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走了。
夜色更深,谢玉孙慢慢的穿过黑暗的庭院,走土後院中的小楼。
小栖上灯火凄凉,一个衰老而憔悴的妇人,默默的坐在孤灯畔。
彷佛在等待。
她等的是什麽人?谢玉孙看见她,目中立刻充满怜惜,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的情感。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夫妻,已历尽了人世间一切悲欢和苦难。
她忽然问∶阿吉还没有回来?谢玉孙默默的摇了摇头。
她衰老疲倦的眼睛里已有了泪光,声音里却充满了信心。
她说∶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回来的,你说是不是?谢玉孙道∶是的。
口一个人只要还有一点希望,生命就是可贵的。
希望永远在人间。
夜色深冲。
黑暗的湖水畔,只有一点灯光。
灯光是从一条快船的窗户下透出来的,谢掌柜正坐在灯下独酌。
燕十三默默的走上船,默默的在他对面坐下,倒了杯酒。
谢掌柜看见他,眼睛里就有了笑意。
船离岸了慢慢的驶入凄凉的夜色中,静静的湖水间。
燕十三已喝了三杯,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会回来?谢掌框笑了笑,道∶否则我为何等你!燕十三抬起头,盯着他,道∶你还知道什麽?谢掌柜举杯,道;我还知道这酒很不错,不妨多喝一点。
燕十三也笑了,道∶有理。
轻舟已在湖心。
谢掌柜彷佛已有了酒意,忽然问道;你看见了那柄剑?燕十三点点头。
谢掌柜道∶只要那柄剑仍在,神剑山庄就永远存在。
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的接着道;就算人已不在了,剑却是永远存在的。
燕十三掌中也有剑。
他正在凝视自己掌中的剑,忽然走了出去,走出船舱,走上船头。
湖上一片黑暗。
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剑,在船上刻了个十字,然後他就将这柄已踉随他二十年,已杀人无算的剑投入了湖心。
一阵水花溅过,湖水又归於平静。
剑却已消沈。
谢掌柜吃惊的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什麽不要这柄剑?燕十三道∶也许我还会要的,那时我当再来。
谢掌柜道.所以你在船头刻了个『十』字,留做标志。
燕十三道这就叫刻舟求剑。
谢掌框道你知道这是件多麽愚蠢的事?燕十三道我知道!谢掌柜道既然知道,为什麽要做?燕十三笑笑,道∶因为我忽然发觉,一个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总应该做几件愚蠢的事,何况……他的笑容带着深意∶有些事做得究竟是愚蠢?还是明智?常常是谁都没法子判断的。
静静的湖水,静静的夜色,人仍在,名剑却已消沈。
人仍在,可是人在何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秋残,冬至,酷寒。
冷风如刀,大地荒漠,苍天无情。
浪子已无泪。
阿吉迎着扑面的冷风,拉紧单薄的衣襟,从韩家巷走出来。
他根本无处可去。
他身上已只剩下二十三个铜钱。
可是他一定要离开这地方,离开那些总算以善意对待过他的人。
他没有流泪。
浪子已无泪,只有血,现在连血都已几乎冷透。
韩家巷最有名的人是韩大奶奶,韩大奶奶在韩家楼。
韩家楼是个妓院。
他第一次看见韩大奶奶,是在一张寒冷而潮湿的床铺上。
冷硬的木板床上到处是他呕吐过的痕迹,又脏又臭。
他自己的情况也不比这张床好多少。
他已大醉了五天,醒来时只觉得喉乾舌燥,头痛如裂。
韩大奶奶正用手叉着腰,站在床前看着他。
她身高七尺以上,腰围粗如水缸,粗短的手指上戴满了黄金和翡翠戒指,圆脸上的皮肤绷紧,便得她看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心情好的时候,眼睛里偶尔会露出孩子般的调皮笑意。
现在她的眼睛里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阿吉用力揉了揉眼,再睁开,好像想看清站在他床前的究竟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像这样的女人确实不是时常都能见得到的。
珂吉挣扎着想坐起来,宿醉立刻尖针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他叹了气,喃喃道∶这两天我一定喝得像是条醉猫。
韩大奶奶道;不像醉猫,像死狗。
姑冷冷的看着他;你已经整整醉了五天。
珂吉用力按住自己的头,拚命想从记忆中找出这五天干了些什麽事?可是他立刻就放弃了。
韩大奶奶道∶你是从外地来的?阿吉点点头。
不错,他是从外地来的,遥远的外地,远得已令他完全不复记忆。
韩大奶奶道∶你有钱?阿吉摇摇头。
这一点他还记得,他最後的一小锭银子也已用来买酒。
可是那一次他酒醒何处?他也忘了。
韩大奶奶道;我也知道你没有,我们已将你全身上下都搜过,你简直此条死狗还穷。
阿吉闭上了眼。
他还想睡。
他骨髓中的酒意已使他的精力完全消失,他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有什麽话要问我?,韩大奶奶道∶只有一句。
阿古道∶我在听。
韩大奶奶道∶没有钱的人,用什麽来付账?阿古道;付账?韩大奶奶道;这五天来,你已欠下这里七十九两银子的酒账。
阿吉深深吸了口气,道∶那不多。
韩大奶奶道∶可惜你连一两都没有。
她冷冷的接着道∶没钱付账的人,我们这里通常只有两种法子对付。
阿吉在听。
韩大奶奶道∶你是想被人打断一条腿亍还是三恨肋骨亍,珂古道∶随便。
韩大奶奶道∶你不在乎?阿古道∶我只想请你们快点动手,打完了好让我走。
韩大奶奶看着他,眼睛里已有了好奇之意。
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什麽人?为什麽会变得如此消沈落拓亍他心里是不是有什麽解不开的结亍忘不了的伤心往事十.韩大奶奶忍不住问道;你急着要走,想到那里去?珂古道∶不知道。
韩大奶奶道∶连你自己都不知?珂古道∶走到那里,就算那里。
韩大奶奶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你还年轻,还有力气,为什麽不做工来还债?她的眼色渐惭柔和;我这里刚好有个差事给你做,五分银子一天,你肯不肯做?阿古道∶随便。
痹大奶奶道∶你也不问这里是什麽地方!要你干的是什麽事!阿古道∶随便什麽事我都干。
韩大奶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先到後面厨房去倒盆热水洗洗你自己,现在你看起来像条死狗,嗅起来却像条死鱼。
她眼睛里也露出笑意。
在我这里做事的,就算不是人,看起来都得像个人样子。
厨房里充满了白饭和肉汤的香气,从小院的寒风中走进来,更觉得温暖舒服。
在厨房里做事的是对夫妇,男的高大租壮,却哑得像是块木头,女的又瘦又小,却凶得像是把锥子。
除了他们夫妇外,厨房里还有五个人。
五个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女人,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的脂粉,和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疲倦。
她们的年龄大约是从二十到三十五,年纪最大的一个乳房隆起如瓜,一双肿眼中充满了堕落罪恶的肉欲。
後来珂吉才知道她就是这些姑娘们的大姊,客人们都喜欢叫她做大象。
年纪最轻的一个看来还是个孩子,腰肢纤细,胸部平坦,但却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一这是不是因为男人们都有种野兽般残忍的欲望?看见阿吉走进来,她们都显得好奇而惊讶,幸好韩大奶奶也跟着来了。
姑娘们立刻都垂下头。
韩大奶奶道∶有很多事都只有男人才能做的,我们这里的男人不是木头,就是龟公,现在我总算找到个比较像人的。
她又在用力拍他的肩∶告诉这些母狗,你叫什麽?阿古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道∶你没有姓?阿古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用力敲了敲他的头大笑道∶这小子虽然没有姓,却有样好处。
她笑得很愉快∶他不多嘴。
嘴是用来吃饭喝酒的,不是用来多话的。
阿吉从不多嘴。
他默默的倒了盆热水,蹲下来洗脸,忽然间一只脚伸过来,踢翻了他的盆。
一只很肥的脚,穿着红缎子的绣花鞋。
阿吉站起来,看着那张皮官绷紧的圆脸。
他听得见女人们都在吃吃的笑,可是声音却彷佛很遥远。
他也听见大象在大声说∶你把我的脚打湿了,快擦乾。
阿吉什麽话都没有说。
他默默的蹲下来,用哑巴给他的洗脚布,擦乾了她的肥脚。
大象也笑了∶你是个乖孩子,晚上我房里若是没客人,你可以偷偷溜进去,我免费。
阿古道;我不敢。
大象道∶你连这点胆子都没有?阿古道;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我需要这份差事来赚钱还债。
於是他从此就多了个外号,叫没用的阿吉,可是他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华灯初上时,女人们就换上了发亮的花格子衣服,脸上也抹了浓浓的脂粉。
没用的珂吉,快替客人倒茶。
没用的阿吉,到街上去打几斤酒来。
一直要等到深夜,他才能躲到厨房的角落里去休息片刻。
这时哑巴总会满满的装了一大碗盖红烧肉的白饭,看着他吃,眼睛里总是带着同情之色。
阿吉却从来不去看他。
有些人好像从来都不愿对别人表示感激,阿吉就是这种人。
因为他既没胆子,也没有用。
直到那一天有两个带着刀的小伙子想白吃白嫖时,大家才发现他原来还有另一面,他不怕痛。
带着刀的小伙子想扬长而去时,居然只有这个没用的阿吉拦住了他们。
小伙子们冷笑你想死.阿古道我不想死,也不想被饿死,你们若是不付帐就走了,就等於敲破了我的饭碗。
这句话刚刚说完,两把刀就刺入了他身子,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眉头都没有皱,就这麽样站在那里,挨了七八刀。
小伙子们吃惊的看着他,忽然乖乖的拿钱出来付了帐。
大家都在吃惊的看着他,都想过来扶住他,他却一声不响的走了,直到走回後院的小屋後,才倒了下来,倒在又冷又硬的床上,咬着牙,流着冷汗在床上打滚。
他并不想要别人将他看成英雄,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痛苦。
可是小屋的门布已被人悄悄推开了,一个人悄悄走进来,反手掩住了门,靠在门上,看着他,目光充满怜惜。
她有双很大的眼睛,还有双很纤巧的手。
她叫小丽,客人们都喜欢呻她小妖精,她正在用她的小手替他擦汗。
你为什麽要这样做.因为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
他的回答很简单:我需要这份差事。
可是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去做。
她显得关切而同情。
阿吉却连看都没有看她,冷冷道;你也有你的事要做,你为什麽不去?小丽还是不肯放过,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伤心事。
阿古道我没有。
小丽道以前一定有个女人伤了你的心。
呵古道你见了鬼。
小丽道若你没有伤心过,你怎麽会变成现在这样子?阿古道因为我懒,而且是个酒鬼。
小丽道你也好色.阿吉没有否认,他懒得否认。
小丽道:可是现在你已很久没有碰过女人,我知道……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奇怪而温柔,忽然拉起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
她薄绸衣服下的胴体,竟是完全赤裸的,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小腹中的效力。
看着他的刀伤血痕,她的眼睛在发光。
我知道你受的伤不轻,可是只要你跟我……我保证一定会将痛苦忘记。
她一面说,一面拉着他的手,抚遍她全身。
她平坦的胸膛上乳房小而结实。
阿吉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一个字再加一耳光。
她仰面倒下,脸上却露出胜利的表情,好像正希望他这样做。
你真壮。
她说。
阿吉闭着嘴。
他身上的刀伤如火焰灼烧般痛苦,他心里也彷佛有股火焰。
他一定要尽力控制自己。
可是她也像是已下定决心,绝不放过他,忽然用一只手拉住他的腿,另一只手掀起衣衫的下摆。
她低声呻吟,腰肢扭动。
她已潮湿。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头发,将她的人揪了出去。
肥胖粗壮的手上,戴满了各式各样的戒指。
韩大奶奶走进来时就已醉了,但是手里还提着酒。
那条小母狗天生是个婊子。
她用醉眼看着珂吉∶她喜欢男人揍她,揍得越重,她越高舆。
阿吉闭上了眼睛。
他忽然发现这个半老肥胖女人,眼睛里也带着小丽同样的欲望。
他不忍再看。
来,喝一杯,我知道酒虫一定已经在你咽喉里发痒。
她吃吃的笑着,把酒瓶塞进他的嘴。
今天你替我做了件好事,我要好好的犒赏犒赏你。
阿吉没有动,没有反应。
韩大奶奶娥起眉∶难道你真是个没用的男人?阿古道∶我是的。
等到阿吉睁开眼时,韩大奶奶已走了,临走时还在床头留下锭银子。
这是你应该嫌的,不管谁挨了七八刀,都不能白挨。
她毕竟已不再是个小姑娘。
刚才的事,我知道你一定会忘记。
阿吉听到她的脚步声走出门,就开始呕吐。
这种事他忘不了。
等到呕吐停止,他就走出去,将银子留在哑巴的饭锅里,迎着冷风,走出了韩家巷,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再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