕辰摇头轻笑,南宫寂虽是去了,但我天朝却不止南宫寂一个大将。
许是怪我隐藏得太好,所以天下人只识南宫寂,而不知他的弟弟南宫铭才是我天朝当之无愧的镇国神将。
南宫铭?风霜雪面露惑色。
不错。
赫连慕辰笑着道:说起南宫铭,我似乎还要感谢你和你的父亲,如果不是你们父子悉心栽培十年,也许,这次死的,便就是南宫铭,而不是南宫寂了。
风霜雪仔细一思量,立刻变色:星魂!赫连慕辰惊佩他心思敏锐,认同道:现在才知道,是不是有些迟了?风霜雪狠狠盯着他,怒极反笑: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阴谋算计,我自叹不如你!那也未必。
赫连慕辰谦虚道:如若你不是和我一样喜欢阴谋算计的话,那炎欢是怎么死的?兵不厌诈,此乃箴言。
你说,是与不是?风霜雪冷声道:我现在只后悔当初下手太快,若是将炎欢留到现在,就算是你们二人联手,又能奈我何!赫连慕辰道:后悔又如何?别说现在已来不及后悔,就算是让你重来一次,我也有绝对的把握能胜过你!风霜雪,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你到底输在哪里吗?风霜雪冷哼一声,赫连慕辰似万千感慨,又似万分惋惜道:慕容飘零。
风霜雪,你错就错在,不该爱上属于我的女人。
一个慕容飘零,就足以让你输到彻底了。
风霜雪听了此话,忽而放声一笑,嘲讽道:你的女人?赫连慕辰,你是否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扪心自问,慕容飘零可曾有一刻做过你的女人?即便是她嫁给了你,也决不是因为她爱你!风霜雪此言一出,围在身旁的神骑军不禁惊哗出声。
住口!赫连慕辰怒喝一声,片刻,生生压下心头的怒气,他望着风霜雪幽冷一笑:那你比我又如何?我得到了天下,可你呢?你又能得到些什么?目光轻瞥过空置的寒冰玉,亲手毁灭心爱之人的滋味如何?你逼死了她,更亲手毁灭了她。
风霜雪,你真可悲!本已暂时克制住的悲痛伴着赫连慕辰的话又急速涌上心头,风霜雪如遭雷击般踉跄一退,面色煞白。
零儿……零儿!风霜雪猛地冲到棺前,束发的玉冠因为他动作过于激烈而脱落,雪白的银发铺散开来,在暴风中猎猎飞扬,他双手探进棺中胡乱抹去,原本放置着飘零的玉莲花中除了冰,还是冰,他眼中的慌乱逐渐被恐惧所代替。
良久,他倚着冰棺慢慢坐在雪地上,迷蒙地望着大雪纷扬的天空,低低道:零儿,你去哪了?为什么我找不到你?为什么你要躲着我?为什么……主子!魅影三人跑到风霜雪身边,跪求道:主子,飘零姑娘已经去了。
请您节哀!她去了?节哀?风霜雪喃喃重复着耳边的话语,只觉心上传来一阵一阵撕裂的疼痛,直痛得他意识模糊,痛不欲生!他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颤声道:是我亲手毁灭了她。
我看到她在我的手中融为雪水,我看到她在我的眼前慢慢消失。
是我逼死了她……不错!就是你风霜雪逼死了她!是我逼死了她。
我竟然逼死了她!风霜雪脑中一遍遍回荡着赫连慕辰的话,那声音如魔咒一般操控着他的灵魂。
看着眼前疯魔一般的风霜雪,赫连慕辰心中真是说不出的快意,他上前逼近一步,继续对着他道:风霜雪,你杀了炎欢,你杀了在这个世上她最爱的男人,她恨毒了你!炎欢?炎欢!风霜雪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发了疯般跳起身来,咬牙切齿的神情就连三影也惧怕后退。
忽而,他又指着赫连慕辰道:你胡说!零儿最爱的人是我,不是炎欢!她从见到我的第一眼便爱上了我!炎欢算什么东西?他不配跟我争!赫连慕辰漠视眼前的手指,面无表情地轻轻吐出三个字:程子涵。
你说什么?!风霜雪身形一震,惊诧地瞪着赫连慕辰: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赫连慕辰道:我何止是知道,我更知道,飘零爱上你完全是因为你长着一张和程子涵一模一样的面孔。
风霜雪脸色一变,赫连慕辰继续道:如果不是因为你长的像程子涵,你以为她会多看你一眼么?在她心中,你不过是程子涵的替代品而已!你永远背负着和程子涵同样可悲的命运,一辈子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风霜雪一怔,回忆一幕幕涌上心头。
看见你取下面具时,我想起了哥哥就是这个样子……哥哥他笑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好看……可是,你是我的哥哥呀。
你和我哥哥长的一模一样。
从见到你的那刻起,我就认定你就是我的哥哥了。
程子涵,是因为我长的像程子涵,所以,你才会爱上我的吗?你一直把我当作了程子涵,是吗?子矜。
飘零。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你?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我?无数疑问充斥在心间,风霜雪只觉脑中一片混乱。
他好想找飘零一一问个明白。
他好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被她当作另一个人去爱。
一个程子涵注定了他们的相遇,也注定了他们要分离。
头痛欲裂!风霜雪痛苦地抚上额头,感觉到天旋地转。
脑中挥之不去是她的影子,巧笑嫣然,凄楚落泪,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那么清晰,却又那样遥远。
主子,您怎么了?暗影察觉到风霜雪很不正常的脸色,立刻上前询问。
风霜雪看着暗影,却又好象不是在看她,摇头,再摇头,苦笑,又叹息,口中只一直重复着一个相同的名字:程子涵!雪影和魅影也感觉到风霜雪快要走火入魔,忙上前扶住他,哀声劝道:主子,不要再想了,不能再想了!忘了吧,都忘了,就当只是一个梦。
是梦吗?风霜雪轻声问道,又仰天笑道:真的只是梦吗?可为什么我却梦的那么真实!主子……让开!风霜雪狠狠甩开雪影和魅影,快步向山下行去,口中还不停道:程子涵!我一定要问清楚程子涵到底是谁!零儿,我一定要你说个明白!你等着,我一定会找到你,找到你问个明白……雪影三人见风霜雪离去,忙提气急追。
赫连慕辰看着风霜雪神志不清,披头散发离去的背影,冷硬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微冷的笑意。
皇上,要不要属下去追?一名神骑军副将上前问道。
不必。
赫连慕辰摆了摆手,明亮的双眸如同黑夜之中灿然生辉的星辰,对于他来说,活着,只会比死了更痛苦。
我要让他这样痛苦地活一辈子,受尽煎熬,方能解我心头之恨!是。
曼佗罗吗?赫连慕辰再次玩转起手中的花儿,慢慢向山下走去。
火色貂裘随着他从容不迫的步伐在雪地中扬起一道炫目的光芒。
第一百零二章千帆过尽皆成空远和三百二十七年,九月二十八,秋末风冷,天高云淡。
一夜烽烟鏖战,当天边浮出第一道霞光之时,风吟城城楼处升起天朝九龙大旗。
风属落败,三军首将战死城前,主帅雁依依破城之时被擒,风属近十万俘军皆被坑杀,风吟城外墓岗一夜血流成河……天朝大军一战全胜,睿亲王率军入城,安抚百姓,平定战乱,筹备元帝入主风属,犒赏三军等各项事宜。
金色旗帜迎风招展,风吟城一片静谧,自城门始通往御港,宽阔平坦的街道两侧,金甲御卫整戈而立,甲胄剑寒,睿亲王率百将队列御港,迎接圣驾。
整座帝都笼罩在一片庄严肃穆的阵势下。
午时整,随着一声号鸣,风吟城门缓缓洞开,元帝策马而入,身后十六名近身御卫肩抬凤辇,健步如飞。
奔宵蹄过之处,御卫依次抚剑而跪,三呼万岁,微敛的眼角只见天子龙袍金光耀目,凤辇华幡乘风起舞。
涛浪击石,飞溅的水沫沾湿湛蓝的袍角,马蹄声渐次逼近,赫连慕溪精神一振,举目望去。
一早便收到消息,今日巡城,皇上与皇后会一同前来。
当赫连慕溪看到纵马急驰的赫连慕辰身后,紫幔飘飘的凤辇时,心头没来由地一紧。
不过一瞬,赫连慕辰便来到了近前,勒缰下马,身形利落,龙袍金冠,一身贵气,只是那明亮的眸底,掩不住有一丝晦暗。
赫连慕溪一眼瞥见帷幔之后悄无声息,安然沉睡之人,刹时间目光冷锋如冰,直迫慕辰眼底。
赫连慕辰亦如他一般冷漠回视他眼中的责问之意。
一时间,两人沉默对视,无人言语,气氛凝重地仿佛冬日冰湖一般,教人畏寒。
王爷。
身后关麒低声提醒,赫连慕溪淡淡收回目光,拂撩前襟,率百将跪拜,吐字如冰:臣,参见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免礼。
赫连慕辰举步越过慕溪身侧,挥手示意近卫将凤辇抬上龙舟,静立片刻,在登上龙舟之前,他又回头说了句:睿亲王随朕同行。
慕溪道:臣遵旨。
宽阔平稳的甲板上,赫连慕辰与赫连慕溪并肩而立,相似的眉眼下暗藏着不同的情绪,许久,谁都没有开口,只静静望着墨蓝翻腾的海水,各自沉默。
关麒巡视各处舟船完毕后,前来通报周程,虽然相隔数米,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到皇上与王爷之间弥漫着一股森冷的煞气,不禁又垂了垂眸。
赫连慕辰听完关麒的禀报后,轻点了点头,问慕溪:南宫铭何在慕溪道:南宫铭现在龙舟之上,等候皇上召见。
慕辰道:带他来见朕。
不过一会儿,赫连慕溪便带着南宫铭来到了御前,南宫铭俯身跪拜:草民南宫铭叩见皇上。
赫连慕辰抬手虚扶,道:你辛苦了。
谢皇上。
南宫铭起身谢恩,抬头,一张酷似南宫寂的面容便展现在二人眼前。
赫连慕辰心底一颤,声音微有些暗哑:南宫寂他……停了停,却再问不下去,只觉有一丝酸楚哽在喉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南宫铭道:南宫寂尸身已被草民寻回,现安放在临时设置的灵堂之内。
恩。
赫连慕辰点了点头,似松了一口气,道:南宫寂一生为天朝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回朝之后,朕会下旨追封他为晋国公,以亲王之仪下葬。
南宫铭再次叩首道:草民代兄,谢皇上隆恩。
赫连慕辰低低一叹,向南宫铭道:此次大破风吟城,你功不可没。
朕命你,继任南宫寂镇国大将军一职,即刻上任。
南宫铭俯身叩首:臣领旨。
一切安排妥当,赫连慕辰道:朕要去海上宫殿,你带路吧。
是。
南宫铭领命退下,甲板上又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扬帆起航,龙舟在南宫铭的操控下驶入大海,向海上宫殿的方向行去,舟侧,五十艘战船随行护航。
慕溪,我一直都没告诉你,飘零她……赫连慕辰顿了顿,似有些难以面对慕溪愤怒苛责的眼光,他微侧过身去,简意道:她服用了离魄,所以至今仍昏迷不醒。
是么?赫连慕溪俊眉一挑,又问道:那她为什么要服用离魄赫连慕辰眸光一冷,因为她得知了炎欢的死讯,因为她无法下手杀了风霜雪为炎欢报仇,所以,万念俱灰下,她选择了自尽。
只是这样吗?赫连慕溪并不满意他这样敷衍了事的回答,继续追问道:飘零一直被风霜雪软禁在身边,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外界,那她的离魄是从何处得来的?赫连慕辰呼吸一促,双手按在横木栏上,手背青筋隐跳。
慕溪又道:你刚把飘零救出来,风霜雪就离奇失踪,你不会告诉我说,这其中跟你一点关系也无吧!句句逼问,直刺心头,赫连慕辰手下猛地一沉,那段横木被他掌力从中震断,飞起的木屑落入大海,转瞬消失。
慕溪!赫连慕辰似极力克制住心中的怒气,沉声道: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超乎我的预计。
我不想为自己辩驳,我只能说,我已经在尽力补救了。
补救!赫连慕溪冷笑着摇头,若是真能补救的话,又何至于飘零在你身边这么久,还是现在这个样子!你现在才说补救的话,不嫌太晚了吗?赫连慕辰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她的。
我从风霜雪手中取得了曼佗罗花,待秦觋研制出解药之法,我便能救她了。
最好是如此。
赫连慕溪恨声道:否则,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相信,她也不会。
说罢,甩袖大步离去。
咸湿的海风吹在面上有种令人厌恶的滑腻之感,赫连慕辰一抬手,将那截断木狠狠抛入海中。
若是早知道曼佗罗需要养花人的鲜血来配以服食,他昨天就不会放风霜雪下山。
费尽心思取来的花竟然变成了无用之物,教他心中怎能不恨!龙舟在海上行驶了近两个时辰,途中旋流密布,迷雾漫漫,若不是有南宫铭在前带路,只怕那五十艘战船还未见到海上宫殿便已迷失方向,或是触礁沉没了。
太阳渐渐西沉,在那一片金光碎闪的海域中,海上宫殿亦渐渐显露出来。
再行百里,那金碧辉煌,仿佛筑在空中的花园宫殿便慢慢现出了依稀的轮廓。
海天一线处,海上宫殿就好似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一般美伦美幻,在金色的阳光下散发着比太阳更加耀眼的织金光芒,那恢弘壮观的宏伟气势无不令人震惊与敬仰。
天朝将士从未见过此等绝景,纷纷涌上船头叹谓观赏。
就连赫连慕辰也不禁为之震撼。
随着那海上宫殿在眼前逐渐明晰,南宫铭快步登上甲板,向赫连慕辰道:皇上,还有半个时辰龙舟便能靠岸。
好,好,好!赫连慕辰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想着还有半个时辰,这象征着风属皇权的海上宫殿便会落入他的掌中,一种属于胜利者的狂傲与激动便在他的心中急速膨胀。
便在此时,似响应他心中欲念一般,所有战船上同时奏响胜利的号角,一时间,雄壮飞扬的号角声响彻天际。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天朝将士扬起龙旗,振臂高呼,似要将风属覆灭,天朝一统四国的消息在这欢呼声中向全天下宣告。
风涌浪急,船身有些不定,赫连慕辰负手立于龙舟之首,面色平稳,眸光精盛,耳边只闻胜利的鸣号声在海风中贯冲云霄。
他的身后,有一素颜女子不知何时从船舱中走出。
飘舞的长发衬得她脸色近乎透明的苍白,雪白的裙裳下,她赤着双脚,一步一步,如踩在坚冰之上,艰难地向前移动步子。
已经这么久,她固执地沉溺在自己编造的梦境之中不愿醒来。
直到今日,直到刚才,宣告胜利的号角声将她从睡梦中惊醒,她恍惚睁开眼,感觉到耳边似乎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呼唤着她:零儿……零儿……是谁在叫她?一声声痛楚,一声声哀泣。
她起身出来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却看到曾经逃离的故地。
远处似有一片彤云似火,令她忽然想起,凤栖宫中的桃花是否依旧四季常开?双目有被灼伤的疼痛,她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前却变作灰白一片。
耳边传来高呼万岁的呐喊,她移目望去,灰蒙蒙的大海上数十艘战船连成一片更加深暗的灰色,船头招展的大旗上书有天朝二字。
是慕辰胜了吧。
她昏昏沉沉地想着,脚下越发虚浮。
忽然一阵颠簸,她控制不住身子的平稳狠狠往船栏上撞去。
栏下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翻滚着墨色的波涛,就在她即将撞上坚硬的栏杆之时,一双大手揽住了她飘摇的身子。
零儿?赫连慕辰紧紧盯着怀中茫然无措的飘零,生怕是自己的幻觉,又急着唤了声:零儿!他明亮的双眼中溢满惊喜与焦虑,飘零无力说话,只闭了闭眼,当作回答。
赫连慕辰看到她意识清楚地回应自己,激动地又狠狠拥紧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零儿,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飘零无欲挣扎,沉默地任他拥着,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她看到海上宫殿上空腾起一阵阵浓烟。
伴随着那浓烟升起,海面上突然翻腾起滔天巨浪,龙舟也跟着剧烈地摇晃起来。
赫连慕辰一手扶住围栏,一手将飘零护在胸前,慌乱之中看见南宫铭和赫连慕溪一同从舱室中向自己奔来,怎么回事?他厉声向南宫铭问道。
赫连慕溪惊震的目光停留在忽然苏醒的飘零面上,却见她呆呆凝望着海上宫殿,安静的模样仿佛对周遭所发生的一切丝毫不知。
看着她心痛到已经麻木的样子,慕溪心中涌起阵阵怜惜之情。
舟身动荡,南宫铭竭力稳住身子,抱拳道:皇上,经臣查看,造成海面异变的原因是海上宫殿。
臣想,风帝或许已经启动了宫殿中的机关,宫殿坍塌,势同地动,所以才使得海浪暴涌。
不想风霜雪昨日下山后竟回了海上宫殿,为了使风属皇宫不受人践踏,他还不惜启动机关,摧毁宫殿。
赫连慕辰恨恨道:知道了,传令返航!慢着!赫连慕溪望着飘零对慕辰道:让她再待一会儿吧。
赫连慕辰一怔,飘零已趁势挣脱他的怀抱,拖着虚弱的身子向船头跑去。
零儿!赫连慕辰怒喝一声,刚想去追就被慕溪大步上前抬手拦住:让她静一静。
远处传来宫殿倒塌震耳欲聋的轰隆声,舟身摇晃越是猛烈,船头处,那道瘦弱的白衣身影倚靠在围栏边上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可能站立不稳坠入大海。
赫连慕辰猛地回头,怒瞪着慕溪:你疯了!慕溪无视于他的愤怒,只望着飘零的背影道:她已经为你牺牲了这么多,你还想怎么样?她只是想再多看这里一眼,难道你连这也不准许吗?赫连慕辰闻言如坠冰窖,直立在原地,面色阴沉,再不发一言。
海上宫殿坍塌,其陷落之势推动猛浪急潮朝龙舟狠狠扑来。
慕容飘零扶倚栏杆,及目远望,她一身白衣早已被海水打湿,整个人仿佛冻凝了一般,僵在那里。
风声呼啸,漫天尘烟中似有一缕苍凉的萧音绵绵响起。
那样熟悉的曲调萦绕在心头,心境却早已不复当日。
原以为恨极了他,可为什么当他离去之时,她又是如此的不忍?恍惚中,还是在五年前的那个七夕之夜,他一身青衫,踏浪而来,长身玉立,风姿绝然。
当他揭下面具的那一刻,她颤抖着手轻抚上他的面容,低低唤道:哥哥!原来,从一开始,她就已经错认了他。
在斑驳的记忆中,那一场美丽的相遇终究被后来各自不同的立场,各自不同的选择而扭曲成了一场致命的邂逅。
一路走到今日,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来不及解释的误会,来不及挽回的过错,在时光的缝隙中,他们总是一次又一次错过彼此想要抓住的双手,以至于到最后,她还是不曾开口对他说一句:风,其实我也曾后悔过。
从不言悔,是因为她知道这世上最无用的,便是后悔。
一声轰响过后,海上宫殿终于彻底湮没在海浪之中,掀起的浪潮又再一次扑上龙舟。
冰冷刺骨的海水迎头浇下,慕容飘零坦然承受亦不觉冷。
因为她的心,早已失去了应有的温度。
长相守的萧音渐渐在浊风中消散,携同他的身影在脑中渐渐黯淡。
一切爱恨,皆可放下了么?一切恩怨,皆能结束了么?眼中有灼热的液体溢出,眼前出现短暂的黑暗。
慕容飘零抬手泯去脸上的血泪,片刻后,感觉到有微光轻明,睁开眼,世界依旧一片灰白。
缓缓转身,海风灌起她宽大的长袖,如逆风过海的蝴蝶,她整个人看起来很脆弱,漆黑的双目却又透着一股矛盾的坚强。
看见她缓缓走来,赫连慕辰急步上前想搀住她:零儿……飘零微一侧身,避过他的搀扶,曲膝,敛眸,道:皇上。
赫连慕辰伸出的双手就这样连同他脸上的表情一般,僵硬在半空。
赫连慕溪默然看着两人,心中突然无比空茫。
第一百零三章一树花影满地伤远和三百二十八年寒月,元帝率远征大军凯旋回朝,改元圣明。
至此,四国归一。
圣明元年元月初一,辰时整,元帝携皇后登摘星楼祭天祈福,受万民参拜。
又是一年春来到,战争的阴影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褪去,万物复苏之计,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帝都洛城,西山御院。
庭院宁静,微凉的山风徐徐吹送,窗外一树合欢迎风摇曳,抖落羽扇般的花絮,不觉中,便绵绵铺了满地。
窗下,慕容飘零端坐于案前,握笔蘸墨,极认真地一笔一画书写,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手下一顿,浓黑的墨汁滴在纸笺上,渲渲染染晕开了一片。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心情有一瞬沉重的凝滞,飘零搁下手中的笔,起身来到佛龛前,点燃三柱青香供奉于菩萨面前,跪于蒲团上,面壁诵经。
吾法念无念念,行无行行,言无言言,修无修修,会者近尔,迷者远乎,言语道断,非物所拘,差之毫厘,失之须臾……会者近尔,迷者远乎。
小妹,你可知,无论你再如何逼迫自己静心,却始终差之毫厘,失之须臾?飘零停下诵经,转身望向身后的赫连慕溪,午后温暖和熙的阳光轻轻洒在他的身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向她伸出双手,狭长的凤眸中隐含一丝心疼,一丝怜悯:山中地气寒凉,莫要伤了身子。
多谢王爷关怀。
飘零起身越过他,临窗而立,微风吹动她的长发,她的素衣。
慕溪收回手,踱步到她身后,你打算几时回去?是皇上来让你问我的?飘零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放在手心中端详,目光有一瞬间的柔和。
慕溪凝视她的背影,他没有说,可我却看得出来,他其实很期盼着你能回去。
飘零凝神看着手中的合欢,片刻才道:皇宫已经不再适合我了。
慕溪眉心微蹙:皇宫不适合你,难道这里适合你?终日以青灯古佛为伴,你可曾有一日真正的安心?既是如此,你又何必苦了自己,又苦了别人?飘零道:佛不渡我,我求自渡。
自己的苦自己体会,旁人的苦,抱歉,我无能为力。
慕溪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儿,他道:雁依依死了,是自尽。
恩,好生安葬了吧。
飘零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如今听慕溪说出,她除了有些许惋惜,却再也对她无任何感念了。
小妹,慕溪的语调微微有些深沉,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总还要好好地活下去。
飘零道:我一直都在好好活着。
她的固执令慕溪有些微恼,他上前一把拉过飘零的手将她带出院门。
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出门,当明媚的阳光照在面上时,飘零轻轻闭了闭眼:王爷要做什么?慕溪松开她的手,走到合欢树前,指着一树开的正好的合欢道:你终日念佛以求静心,可你却又日日面对这合欢黯自神伤,将自己置于矛盾的痛苦中,你这算‘好好’的活着么?眼前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还是多年前,炎欢与她,并肩站在开满合欢的寻欢殿中,细诉合欢的传说。
心蓦地一痛,飘零仰头看向浮云,这样的生活于我来说,已是很好。
能够日日在合欢的气息中怀念他,怎能不算好?慕溪见她隐忍泪意,心中已是不忍,踌躇了半响,还是说道:我今日来与你说这些,并不是存心教你难受,我只是想提醒你,慕辰不会容你这样一直在这里住下去的。
飘零道:皇上是天子,自不会与我计较。
慕溪道:在你面前,他不是。
在我心里,他是。
飘零回眸,欠身道:我累了,山路崎岖,王爷好走。
慕溪看着她,无奈地叹了一叹,我走了,你自己保重身子。
飘零点了点头,转身回了里屋。
是夜,山中云雾缭绕,湿寒的露珠盈盈挂在枝头。
萧琴在门前拂了拂袍上的湿气,迈步走进庭院。
清冷的夜里,有一女子静静站在树下,他走上前去,躬身行礼道:公主。
大军回朝之后,赫连慕辰便指派萧琴上任丞相一职,深为信任,然而在慕容飘零面前,萧琴依旧是赤焰隐相,只效忠与她一人。
不必多礼。
飘零问他:找到了吗?没有,隐卫已将整个涅磐谷上下找了数十遍,依旧没有发现主上的踪迹。
萧琴答道。
飘零折了一段花枝握在手中,继续找,我一定要找到他。
是。
萧琴领命离去。
将花枝放在鼻前轻嗅,合欢花醉人的清香混合着雨露的甘甜充斥心间,飘零在心里苦叹:炎欢,为什么我时时刻刻思念着你,你却始终不肯入我的梦来?扶蕖池的荷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转眼间,已是圣明二年晚秋时节。
这三年来,太和殿朝堂上再不见帝后临朝的局面,而元帝每每在听完朝臣上奏之后,总会不经意间便往后侧的凤座上看去,在看到空置的凤座后,又落寞地回眸。
早朝已散多时,空荡的大殿中寂静无声。
许久,赫连慕辰从龙椅中站起身来,慢慢走出殿外,独自站在御阶之上,举目远望。
清晨的阳光静静铺洒在红墙玉瓦上,折射出绚目光耀的色彩。
远处,青山如黛,素净的青绿与皇宫里的华丽形成鲜明的对比。
站在这帝宫顶端,俯瞰这雄伟殿宇,曾经他最想得到的,至高无上唯我独尊,如今已握在了手中,然而有一个人,却在这光芒万丈中,慢慢离他远去。
明明是他最先遇到了她,明明到最后胜利的人是他,可为什么,她还是不愿留下来陪着他。
得到又失去的痛苦,如今才算体会。
痛过之后,心中只剩下无边的寂寞。
他手扶在玉栏之上,冰凉的汉白玉带着刺骨的寒意,顺着掌心丝丝浸入血液,蔓延全身,将他冻结。
皇上。
回廊处,上官熙儿携煜轩慢慢向他走来,赫连慕辰闻声回头,阳光中那张绝色的容颜是如此熟悉,令他怦然心动。
然而当她走到近前,华丽的宫装,明媚的笑颜却又让他清楚的知道,她,并不是她。
煜轩与上官熙儿走到赫连慕辰面前,奶声奶气地唤了声:父皇。
赫连慕辰点了点头:煜轩很乖。
现在的煜轩已经五岁多了,俊秀的眉眼多半像赫连慕辰,学会说话时,第一句说的便是父皇,因为上官熙儿天天都教他念这两个字,可是这些,赫连慕辰都不知道。
因着赫连慕辰不太亲近,煜轩有些怕他,只靠在母亲的身边,规规矩矩地站着。
赫连慕辰望向熙儿:怎么来了?熙儿福了福身,笑着道:皇上让人传膳飞鸿殿,可如今午时都早过了,还不见皇上,熙儿便自作主张,前来请皇上用膳了。
哦。
赫连慕辰这才恍然想起,先前高庸问在哪用膳时,他随口说了句飞鸿殿。
走吧,朕也有些饿了。
飞鸿殿中梅花尚未开放,上官熙儿命人将午膳置在后院湖中的落梅居。
席间赫连慕辰喝了不少酒,饭菜却是几乎没有动过,熙儿看他脸色很是疲惫,吩咐嬷嬷将煜轩带下去后,便在香鼎中燃起了静心的檀香。
随着檀香在空气中渐渐弥散,连日来的疲乏仿佛都舒缓了不少,赫连慕辰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往后一靠,在软榻上合目养神。
过了很久,觉着喉咙有些干,赫连慕辰抬了抬手,熙儿立刻会意,倒了一杯温凉的水服侍他饮下,又安静地坐在一旁。
赫连慕辰就着熙儿的手喝了水,又静躺了片刻,觉得舒服了许多,睁开眼对她笑了笑,道:熙儿,你一直都这么善解人意。
熙儿不好意思地侧过头去,能服侍皇上,是熙儿的福气。
是吗?赫连慕辰轻声叹了叹,如果她也能像你一样,那该多好。
熙儿知道他说的是慕容飘零,宽慰道:皇上说笑了,公主是万金之躯,九卿星女,熙儿乃平凡之人,实在不敢与公主相比。
九卿星女。
自从祭天那日,万人目睹双星归位的旷世奇景后,慕容飘零在世人眼中便成了一个传奇,九卿星女的传说如今已遍布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然而在这无上的荣耀之后,又有谁人知道,她曾经为此付出过些什么,又牺牲过些什么?赫连慕辰有些困倦地闭上了眼睛,漠然道:朕并不稀罕什么九卿星女,朕只希望,她能全心全意做朕的皇后,这就够了。
熙儿见他神色沉郁,开解道:公主只是去养病,等病好了,公主就会回来的,皇上不必太过担忧。
赫连慕辰冷冷道:心病难医,她这病,也不知要养到什么时候才能算好。
熙儿听着他说出这话,突然觉得身子有些发凉。
虽然他从未对她说过什么,可她感觉得出来,自从回朝以后,皇上和公主之间便再不像从前那般亲近了,反而两人都好象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现在的皇上,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让她感觉到有一股冰冷的气息自他身上传来,他紧蹙的眉心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几场冷雨过后,天气突然转凉,直到第一场大雪落下之时,才让人知晓冬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来临。
外面的世界一片纯净的白,冬日的暖阳轻照在白雪沉积的地上,只是一团微微的晕红。
恍惚中,仿佛在那片光晕之中,有一个人静静站在那里,遗世独立。
雪白的裙裳与天地连成一色,狐裘之下,是一张倔强高傲的面容,微翘的唇瓣隐约含笑,水灵灵的眸子,倒映出雪韵清华。
太和殿之上,工部尚书赵黎慨述完珩河水利,静待圣言,却久久不闻动静,悄悄抬目,只见皇上正望着殿外雪地暗自出神。
赵黎不敢惊扰圣驾,无奈之下只得向睿亲王投去救助的一瞥。
睿亲王轻咳了一声,拱手出班,上前道:皇上。
赫连慕辰面色一凛,回过神来,低头翻阅了赵黎的奏疏后,朗声道:赵尚书此次差事办得甚好,为国解忧,为民造福,深得朕心,按例循赏,就由睿亲王着手去办吧。
赵黎俯身谢恩,睿亲王道:臣遵旨。
早朝散后,睿亲王正准备回府,高庸却赶上前来,躬身道:王爷,皇上召王爷辰光殿议事。
带路。
赫连慕溪随高庸进得辰光殿内室,赫连慕辰正望着壁上悬挂的一幅春雪图,神情怅然。
慕溪上前唤了声:皇上。
慕辰回头:你来了。
慕溪颔首,看那幅春雪图有些眼熟,这幅画是……是零儿画的。
慕辰回身走到窗前,看窗外几株白梅含苞欲放,还是那年上元灯节,她在你王府里临兴而作的。
我想起来了。
慕溪略一回忆,想起当时自己为了作弄飘零,故意逼她画下了这样一幅奇奇怪怪的春雪图,不禁失笑:她的丹青之艺,的确不怎么样。
慕辰想起当日的情景亦笑了笑,感慨道:现在想来,才忽然发现,那样的日子已离我这般远了。
慕溪默然不语,沉寂了片刻,慕辰忽然道:我想去一趟西山。
慕溪眸光一颤,淡淡道:如今朝事繁忙,皇上实在不宜出宫。
慕辰转身,审视的目光停留在慕溪微垂的面上,良久,他道:慕溪,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那里,为何还要阻拦?慕溪抬眸,清澈的目光带着无声的坚持:再给她一些时间。
慕辰双眼微眯,坚毅的唇角牵起一丝微凉的弧度,你认为我还需要给她多少时间?十年?二十年?等到我们年华老去,等到她连心亦荒芜,那时候,她就会回来?慕溪哑然,慕辰负手走回壁前:今日看着这春雪图,我才发现原来时间竟过的这样快。
我不想我余下的时间都在等待中度过,更不想让这份等待成为我终身的遗憾。
慕溪,这一生,我有你,有她,便已足够。
话已至此,慕溪知道再无转圜的余地,道了声:别为难她。
便拂袖告退。
站在辰光殿门前的台阶上,赫连慕溪蓦然回首,看着层层幔纱之后,那道寂寞修长的身影,平定的心绪泛起几波涟漪。
慕辰,你想要的,总是太多、太难。
第一百零四章曾经沧海难为水放肆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在这一日终于有所消停,院门前铺了厚厚一层积雪,合欢树纤长的树枝裹了一层晶莹透亮的碎冰,轻轻斜坠。
将春暮时收集的合欢花瓣放在盛满清水的杯盏中,搁在窗外一夜便冰冻成漂亮的冰碗,将之一一取出,择丝线挂在树枝,仿佛是合欢在雪地开放,甚是美丽。
正当飘零将最后一盏合欢挂上枝头时,忽听身后传来一清冷的声音:很美,难为你有这份心思。
话音一落,赫连慕辰已走进院来,站在合欢树下,透过花枝抖散的细雪看去,他的神情有些模糊,明亮的双眸也仿似蒙上了一袭薄雾,幽远而深寂。
飘零放下手中的合欢,福下身去:皇上万安。
终归还是来了,飘零心里苦笑着,冷不防一双温暖的大手搀住她的双臂,你的手很冷。
赫连慕辰扶起她,又道:外头儿天冷,进去说吧。
飘零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没有地暖的屋子几乎与外边一样寒冷,慕辰坐在椅中,看着立在门口的飘零,一身素衣颜色寡淡,长发披肩不着钗环,不悦道:这样的穿着似乎是……停下了话头,不愿再说下去,不觉脸色又沉了几分。
飘零仿佛不明他话中之意,只走到桌前倒了杯茶递去,皇上怎么来了?怎么,这皇家御院就你能来,我不可以来?慕辰接过茶啜饮一口,顿时蹙紧了眉头:很苦的茶。
苦么?飘零给自己倒了一杯,饮了一口,摇头道:我不觉得。
慕辰看着她的目光意味深长,半响,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道:这里虽是御院,可到底不比宫里,若是你想静养,在宫里也是一样的。
飘零道:我喜欢这里的清净。
慕辰瞟了一眼佛龛,道:朝阳殿里也可以念佛,我保证不会有人打扰到你。
飘零盯着光滑如镜的地面上自己的影子道: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简单平淡的生活,皇上不必多费心思了。
慕辰眼角一动,隐有怒气暗涌,他起身向前一步,明黄的龙袍顺着他的脚步一晃到飘零眼前,腾云飞龙的金丝绣案华贵强势。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飘零问道:你是习惯了这里,还是习惯了那棵合欢树?飘零轻轻往后移了一步,不卑不亢道:皇上既然明白,也就不必我再作答了。
面上仿佛有寒风一掠而过,飘零微垂着眼一动不动。
片刻,慕辰长叹一声,语气悲凉而深沉:三年了。
零儿,难道你给我的惩罚还不够么?难道这三年的光阴还是不能平复你心中的怨气么?飘零闻言,惘然一笑:惩罚?怨气?皇上言重了,飘零不敢惩罚皇上,更不敢对皇上心存怨气。
纵然也曾怨过,恨过,可如今,这些怨恨对于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他从来就没有做错过,她又有何立场来怨恨于他?他所做的一切,她都明白,可就因为这份明白,她才会这么痛恨自己,就比如,当初她明知道慕辰不会真的要她死,可她还是心甘情愿地为他饮下那一瓶离魄。
她可以牺牲自己来成全他的梦想,可因着她的牺牲而被她所牺牲的人,她永远也无法忘怀,那是她这一生所犯下的罪孽,一辈子也无法赎清。
而他永远也不会明白,她恨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慕辰眸间闪过一丝莫明的神色,沉思一瞬,他道:零儿,当初,我也有我的苦衷。
他执起飘零的手,眼中的水光带着浓浓的哀伤轻轻一晾,如果当初我与炎欢一样冲动地去把你从风霜雪身边带走,或许今日国破人亡的,便是我,天朝亦不会有今日这番局面。
飘零默默颔首:皇上英明决断,自不会为一己之私置天下大事于不顾。
慕辰淡笑不语,他知道,在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莫过于慕容飘零,无论他做了什么,她总是能体谅,也甘愿去体谅。
他们就这样静静站着,看窗外合欢冰花,看天上浮云片片,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直到夕阳染红了大片山林,倦鸟归巢,慕辰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扬眉笑道:不怪你喜欢这里,就连我,也忍不住不想回去了。
飘零微微有些惊讶,以为他是一时兴起说了这样的话,轻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
慕辰却依旧笑道:国不会一日无君的,我看慕溪就很好……皇上。
飘零沉声打断他,认真道:皇上已经出来大半日了,再不下山,天一黑路就难走了。
慕辰不理她语中送客之意,只低头凝视着她:零儿,你有过愿望吗?愿望?飘零迷茫地看着他,他那明亮清澈的双眼仿若一湾清泉,将她心底的影象清晰倒映。
从小到大,她曾有过很多不切实际的愿望,而现在,她还会有愿望吗?如果有,那会是什么?突然之间,她想起桃源村那间木屋,想起木屋前那棵桃树,想起爹爹的剑姿,想起娘亲的微笑……可这些,终归是无法实现的。
可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是她能有所期望的?小女人,如果可以,我只想带着你远走高飞,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炎欢曾这样对她说。
只有炎欢明白她想要的生活是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脱口而出:我的愿望,是寻一处世外桃源,与相爱之人厮守一生。
慕辰微笑看着她:零儿,若你真是如此想的,我可以完成你的愿望。
他炙热的目光仿似一道烈焰将她面颊烧痛,飘零猛地转头,一颗心在一瞬间纠痛不已,我只是胡乱说的,请皇上不要当真。
慕辰前一刻还飞扬的神采霎时黯淡无光,他盯着飘零刻意疏离的背影,冷声道:为什么你还是要这么地固执?我已经为你退让到如此地步,你为什么还是不肯答应?难道就因为我不是炎欢吗?他无情的质问仿若锋利的剑刃一道道剜在心头,飘零无声垂泪,低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
我心如磐石,再无转移。
心如磐石,再无转移?慕辰双瞳狠狠一紧,抬手扣住飘零的腕骨,逼迫她与自己对视,咬牙道:零儿,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为什么你一定要逼我!飘零紧咬住下唇,强忍痛意,慕辰伸出拇指,轻轻拭去她唇边的血珠,阴冷的语调轻渺拂过她耳际:零儿,不要再躲着我,因为,你本就躲不了。
他身上龙涎香气越逼越近,直欲逼得人窒息,飘零猛地一推,挣脱他的怀抱,哀祈看他,凄然喊道:慕辰,不要再变成第二个风霜雪!不要再变成第二个风霜雪!慕辰刹那间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
飘零摇头泣声道:不要逼我恨你,我不想恨你,不想……慕辰用一种难以言述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半响,他忽然惨然一笑,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院门。
山中的夜份外寂静,耳边惟有凄冷的寒风徐徐吹过,带着哀怨的声响。
慕容飘零抱膝坐在雪地中,望着一树冰雕玉琢的合欢,静静落泪。
殷红的泪珠跌落在雪中,化为一朵朵艳丽的红梅。
在这一刻,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她心里的伤痛就连佛祖亦不能为她减少半分,她只能坐在这里,靠着冰冷的树干,用冰雪来麻木心中的痛。
院外,萧琴慢慢走来,看着树下那个脆弱无助的女子,缓声道:其实皇上待公主情意深重,公主又何苦如此执着,不肯给皇上一个机会?飘零苦笑着摇头。
萧琴又道:皇上是至尊之人,却甘愿为了公主放弃一切归隐山林,这份真心,只怕天下无二。
飘零依旧摇头。
沉默了一会儿,萧琴继续说道:公主,这几年来您为了寻找炎帝,已经耗尽了心力,却依然不可得,难道您就真的甘愿这余下的半生都守在这合欢树下度过吗?飘零蓦然回眸,还是摇头,萧琴不解道:公主这是何意?飘零道:炎欢曾说过,若是他死了,他的灵魂便会钻进我的心里,让我天天想着他,时时念着他,这样,我就不会寂寞了。
如今,我守着这树合欢,可我心里守着的依然是他。
萧琴微微动容:那公主可曾想过,您这样的守侯是不会有结果的?飘零缓缓笑道:他对我的付出从未想要得到什么结果,我如今也同他一样,虽然渴望有个结果,可就算是没有结果,我还是会一直这样守下去。
不后悔?永不悔。
清亮的月光斜斜洒了满地,萧琴看着眼前素衣似雪的女子,恍然有种初次相识的错觉。
第一次见她,她是万人敬仰的凤卿公主,面对百官,谈笑应对,宠辱不惊。
第二次见她,在太和殿朝堂上,她以过人的智慧与手段化解了朝臣相争的局面。
当她以自身立下军令状,迫使赤焰与风属决裂之时,他就提醒炎欢不要太过接近她,因为她的智谋远不在赫连慕辰之下。
后来在辰光殿的晚宴上,她以刀鞘击节高歌,一身傲骨,卓然风姿令所有人有黯然失色。
他开始明白,炎欢为什么如此钟情于她。
然而这一切,都只仅限于他对凤卿公主的了解。
在现在这一刻,看着她伤心至此,却又坚定如斯的眼神,他才恍然觉得,其实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期盼爱,却又不可得的可怜的女人。
一生的守侯,难道她就只能在这间小小的院落,这棵合欢树下度过她只能守侯的一生吗?萧琴忽然心生不忍。
公主,您可曾想过,不是每一次,他都会主动来寻你的。
萧琴的话慢慢传到耳中,沉淀在心底,飘零痴痴凝望着合欢,直到那句话几乎要随风消散之时,她忽然睁大了双眸,回头紧紧盯着萧琴:你说什么?萧琴有些窘迫地侧过脸去,轻咳一声,才慢慢道:公主与其在这里漫无止境的等候,不如自己去找找看,或者,有奇迹发生也不一定呢?飘零猛地从雪地中跳起身来,身影闪至萧琴面前,几乎是颤抖着,她不敢相信地问:你的意思是,他……炎欢,没有死?她一把扯住萧琴的袖袍,生怕他一转眼就消失了一般拽得手指发白:炎欢没有死是不是?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萧琴神情颇有些狼狈,他指着自己快被扯破的袖子向飘零求道:公主,您能不能先放开属下?不能!飘零决然拒绝了他,告诉我他在哪里,告诉我炎欢在哪里!否则我决不让你走!萧琴哭丧着脸道:公主,主上不让我告诉您他尚在人世的消息,如今萧琴已是犯了大忌,若是萧琴再……不说是吗?飘零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微芒,白袖一扬,红尘的剑锋便抵在了萧琴的颈边,说是不说?红玉抵在皮肤上有沁骨的寒凉,萧琴身子一抖,小心避着剑刃,低声道:主上说,他在家里等着您。
很久以前,在雾风客栈,炎欢就曾对她说过:如果累了,记得回来。
我在家里等你。
心中涌起浓浓的酸楚,飘零手下一松,萧琴趁机闪了开去。
飘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他说在家里等我,是聆听小筑吗?可如今南缃已经被天朝占领了,聆听小筑还在吗?种种疑惑缠在脑中,不得其解,忽然,眼角瞥见一角白袍掠过,飘零冷声喝道:站住!萧琴眼见逃跑失败,只得又讪笑着回头:公主殿下,太子妃殿下,该说的属下都说了,剩余的,属下真的不能再说了,您就饶了属下吧,救人一命胜造……闭嘴!飘零又一声厉喝,萧琴忙听话地闭上了嘴,飘零阴沉沉地盯着他问道:炎欢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还活着?萧琴一听她不是追问炎欢的下落,心里松了一口气,答道:主上没有说,但是据属下猜测,主上许是因为被公主您伤害得太多,所以,所以……他悄眼觑了觑飘零的神色,不敢再说下去。
我知道了。
飘零疲惫地挥了挥手,萧琴就迅速消失在她面前。
炎欢,你竟然欺骗了我这么久,太可恶了!飘零恨恨地收剑如鞘,也不等天亮便如雁穿行般往山下急急掠去。
第一百零五章合欢如梦不分明这一天的清晨和往日并没有任何的不同,赫连慕辰在辰光殿中醒来,由女官伺候更衣洗漱,换上朝服,迈上御辇,前往太和殿上朝。
许是因为一夜未眠,他的精神显得有些疲累,透过微薄的帐帘看着御花园中一夜绽放的素心腊梅,不知怎的,眼前竟总是西山御院中那一树冰晶合欢的影子。
乘兴而至,败兴而归。
赫连慕辰这三十一年来,从未有过像昨日那般狼狈。
苦思了一夜,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慕容飘零所说的那句不要再变成第二个风霜雪,着实令他不得不逼自己退让。
帘角一荡,他看见园石小径边有一列齐齐的竹杆,他忽然想起,那是在他册封慕容飘零为凤卿公主那一晚,她下令侍卫将所有宫里的竹子都伐去,一棵不留。
原本是一条幽静的竹林小径,如今却只剩下这光秃秃的石子,和逐渐死去的竹杆。
眼前这苍凉的一幕,仿佛又让他更清楚地知道,只要她决定了的事,无论是谁,亦不能改变。
想过之后,他开始试着让自己去学会接受,接受她的绝情,接受她的痴情,接受,她不可能回来的事实。
御辇在太和殿前停下,赫连慕辰正准备下辇之时,忽见一名侍卫神色慌张地在殿前与陆彬说着什么。
出什么事了?赫连慕辰不悦地向陆彬问道。
陆彬听见皇上问起,忙带着那名侍卫上前回话道:启禀皇上,这是御马苑的侍卫唐翎。
今早整理马房之时,他发现马房里丢了一匹白马,特来向属下禀告。
赫连慕辰见朝时尚早,便随口问道:哦?是什么白马,说来听听。
若在平日,这样的琐事他是不屑过问的,可在今日,他却忽然想知道到底是丢了什么马,值得这侍卫如此紧张。
唐翎低垂着头,半响不敢答话,可皇上问话又岂能不答,陆彬急得低声训斥道:皇上问你话呢!唐翎被陆彬一喝,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回……回皇上的话,丢的白马是……是公主殿下的纤离。
什么?赫连慕辰惊地一下从御辇中跳下身来,一把揪住唐翎的衣襟怒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应该就是半夜发生的事,昨晚子时,属下还仔细查看过马房,那时候纤离明明还在的……唐翎压低了脑袋,答到后面声音几乎已开始颤抖。
纤离是极通人性的马,除了飘零,其他人是不可能这么悄声无息地就将它带走的,想到此,赫连慕辰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回头吩咐陆彬:立刻去查宫门各处,有谁见到公主的纤离……不用查了,纤离是本王带走的。
温润如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赫连慕辰回头看去:是你?赫连慕溪踏玉阶而上,步履轻缓,面色淡雅,只一会儿便到了殿前,俯身行礼:参见皇上。
赫连慕辰冷哼一声:睿亲王,这件事,你最好给朕一个解释!慕溪抬首,依旧温然笑道:那是自然。
说罢,挥手遣退身旁众人,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与一方印盒递予慕辰: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慕辰抬手接过,打开盒盖一看,眸中蓦然有火光一簇。
方正的梨木锦盒中,一枚凤纹金印静静放置其中。
那是他亲手交给她的皇后金印!慕溪敛眸不去看慕辰此时苍白无血的脸色,只淡淡道:不看看她信里对你说了什么?慕辰闻言忙拆开那封未曾署名的信笺看去。
熟悉的柳体小字在他眼前一一阅过,还未干透的墨迹融着他指间的冷汗在那一篇薄纸上快速晕开,反手一握,狠劲的力道几乎要把那信捏碎。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我有三重深深愿,盼君顾怜。
一愿,君王万寿比天齐。
二愿,王爷康健与如意。
三愿,愿君如日我如月,永生永世不复见。
赫连慕辰脸色严寒如冰,紧握着信笺的手指骨节森冷。
永生永世不复见!零儿,这就是你要我许你的愿望么?你一定要绝情至此么!他几乎克制不住心中的怒气与不甘,狠狠一拳击在白玉栏杆之上,碎玉连同他掌中的血液飞溅而出,只一瞬,他又赶忙展开手中已被揉得几近破碎的信笺,心疼地拂平,收进怀中。
慕辰。
慕溪凝视着他眼中的痛苦纠结,抬手拂上他的肩膀,定声道:放她走吧。
没有了皇宫的束缚,她才可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海阔天空。
慕辰仰头,雪片如林花一般细细洒洒铺了满天,满地,凛冽的寒风吹在面上,心寒胜冰。
太和殿中三通朝鼓响起,已是早朝时辰,正乾门缓缓洞开,百官入禁宫上朝。
赫连慕辰默然转身,迈步踏进太和殿,再不曾回头。
江南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一路南行至此,漫天霜雪皆化为潺潺流动的溪水,温柔扑面的暖风。
沿着珩河堤岸行走,新绿的碧草恰巧湮过纤离的白蹄,落地无声。
慕容飘零慢步走在马前,遥望天边溪云如水,山野漫漫,纵然出现在她眼中的只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灰白,心里亦能感受到春天芬芳的气息。
凭着心中一股直觉,她来到了这里,停步之处,是她曾经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
桃源村早在那一场大火中便已消失,多年之后,这里变为了一处驿站,供两岸来往商人落脚歇息。
简单的茶铺中稀疏坐着几个散客,安静地喝茶,等待船只渡河,在看到门口突然出现一个白衣美颜的女子之时,微露惊讶之色。
看着眼前这陌生的一切,飘零不禁感叹岁月无情的变迁,正待转身离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姐姐,您买花吗?飘零回头,只见一名大约七八岁,面容清秀的小女孩,手提一支竹篮,篮中装着几枝刚采摘下来的合欢,羽扇的花瓣上还留有晶莹的露水,一如小女孩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教人一看便忍不住怜惜。
可是,她记得这里是没有合欢的。
一瞬间,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
尽力压制住心里的激动,她俯下身去,温和问小女孩:能不能告诉姐姐,你的花是从哪来的?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她,不语。
飘零想了想,解下随身的钱袋在小女孩眼前晃了晃,柔声道:如果你告诉姐姐你这花是从哪来的,姐姐就把这些花全买下。
小女孩乌亮的眼珠随着那精致的钱袋晃了几晃,露出几分希冀渴望的神色,可一会儿,她又垂下了眼睫,小声道:美人公子不让月儿说,月儿不能说。
美人公子?飘零眼睛一亮,急问道:你叫月儿是吧?月儿,姐姐问你,种这合欢花的是不是一位公子?一位喜爱穿合欢白袍的公子?月儿愣愣地抬头:姐姐怎么知道?这世上独爱合欢,又能把合欢种的如此好的人,除了合欢公子还能有谁?月儿问她怎么知道,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飘零仰头避了避眼中的泪意,对月儿道:月儿,这位公子是姐姐一直在寻找的一位故人,你带姐姐去找他,好不好?月儿迟疑地看着飘零,忽然,灵机一动,她对飘零道:公子对月儿说过,谁要能说出合欢花的花语,就可以见他。
姐姐,你知道是什么吗?飘零闻言几乎喜得要落下泪来,她凝望着竹篮中娇美的合欢,一字一句道: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欢!月儿,姐姐说的对吗?飘零微笑着看向月儿,月儿却呆呆地看着她,喃喃道:姐姐,你真的是公子要等的那个人么?是,我是。
飘零含泪点头,月儿,姐姐答对了,现在,你可以带姐姐去找公子了吗?月儿摇摇头:不行。
为什么?月儿认真道:公子说了,有缘自会相见,有心便能寻到。
所以,月儿不能为您带路。
飘零一愣,炎欢哪炎欢,你这出的是什么难题?虽是如此,可她心里已有了答案,将自己的钱袋留给月儿后,她便起身出了茶铺,带着纤离往嵘山上寻去。
绿野茫茫,芳菲引蝶,清泉溪流,春光无限。
山顶依旧终年积雪,山中依旧四季如春。
事隔十年,飘零终于再次回到这里,走在归家的路上,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致,一颗漂泊已久的心仿似落叶归根一般,渐渐找到了安定的感觉。
轻风扑面,带着桃花的芳香,合欢的馥郁,这股香气渐渐凝聚成一缕无形的丝线,牵引着飘零一路寻去。
山坡上,那棵桃树依然还在,苍劲的树干迤俪铺伸,远远望去,花开如云,胜似彤霞。
而飘零却在踏上山坡那一刻,猛地停住脚步。
她看到,桃树下,木屋前,有一合欢白袍男子负手独立,修长如玉的指间,握着一支色泽盈润的竹笛。
风过,落英飘摇如雨,点点落在他飞扬的发间,又婉转飘散。
恍然如梦。
她怔怔站在他的身后,不敢出声,不能动弹。
生怕这是一场梦境,转瞬即逝。
良久,树下传来一声轻叹,几分无奈,几分怅然:小女人,你非得让我一直这么等下去么?双目浮起一层淡红的氤氲,眼前突然变为一片的黑暗,飘零恐惧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
慌乱之中,她冰凉汗湿的双手触到一双温暖的大手,将她稳稳扶住。
你怎么了?炎欢温润的嗓音中带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慌,他看着从飘零眼中流出的那两道血痕,声音顷刻变的暗哑:小女人,你的眼睛……炎欢……你真的是炎欢吗?飘零颤抖着伸出双手,轻轻抚上面前那张俊颜,手指抚过他斜飞如鬓的剑眉,笔直高挺的鼻梁,微微抿着的薄唇。
她在心里描绘出他的容颜,却还是不敢相信地再次问道:告诉我,你真的是炎欢吗?我不是在做梦吗?炎欢心痛地将她狠狠拥入怀中,嘴唇贴在她的发丝上,低声道:是,我是炎欢。
你没有在做梦,我真的是炎欢,你的炎欢。
飘零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前,感觉到他沉缓有力的心跳,呼吸到他身上独有的合欢韵香,压抑了许久的委屈与苦楚在这一刻决堤般涌上心头,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炎欢,我恨你!为什么你这么久都不来找我?为什么你不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她的手指紧紧撰住他胸前的衣襟,直撰的手指发白,骨节生疼也不愿放手,只一遍遍地哭喊着:三年了,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你可知道我一直在寻你等你!炎欢,我恨你!恨你……我真的恨透你了!她眼中源源流出的血泪将炎欢的衣襟印湿了大片,在雪白的锦缎上开出大朵大朵伤心的血花。
她哭得声嘶力竭,炎欢听的心如刀绞。
他从不知道,原来她的心里,竟对他是如此的在意。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他甚至以为,她一直都过的很好,并不需要别人来打搅。
直到现在,当她伏在他胸前凄厉哭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可笑而严重的错误。
小女人,是我错了。
炎欢低头捧起她泪湿的小脸,凝视她哭红的双眼,心中更是悔恨不已。
他温柔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软言哄道:别哭了,好不好?只要你不哭,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我决不还手。
只要你不哭,你要怎么我都依你,好吗?慢慢的,飘零渐渐止住了哭泣,眼前模糊的影象也渐渐清晰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的视线恢复,看着近在眼前完好无缺的炎欢,心里的悲伤也逐渐被重逢的喜悦所冲淡。
可是转念一想到炎欢骗了她三年,她还是恨的牙痒痒。
炎欢感觉到飘零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些非同寻常的阴冷,忍不住心里一颤,勉强扯出个极不自然的笑容,对她道:小女人,你的眼睛可好了?看见你如此伤心,为夫可是心疼得很哪!飘零狠狠瞪着他,半响才咬牙道:炎欢,我恨透你了!是,我知道,你现在恨透了我。
炎欢盯着飘零生起气来涨得绯红的小脸,不由的就想起当年在寻欢殿中追着他挥剑乱刺的飘零,也是现在这番可爱的模样,忍不住便笑出声来。
飘零被他盯得极不自在,撇过脸去冷哼道:你笑什么!没什么。
炎欢赶忙忍住笑意,转到她面前,正色道:小女人,这次我知道是我错了,你想怎样罚我都行。
怎样都行?是。
怎样都行。
飘零冷着脸道:那就罚你,现在、立刻、马上消失在我面前,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炎欢立刻摇头道:那不成!飘零眉梢一扬:为什么?炎欢无比认真地看着她道:娘子你为了寻我,踏遍千山万水,千里迢迢才找到这里,我怎么能说消失就消失呢?这岂不是白费了娘子一番苦心?你!飘零简直快要被他气地说不出话来,炎欢适时地揽过她的纤腰,厚着脸皮道:娘子,为夫倒是有个好办法,你要不要听听看?飘零冷冷瞥了他一眼:说来听听。
炎欢低首,伏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就罚我一生一世都守在你的身边,只爱你一人,只宠你一人,直到永远。
你说可好?他的呼吸带着微暖的轻风拂过她的耳畔,温柔缠绵的语气如花开的声音一般动人心魄,飘零回眸,凝望他眼中款款深情,不觉中,早已沦陷。
怀中的人儿柔软清香,绯红的双颊含羞带俏,炎欢一时情动,俯身迅速吻住那片红唇,辗转缠绵。
轻吻着她清新柔软的唇瓣,轻拥着她盈盈一握的腰枝,他只觉得身边的世界刹那间黯然无光,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和她。
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再无他人。
在这一刻,他终于完整拥有了她。
长相厮守,此情不渝。
一缕红丝一缕情,丝丝缕缕随飘零。
不向月空开寂寞,合欢如梦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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