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记着要给吴阳留下一份纪念,古菜花瞒着家人,背上一坨鱼网,拎了一只小鸡,早早就踩着露水出了家门。
她要上老鹰岩,她要去捕一只老鹰。
捕老鹰的方法她听父亲说起过,她也晓得秋冬季节是捕鹰的好时节,但她从来也没有做过。
没有做过并不妨碍她采取行动,难道人还不如老鹰?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人抓老鹰也是轻而易举的嘛。
小时候听父亲说,捕鹰一般在静僻的山头,将一张鱼网伪装以后竖起,网下面拴上一只鸽子作诱饵,鸽子腿儿和网撑杆子上分别拴一根绳子一直拖到隐蔽处,捕鹰人就躲着观察。
一见有老鹰飞临上空,就拉动鸽子使它动起来,从而把老鹰逗引过来。
饥饿的老鹰只要一见到鸽子,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下来。
有些狡黠的老鹰有了经验,它看见鸽子以后只在空中抖一下翅膀,装出对鸽子不屑一顾的样子,在周围盘旋环绕。
老鹰一旦认为没有危险的时候,便原形毕露、挟起双翅从高空猛扑下来。
当它扑向鸽子将到未到的刹那间,捕鹰人猛然把网拉下,将鹰罩住。
就这么简单。
古菜花小时候用竹簸箕捕过麻雀,想来,捕鹰的方法和原理与捕麻雀差不多嘛。
古菜花找不到鸽子,她就用一只小鸡来代替。
她想过,要让老鹰看得见,就特意选了一只白毛的童子鸡。
老鹰岩她去过一次,那是小时候与同伴儿打猪草跑远了一点儿,大家贪玩儿,就上了岩顶。
老鹰岩她听过的次数就多了……农家的茅屋、小院,稀疏地散落在几条大沟大岭之间,地上野兔多,天上老鹰多。
平时古菜花下地收拾庄稼,上山打猪草,或在去来学校的路上,时常看见老鹰抓野兔;一般老鹰从天上俯冲下来,一只爪子抓住野兔的背部,另一只爪子抓住野兔的头向后一折,同时用宽大的翅膀将其捂死……偶尔,也能看见鹰抓鸡。
有时候鸡们情急逃命,钻进了刺丛灌木中;有时候野兔来个转身反蹬,老鹰空手而去的情况也是有的。
听老人们说,以前还生过老鹰抓走在村头玩耍的小孩儿的事情。
这些年来,老鹰好像越来越少了,而野兔却依旧很多。
东山厂进来以后,打猎的工人成为了野兔的主要天敌。
古菜花负重的瘦弱身影,在峥嵘又萧条的山岭间游走。
这次上老鹰岩,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她感觉意义重大。
一定要为吴阳抓一只老鹰、并给他做一把鹰毛扇子。
她心头热乎乎的、信心十足。
一队褐毛白腹的鸿雁,排列人阵悄然路过这一片天空。
古菜花想起了一段老课文:秋天到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字……爬累了,她坐在岩根的一砣石头上歇息,不自觉地仰脸往天上看,她想看到老鹰奋力高飞的情景。
脖子仰得酸硬了她还在望,眼珠子瞪得木胀时,才终于盼来了一个小黑点渐渐飞近,飞近了,那不是鹰,是一只麻雀。
她伸长又酸又硬的脖子冲它呼叫,感到失望极了。
麻雀活在人家的屋檐下,整天叽叽喳喳的,没有多大能耐……她转头再望,又有一只小黑点由小变大,飞近了,看清了,这才是一只真正的鹰呢,它疾飞而来,又冲天而去。
真的是一只鹰啊,一只欧、欧叫唤的大老鹰!她顾不得脖子酸硬,眼睛酸痛,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旋转着身子,瞪得眼珠子溜圆,紧盯住不放——那只老鹰在翻腾、在翱翔、在振翅高飞,它旋又敛翅往下疾扎下来,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
它好自由、好脱、好激越、好萧洒哟!古菜花的脑子里涌起一种抑止不住又莫名奇妙的激动,心也被拴在了那只老鹰的身上,一扯一紧的,仿佛要随它飞向远方……深秋来临,寒风吹在枯寂的残枝败叶上,簌簌地响。
古菜花累出了一身的汗水,终于爬上了老鹰岩的岩顶,她的心田顿时随着天地的开朗而开朗起来。
那是一块宽阔平坦朝北的缓坡,低凹地带长满了矮小的松树,顶坡上稀稀疏疏生长着枯黄又零乱的茅草和一簇一簇的荆棘。
南边则是直落近千米深的绝壁。
秋天地太阳很难得。
她本能地望望天空。
丝丝缕缕、银亮银亮地像蜘蛛网似地絮状物飘漾着。
有地似乎飘飞得很低。
它们挂在树梢上。
洒落在她地头上、脸上。
她伸长了手。
蹦跳起来一抓。
碰巧就抓到了一丝一缕。
那么实在而又飘渺。
听老人说。
那些缕絮一样地飘浮物叫天丝茸。
它们轻扬升腾。
飞着飞着。
被太阳晒化了。
再吸纳天地地精华。
就变成了银亮地天丝茸。
成为了天地精灵。
它们明洁又晶亮。
多么像从云彩上割下来地一缕缕银丝啊!老人还说。
天丝茸是鹰地灵魂变来地。
鹰地志向。
就是往高处飞。
鹰也是天地精灵……按照自己地记忆和想像。
古菜花竖起了一张三米阔地大网。
网前设置了一只杠杆原理地架子。
她细心地把网架用树枝草叶伪装起来。
再把小鸡拴在网前。
又分别用绳索把支撑杆和小鸡系住。
绳索一直拉到她躲藏地树枝扎成地小窝棚。
久久地等待。
四周寂静。
只有风吹草动和天籁之声。
没得任何预兆。
古菜花也没有扯动小鸡。
只听见嗖嗖地风声刮起。
巨大地阴影盖过。
一只大老鹰呼啸而来。
几乎是掠影闪电般射向那只白色地小鸡。
古菜花没得任何想法。
他本能地把绳索一拉。
那一面大网立即扑下来罩住了大老鹰。
大老鹰警觉又敏捷。
随着一声尖厉地啸叫。
它陡然就地翻滚、旋又往上暴窜!身上紧裹着那张大网在缓坡上挣扎。
大老鹰如腾蛟起凤一般刮起残叶败草……好暴烈地大老鹰!凶悍。
就像是一头长了翅膀地小豹子!明明不是对手。
古菜花却毫不犹豫、也无所畏惧。
她像猎狗一样冲过去。
抱住老鹰一起翻腾。
大老鹰很快就把鱼网撕成了碎片。
并挣脱了束缚。
翅膀也打开了。
但古菜花死死抓紧了老鹰地一只脚腕。
大老鹰地脚腕子与古菜花地手腕子几乎一样粗。
它浩然长啸。
翼展翻飞。
虽然无法腾空而起。
却拖着古菜花使劲往南边扑腾——往南。
就是悬崖峭壁!此时。
古菜花地身体不存在了。
只有意念。
她顽强地坚定着一个决心——死死拖住老鹰!惊险的奇迹生了——古菜花终于被大老鹰拖下了悬崖,她像拉着降落伞或吊着滑翔机在空中晃悠!古菜花反而清醒了,她晓得自己已经悬在空中,耳边的风声呼呼响,眼中的景象模糊地晃动。
她的双手死死抓紧老鹰的腿腕子,而那只老鹰似有灵性,它本能地以四趾弯曲的爪子也抓紧古菜花的一只手腕子;同时用另一只脚爪子,再抓紧古菜花的另一只手腕子……像是在恶梦中坠落,也像在幻景中遨游;她感动于空悬的虚无缥缈和滑翔的惊心动魄!眼见并心悟到自己与大老鹰已经连成一体,眼见并心悟到山影和云雾在飘忽……老鹰的翅膀时而扇动,时而滑翔,缓缓下坠。
它的双爪与她的双手相互把握,像是杂技的空中飞人,像是神鸟天人的徐徐飘落。
古菜花心里清楚,我们已经飘出了好远,我们已经离地面很近……悬崖底下一户农家的父子,目睹了古菜花和大老鹰惊险的降落,他们初以为又是老鹰抓了个小孩儿,就跟着跑了一段想救下孩子。
现是一个大姑娘与一只大老鹰手脚相扣,落地了还滚在一堆,扭扯纠缠,难分难解,他们惊呆了……大家很快就制服了大老鹰,那个男孩儿拿了自家套狗的铁链子,帮古菜花系住了老鹰的脚腕子。
在这一带,谁都认识古大山的女儿古菜花。
吃过晚饭,古大山跑到和尚庙叫来了吴阳,古大山心头着慌。
一家人都不理解古菜花的举动,甚至以为她走火入魔。
但吴阳心头明白。
那是一只吴阳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的大老鹰,它足有一米多高,嘴壳子强大而粗壮,上颌比下颌长、并向下弯曲呈钩状,甚为锋利。
嘴基部有突出的蜡膜,鼻孔裸露着。
两只大翅膀伸展开来有三米宽,活像两把刚劲有力的大铁扇子。
它的脚腕子有锄头把子那么粗,长满青黄色的鳞皮,利爪子像钢浇铁铸似的又坚又硬。
它急躁又凶猛地挣扎着,把宽大的院坝扑扇得沙尘弥漫。
系住它一只爪腕的铁链子,被拖曳得游蛇般抖动:哗哗乱响。
老鹰拴在石磨子的木柄上,它挣飞,掉下来,又挣飞,又掉下来……铁链扣把它的脚腕磨得鳞皮破裂,鲜血淋漓,甚而露出了白森森的腕骨。
但它好像不知道疼痛,那俊朗的头一直高昂着,琥珀色的眼睛始终闪烁着明亮的光,浑身洋溢出巍然不容侵犯的傲气……梦游之后有后怕,一家人都跟着后怕,古菜花惊魂甫定。
她双手布满了一条一条的伤口和血痕,额头也留下了几道血红的爪印……她与一家人对抗着,坚决不同意放掉老鹰。
它哪儿是老鹰嘛?分明是一只老雕!古大山坚持要把老雕放生,就极力申辩,看它尾巴上有十六根羽毛,腕子上的鳞皮、老趼那么厚实,肯定是十年以上的老雕,老雕是成了精的东西呀,家里收留不得……古菜花的侄儿叫古东生,小名东娃儿。
他兴奋地围着老鹰转悠,好奇又激动,想亲近却不敢靠近。
他自作多情地给老鹰打了一碗饭,却被老鹰的翅膀掀翻在地。
虽然嫂子还在轻声劝说,古菜花仍然犟着头,默不作声。
哥哥也厉声责难:老雕是有神性的鸟,人工养不活的,它的肉也不能随便吃嘛,我们惹不起,弄不好祸害人哪!吴阳内心感佩古菜花的心意,他默默走过去,像哄劝自己的小妹妹一样,抱着她的头拍了拍,然后又站开,举起右手,少数服从多数,吴阳说,我也同意把这只老雕放了。
古菜花急巴巴地抢道:那必须把它的羽毛扯一些下来。
行,扯羽毛,放生。
吴阳接着说,两只翅膀和尾巴,每一处扯三根羽毛就行了,它在天上还能维持平衡,还能自由飞翔。
……古菜花亲手解开了老鹰腿腕上的铁链扣,然后双手一托,送走了老鹰。
它扇动双翅,呕哇一声嚎啸,直冲黄昏的天空。
吴阳不晓得它究竟是老鹰还是老雕,他只是隐隐觉得它很神圣。
古菜花眼眶里汪一泡泪水,一直目送老雕飞向远方,它英伟的雄姿逐渐缩小为一只黑点儿,直至完全融化在太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