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由宋金两军将吏相对侍立二百余步,王泽与完颜宗弼席地坐于毡毯上,中间的地上放了一块木板,木板上有一壶酒,两个杯子。
王泽,你好不小气,我这大老远的来看望老朋友,你就在城外用一壶水酒来打发我吗?太不仗义、太不仗义了!完颜宗弼望着王泽,脸上露出怪怪的笑容。
王泽拿起酒壶斟上两杯酒,切着牙笑道:你老兄可真看得起我,这大老远的带了这么多礼物,不请你喝杯水酒,那也太不像话了。
完颜宗弼拿起酒杯,把玩着杯子,看着里面的水酒,饶有意味地道:我的十万大军,你就是想收下,也没这个胃口不是。
十万大军?嗯——你也就蒙蒙山野村夫,整个东路也就不过十万人吧!不过你率这万把人敢深入淮上,倒是有些胆量,难道不知道我一声令下,封了淮水、堵了宿州,你又将如何?王泽口气中杀伐意味甚重,但又不失老朋友之间的调侃。
完颜宗弼含笑饮了杯酒,放下杯子道:怕这样的话——我早就从象山渡淮南下了。
王泽心中一凛,暗自寒栗不已,若是换成他人领军,必然会越淮南下,直取行在,宋军精锐多在沿河,行在虽有长江天堑,恐怕也无法保证万全平安。
但他嘴上却毫不松动,立即反唇相讥道:就你这点人马,即便是到了大江北岸,莫说过得过不得,便是要全身而退亦属两说。
完颜宗弼仰天大笑,指着王泽道:京西之战曲端和王渊打的还算不错,也算是两条勇悍之徒,不过却让右副元帅主力从容北退,真是太可惜了!韩世忠被我略施小计,打的兵败如山倒,不得已退入京畿自保,看来你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在淮北重地竟然只有王善这支弱旅,王德的精锐却被放在亳州,你太大意了、太大意了。
王泽脸面微热,完颜宗弼说的在理,自己是太自以为是了,认为采取东守西攻的战略迫和金国,却没有深入研究双方变幻莫测的战事进程,将主力配置过于靠前,导致后方空虚,以至于让完颜宗弼钻了空子,耀兵淮上。
不过,他这样部置也是没有办法,大宋两战失败,可战之兵与军需器械损失严重,要想重创金军只能是将有限的主力前置,与金军在沿河展开决战。
一旦金军向南挺进,在大平原上,以步军为主的宋军即使数倍于金军,凭目前的装备与战力,也难有战胜金军的机会。
选择内线依托淮水、长江组织防御,王德的精锐也靠前布置,淮南二路北部只有王善这支杂牌军守卫,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真没有想到会有此番南征,太过突然,退军后我就接到都元帅府檄文北上燕山,当日才得知皇帝筹划南征事宜。
完颜宗弼有些无奈地望着王泽,把话题转到另一个上。
多谢你及时通知,不然,我还真是高枕无忧。
王泽虽然为避免金人再次发动战争而力主迁都,但他实在还是寄大希望于完颜宗弼,认为他在余热未过之际,还是能顾念与朱影的那段往事,而竭力阻止女真高层南下的决断。
没有料到金军这么快就发动大规模南侵。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完颜宗弼叹道:京西洛阳有一万二千余名女真壮丁客死异乡,京东也有数千人战死,毕竟我如今是女真人,他们都是我的族人啊!王泽无言以对,完颜宗弼说的让王泽无法反驳,无论从前,现今金峰是完颜宗弼,女真皇族中的一员。
向王泽传递南征消息,致使金军在两线被宋军以逸待劳,战死族人壮丁十层有一。
此时,完颜宗弼内心也是极为痛苦与矛盾,王泽可以理解却无法化解。
你下手太狠了,一心要主动寻战,灭我六万族人。
不得已而为之,金峰——希望你能谅解。
王泽心中生出对完颜宗弼愧疚的念头。
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
完颜宗弼目光变的冷然如冰,道:王泽,自从接到洛阳战报的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两个民族能保持共同生存当然是好,既然不成,那为什么偏偏让宋人成为中华正塑,而不是女真人,你能解答吗?王泽惊讶地看着完颜宗弼,他没有想到完颜宗弼的态度会有这么大的改变,心底不由地暗自打鼓,一旦他要发飙,以目前两国的局势,行朝很难抵挡金军的再次南征。
就是在现在,万一完颜宗弼发难,自己恐怕要吃亏,想到这里,他就一阵揪心,不明白倒底是什么使完颜宗弼的思想起了变化。
想归想,但他不甘在完颜宗弼面前落于下风,反唇相讥道:一个只有几十万人口,文化落后,甚至没有文字的民族,也想承中华正塑。
那又有何不可?儒家流毒甚深,你不是没有感觉,不然,你又何须邀我南下,又何须迁都。
完颜宗弼自己拿起酒壶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王泽不满地瞟了完颜宗弼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我早就说过,没有一帆风顺的事情,如今做的也一样,需要讲究策略。
一个文明的社会,变革固然受到很多的保守势的制约,但整个社会对事物变化的接受程度,还是要远远高于一个刚刚启蒙的民族,无论变与不变,规律就是如此。
女真族注定要融入汉人之中,你无法改变,谁也无法改变。
完颜宗弼没有作声,眼睛紧紧盯着酒壶,但他的目光告诉王泽他对刚才的话并不以为然。
王泽抿了口酒,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不去南京,来到寿春不会是单单叙旧这么简单吧!不过,不要呆得太久了,这点人马在江淮腹地不可能长时间停留,一旦大军合围,我也救不了你。
完颜宗弼怪怪地盯着王泽半响,忽然嘴角闪过一抹不置可否地笑,才说道:在过符离不久,我接到都元帅府的塘报,这次南征由于西路受创,东路主力受阻,行文中透出要结束南征之意。
王泽闻言,心中大为惊喜,但表面上却显的满不在乎模样,仿佛不把完颜宗弼的话放在心上。
似乎在你意料之中?完颜宗弼一道锐利的目光扫过王泽的眼睛。
王泽淡淡地道:京西一战,济南受阻,更兼长江天堑,再南下已经毫无意义。
你们一旦得到喘息之机,全力组织抵抗,确实是令我大吃一惊。
完颜宗弼勉强挤出些许笑容道:的确是比以前强多了。
是到了两国百姓休养生息的时候了!王泽的目光有些挑衅,但他的口吻却充满了煽情。
是啊,连年战争,我族人死伤惨重,不得不大量征用汉人与契丹人,皇帝与国相不是不知道其中流弊。
此战以右副元帅之意,原本是重点进入陕西威逼夏国,彻底消灭契丹残部,化解西北边地威胁。
只是两路将帅意见不一,皇帝亦是无可奈何,只好凭便进军,哪路取得战果便转兵相助。
现如今又被你分隔在东西两面,汴梁有没有拿下,以至于相互不能支援,造成今日这般惨淡场景。
这么说你奋力进至淮上,还是心存侥幸?王泽不相信完颜宗弼只是为了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不顾凶险深入江淮。
当然不是。
完颜宗弼眉头一挑,神情严肃地道:此来目的,我早在齐州时就开始考虑,我要和你重新谈论我们之间的游戏规则。
王泽脸色微变,涩涩地道:什么规则?咱们兄弟之间还要说什么规则你消消气吧!王泽,其实你和我都明白,你我之间非得有一次最终较量不可。
完颜宗弼露出有点让王泽不舒服的笑容,他淡淡地道:罢战后,各自休养生息,日后生死决战,各安天命,你不要手软,我也不会容情。
很好——王泽很爽快的应允,利索的令完颜宗弼有些吃惊。
完颜宗弼疑惑地看着王泽道:你不担心,用不了多久,战事会再起,以你们目前的实力能不能抵抗还是未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王泽用讽刺地目光盯着完颜宗弼,不咸不淡地道:女真马队固然锐利,可我大宋将吏亦有悍勇忠义之士,唯独遗憾的是天下百姓还是要多经历几年战乱之苦。
其实,王泽心中极为恼火完颜宗弼,尽管宋军有能力阻挡金军的南侵,可这连绵战火纷起,会将朝廷的主要力量吸引到北方战事上,对他的长远谋划会产生极为不利的影响。
在这瞬间他甚至想到了将淮河以北变成军事区,完全为应付金军而分立,全力拱卫东南与西南的发展。
看来你我兄弟在也不可能像今日一般,万军阵前对饮笑谈。
王泽的心情平静下来后,意识到没有完颜宗弼的相助不一定是坏事,巨大的压力,有可能唤醒宋人沦丧的尚武意识,这对于一个民族的未来是个发展支柱,一个安逸懦弱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
我也不想这样,请你理解我的难处。
完颜宗弼有些沮丧地望着王泽。
王泽勉强一笑道:人各有志,相信朱影会理解的。
当王泽看到完颜宗弼眼神中那一丝无奈的神色时,遽然有些明白完颜宗弼为什么会这么说。
如今的完颜宗弼只是金国皇族中的一员,是完颜阿骨打的儿子,金国皇帝的侄子,本身地位就很微妙。
在金军将帅中他又是元帅府左都监,位列金军七大帅之中,金军任何重大军事行动,他都要全力以赴,明显的反对对宋作战,只能让他陷入更加尴尬的境地。
‘如果金峰成为都元帅或是皇帝又当是何种局面?’王泽在理解完颜宗弼的理性上,又冒出这种不太可能又不无可能的想法。
待我问候朱影。
完颜宗弼说罢,神色颇为黯淡。
该走了,呆久了不好。
在完颜宗弼起身后,王泽起身深深作揖,道:有事让达鲁不花知会一声,我会全力以赴。
哈哈……完颜宗弼爽朗地笑道:咱们还有机会见面喝酒,不要做些小女儿状!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不过我还是会祝愿咱们不要打仗,能长久地南北和好。
王泽不置可否地一笑,对他来说,这话纯属扯淡,但他相信到目前为止,完颜宗弼还是没有真正与他成为对手的决心,当然只是目前而已。
就此告别,好好照料她,保重吧!王泽——王泽目送完颜宗弼走向自己战马的背影,忽然感到心中酸楚,他觉得自己是有点自私,不由地双手抱拳,默默地道:金峰,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