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先后离开古家这块土地,给吴阳以深刻的触动。
一个离家,一个回家,她们都是去上海,她俩都是走向光明。
古菜花终于收到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入读中文系。
她的远走高飞,吴阳并不感到意外。
这一回,古大山一定要请吴阳吃一顿饭,他答应了。
年初,古家请吴阳吃杀猪饭他没去。
他叫古大山悠着点儿,杀了猪就不要张扬什么杀猪饭了,给古菜花积攒上学的费用吧。
古菜花本意要把卢小兰也叫去,吴阳担心卢小兰不适应农村那一套,就劝阻了。
这个暑假,小斌一直在吴阳这儿复习备考,九月份开学就要到成都去上初中了。
吴阳去古家吃饭,就带上了小斌。
昨晚上,古菜花和她哥哥转了大半夜田埂,抓了七八斤青蛙。
古菜花晓得吴阳爱吃青蛙,尤其爱吃用菜油和红辣子干花椒炕焦的青蛙,揸脚舞爪的样儿,焦黄的麻辣味儿,香气扑鼻。
小斌下午自己先去了古家,他是想钓鱼。
吴阳下班以后,径直从二道门爬上去。
古菜花的哥哥古天华在灶台上剁青蛙肉,准备做青蛙肉丸汤。
吴阳看见古菜花正在洗腊肉,就阻止了她。
他说:腊肉不要动,卖给那些上海人吧。
吴阳又补充道:在豆腐西施家吃饭,吃豆腐就好嘛。
古家西头有一口生产队的大堰塘,院坝下头则是古家自己的一口小池塘,吴阳和铁脑壳、老耗子下班以后经常来这儿钓鱼。
生产队的大堰塘清汤寡水的,没啥好钓的,古家的小池塘就丰富了。
小斌与古家的东娃儿是同龄人,两人一打堆就熟。
小斌蹲杏子树底下垂钓,东娃儿在给他挖蚯蚓。
已经钓了两三斤鱼了,嫂子余长秀正在小池塘边剖洗。
吴阳从小斌手上接过钓鱼竿,一边钓鱼一边与余长秀吹牛。
你家这个小鱼塘有些神啰,像童话里的聚宝盆。
吴阳有些不解,我们经常来钓,啷个总是钓不完的鱼,这么小个塘。
余长秀说:可能是下大雨的时候,从上头那个大堰塘流进来的鱼,大堰塘的水容易翻塘。
也不对嘛,一年翻得了几次塘?吴阳说,这个小池塘最多养得住二十来斤鱼,钓不了多少次也就钓光了,但我们就没有钓光过,老是有。
余长秀明白吴阳熟悉鱼和鱼塘,一时间噎住了,说不出道道来,好一阵沉默。
钓上来一条鲤鱼,吴阳又拿过去让她剖洗。
古大山左手扛一只大冬瓜、右手端一瓦钵子番茄正路过这儿,他喘着说:钓不到鱼就用网来打。
余长秀站起身来,两手滴着水,她用手腕子擦了擦额头的丝,压低了嗓音,神秘地对吴阳说:反正菜花妹儿也要走了,我就对你说实话吧。
这小池塘里的鱼,是菜花妹儿在河沟里捞来放进去的。
她又补充道:为了让你钓鱼高兴,她就经常到河沟里去捞鱼。
原来是这样啊!吴阳心头感动,却没有作声。
余长秀说:尤其是下大雨的时候,堰塘和田缺放水,她就去接放水鱼。
就是这次高考的前几天下大雨,她明白小塘塘里没得鱼了,她还去转过田埂,又在河沟里捞过一次鱼。
花妹儿真是用心呐。
吴阳感叹道。
她也只是对你这么用心,余长秀说,其实,菜花妹儿大大咧咧的,像个男娃娃。
迷底揭穿,吴阳就不安心钓鱼了。
他把钓鱼竿交给小斌,自己蹲在了余长秀的旁边。
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儿,我竟然不晓得。
那可不,你是她的贵人,恩人。
余长秀说,她为你做一点儿事也应该。
不过,她这么捞鱼坚持了两年多,也不容易。
厂里的广播还在放《祝酒歌》,好像整条山沟都充满了欢乐。
这下子好了,她解放了。
吴阳由衷地说,她可以安心读书了。
还没完啰,她又把捞鱼的任务交给我了。
余长秀说,那天她得到录取通知书,交待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这事儿。
她说这个小池塘不能断了鱼,否则吴阳钓鱼就得要跑好远的路。
你要帮她办这事儿?我能不办吗?菜花妹儿重情重义一个人,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
沉默一会儿,余长秀动情地说: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万山市,这回一走走那么远,跑到上海去了,我会想她的。
她的眼睛被泪水憋得红。
菜花妹儿好啊!吴阳叹息道。
可惜了!她神情黯然,轻轻说,我们农村的妹儿配不上你。
菜花妹儿已经不是农村妹儿了,她是从山沟沟里飞上天的金凤凰。
不说这个了,吴阳轻轻对余长秀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我会像对自己的妹妹一样来对菜花妹儿的。
余长秀扭过头去,悄悄拧一把酸鼻涕。
她的心愿就是让我钓鱼方便嘛,但有一点你要明白,吴阳大声说,钓鱼的人并不是为了吃鱼,而是为了钓鱼时的那种快意。
我想,你家这个小池塘,今后不会断鱼了。
啷个?余长秀头一扬,菜花妹儿走以后,你就不来钓鱼了?还来,钓了鱼再放回去嘛。
那有啥意思?她瞪大了眼睛。
就这意思,钓鱼的乐趣是钓,不是吃。
长秀!还没完哪?古天华在屋子里大声喊,快点儿来烧火。
去烧火。
小斌扔下钓鱼竿就往屋里跑,东娃儿默默帮他收拾着钓具。
小斌是第一次到农家做客,对这儿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按照我们这一带的规矩,没有猪肉不成席。
古大山歉疚地说,菜花妹儿说,要听吴阳的安排,就没有动腊肉。
这样就很好了嘛!吴阳真诚地说,这么多菜,哪儿吃得了?你们看嘛,有五个荤菜呢,很不错了。
吴阳喜好喝酒,古菜花说俏皮话,他重酒不重菜,平时在和尚庙喝酒就一砣酸萝卜,哪儿有我家的菜好?那是、那是。
吴阳应和道。
天上还有余晖,很热,饭桌就摆到了坝子上,堂屋里的电灯也拉到了大门口。
小斌已经饿了,他用手抓一只炸得焦黄的青蛙,嚼得津津有味。
东娃儿轻声问他:舀不舀一碗稀饭?青蛙做了三个品种,一盆油炸整青蛙,麻辣味儿;一碗红辣子炒青蛙段,清香微辣;一钵青蛙肉丸汤,里面加了丝瓜条、番茄和豆腐砣砣,热气腾腾的。
钓的鱼烧了两个品种,一盆清蒸鲤鱼汤,里头放了葱团、姜块儿、砂仁和白扣味都有了;一钵油炸小鲫鱼,外面裹一层淀粉再煎炸出来,拌着调味水吃,鱼刺鱼骨都酥脆了。
豆腐做了两道菜,一碗煎豆腐块,一盘凉拌豆腐条。
还有素菜,清炒嫩南瓜丝,炝锅冬瓜块,凉拌豇豆等等。
农村人客套多,一家人对吴阳却很直率,只劝酒,不劝菜。
家里出了个大学生,你们一家人又得要节衣缩食了。
吴阳说。
那是、那是,古大山说,黄豆不好买,豆腐生意就做不大。
准备多养一些鸡鸭。
大学生国家管,其实学费并不贵,主要是生活费,吴阳说,上海比我们这儿消费水平高,一个月怎么也得花二十块钱吧。
古菜花说:哪儿啰,十块钱就够了。
我不能把一家人都拖垮,我想,一个月十块钱就够生活了。
反正不能让菜花妹儿饿着,古天华愿似的,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供她把书读出来。
古菜花眼睛里噙着泪花。
其实也没得那么悲壮,犯不着倾家荡产嘛。
吴阳说,实在过不去了,就给我说一声。
他拍一拍古天华的肩头,与他碰了碰酒杯。
小斌和东娃儿不喝酒,把炸青蛙和小鲫鱼嚼得咔嚓、咔嚓斌快要回去了,走之前也算打了个牙祭。
花妹儿从来没出过远门,古天华说,这一出门就是上海,真是不放心呐。
古大山说:据说路费也贵,上海很远,你看你们厂里那些上海人嘛,并不是每年都回去的。
一般暑假我就不回来了,最多每年回来过一次春节。
古菜花说。
那不一定,得看经济状况。
古大山说,我巴不得你每个假期都回来。
了,吴阳对古菜花说,你坐船去上海的伙食费我来管。
到上海下水五天,回来七天。
哪能再给你添麻烦呢?要不得。
古大山说。
不,没有给我添麻烦。
我的一个好朋友在港务派出所工作,他与船上的乘警很熟,反正吃饭不花钱。
吴阳对古菜花说,你记住啦,他叫罗家良。
古菜花惊讶:吃饭不花钱!得行哪?这几年一定坚持住,天亮以前的黑暗,一定要坚持住。
吴阳咂一口酒,他两手分别搭在古大山和古天华的肩上,鼓足意愿说:在菜花妹儿身上,花再多的钱都值得。
她一定是你们这个家庭的重大转折点。
古菜花感激地站起身来,真诚地对吴阳说:我从来都没喝过酒,但这回我要敬你一杯。
说完,她一饮而尽。
烧酒呛人,她猛一阵咳嗽,眼泪也憋出来了。
胀红了脸,她愿般地说:我一辈子都记得你,我会报答你的。
把我当一回事儿。
吴阳满不在乎,我等于是一个指路人,你在大街上迷了路,我热心地给你指了个路,仅此而已,不值得你记一辈子。
么个关系呀?就像是路人?古菜花顿时受到刺激,精神支柱塌掉似的。
她抓过古大山的酒杯又灌了一杯。
场面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余长秀在桌子底下蹬了吴阳一脚。
吴阳感到自己失言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挽救。
古菜花伏在桌子上抽噎,出嘤嘤的哽咽声。
大家都别扭,顿时冷场了。
这个菜花妹儿,当真了哇?我是开玩笑的嘛。
吴阳起身走过去,我道歉、我道歉。
他拍拍古菜花的肩头,俯下身子对她耳语,显得神秘兮兮。
古菜花抬起头:真的呀?那就罚你喝一杯!她又鲜活了,主动倒起酒来。
言归正传,古菜花这个名字要改。
吴阳正儿八经地说,趁这一次转户口、办入学手续,到一个新地方,就把名字改过来,不叫古菜花了。
吴阳的意见很突然,大家默不作声。
名字是一个人的招牌,是一个人的形象,也是一个人的价值。
吴阳说,一个人的名字是一种精神,有它独立的存在。
见到人的形象之前,一个好名字就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大家还是不作声,没想过这个事情。
古菜花这个名字,土气又小气,农业社会的小家碧玉,与大上海不吻合。
吴阳又补充道,我不希望我的菜花妹儿今后受到别人的歧视。
古菜花很感动。
大家还在沉思。
吴阳说:看嘛,这么泼辣聪慧的姑娘,怎么能叫菜花呢?来就轻浮,前头再加一个更俗气了嘛。
古菜花一笑,显得不安起来。
复旦大学什么地方啊?一流的高等学府。
校园里头长一棵菜花,滑稽不滑稽呀?吴阳车过头对古菜花说,你不是喜欢紫鹃的大气吗?是啊,大气才能成大器。
行啊、行啊,古大山说,我们听你的,你怎么改都行,只要还是姓古。
对嘛,改名不改姓。
我考证了一下菜花妹儿的四柱八字,命里头天生缺火,这就成问题了。
吴阳继续说,上海是东方,你到东方是非常有利的。
东方旺木,木能够生火,但需要火种,把火补起来你就兴旺了。
呷一口酒,他又说:去年那个四川师范学院没去也好。
成都在西方,西方金旺,金生克火的水,金克旺火的木,金还要消耗火。
菜花妹儿本来就缺火,这么多东西都来欺负火,要是去了西方就倒大霉了。
这么个道理呀。
古大山听得似懂非懂的。
古菜花的层次就不一样了,她在沉思。
这东方西方的,给改名儿有关系?余长秀小心翼翼地问。
关系大哟。
吴阳说,改名儿可以把四柱里头缺的火补起来嘛,五行就平衡了。
有了火种,再到木能生火的东方去展,就更为有利了,有可能成就轰轰烈烈的火旺事业呢。
用名字来补火啊?古菜花认真地问,字也有五行?吴阳说:你是学中文的,有带火性、带火旁的字嘛。
东娃儿、东娃儿,古菜花立马吩咐道,快点儿拿纸和笔来。
吴阳说:比如说烨这些字就是带火旁的嘛。
还有性质或意义属火的,比如辉等等。
还有吴阳的阳,太阳嘛,算是最大的火了。
对了、对了,我就要古菜花立即兴奋起来,她急切地说,就是这个阳字,就改成古阳。
古阳?要得,叫古阳。
莫跟我的名字走嘛。
吴阳说,我叫吴阳,你又来一个古阳。
你是女娃娃,最好取一个柔和点儿的名字。
太火旺了,今后嫁不出去怎么办?古菜花一听就乐了,就叫古阳,我喜欢阳刚之气。
她一脸的欣喜,把纸和笔一推。
古阳,古天华念叨着,我看这个名字要得。
古大山也表态说:只要她自己喜欢,那就古阳嘛。
喂,吴阳提醒古菜花,你自己可要想好哇,我讲的那一通只能参考。
你的名字改不改,怎么改,都是你自己的事儿啰。
也算是终身大事嘛,应该由你自己做主哦。
古菜花站起身,端起一杯酒又喝了。
她手一挥:没问题,就听你的,我信得过你。
是的、是的,名字是我自己改的,古阳,就这么定了。
余长秀一把夺过她的酒杯:你喝不来酒的,不能再喝了。
古阳,我叫古阳。
古菜花变了一个人似的,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新生感。
她再次大声宣布:从明天开始,我就叫古阳了。
大家记好啦,明天!古阳!耿露霞回上海,就要张扬得多了;张扬得有心人躁动不安,无心人也受到波及。
不是耿露霞自己要张扬,而是她在好多男人心头的份量太重了。
她居然嫁给上海一个死了老婆的老鳏夫,这极大地伤害了东山厂热血男儿的自尊心。
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有能力把她调回上海去。
尤其恶劣的是,那个丑八怪居然亲自到东山厂来接取新娘子,太炫弄了嘛,岂不是在宣示丑对美的亵黩!所以,就令人躁动不安了。
那个场面本来就灰不溜丢的,张扬只是在人们心头。
不管大家如何忿然作色,反正吴阳没有去看那个揪心扒肝的场面,眼不见心不烦。
那天早上,办公室派了一辆北京吉普车,送耿露霞和她的新郎去码头。
吉普车就停在尼姑庙下头的大马路上,正好遭遇了上班的人流。
新郎是个江北猪猡,一个糟老头子,瘦小又佝偻,皮肤黎黑,委琐的脸孔居然红光满面的,那就令人嫉妒得恶心了嘛。
耿露霞早就待在了吉普车里头,木然又不知所措。
闻阿娇和宁莉眼睛红红的,站在车门外头呆。
那个新郎正从下头的卫生所大门钻出来,登着上大马路的石梯子;他抬头咧嘴一笑,獐头鼠目般猥琐。
看过样板戏的人都意会,从上往下,是看反面人物的角度,大家越看心头越毛,憋气呀。
正统的上海人鄙视苏北人。
过去,上海有几个流氓窟,其中主要的两个地方,是虹镇老街和潘家湾。
那儿是典型的苏北人聚居区,流氓多、是非多,正派的上海人没得要紧事绝对不去。
江北赤佬、江北猪猡的称谓,就是这么来的。
上海人的嫁娶对象,绝不能是苏北人北人。
耿露霞的老家在徐汇那一带,多高贵的血统啊。
然而,对于三线人来说,江北毕竟是上海的江北,猪猡也就高贵了。
吴阳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怪不是滋味儿。
他敬重耿露霞,源于一次轻心的交谈——那天下午,在下班的路上逢小雨,光着头的吴阳顽皮地钻进了耿露霞的雨伞下,大阿姐嘛。
小雨*心恬然。
谈到上海人与四川人的差别,耿露霞平静地说:上海和四川东西远隔,一个属于长江下游的吴越文化,一个属于长江上游的巴蜀文化,人的性格差异就比较大。
巴蜀人的精神和性情具有道家气质,就崇尚自然,率性而为,自由洒脱,往往不拘礼法。
而江浙人恰好相反,历史上受到程朱理学影响,存天理,灭人欲,理性压抑就多一些,这种压抑有时候表现得很沉重。
直到今天,好些下江人为了合于某种理性或礼法,还在压抑自己的人性与**,自觉或不自觉地给自己套上枷锁……晚上,吴阳和金元庆在房间里无话可说,两人的心情都郁闷。
走廊的南头,又响起了程正文的二胡声,他在拉《汉宫秋月》;弓法细腻多变,度缓慢,音色柔和。
旋律中短促的休止和顿音,小三度绰注的运用,还有特性变徵音的反复出现,感染了吴阳的心绪,他体会到怨女哀愁又悲凉的情思与困苦。
不晓得汪向东今天是啷个过的?吴阳正在担心可怜的汪向东时,汪向东真的就来了。
他像梦游一般,行尸走肉,脸色青,头零乱在藤椅上就双手抱着头闷声不响。
吴阳与金元庆面面相觑,找不到话说。
金元庆默默地提一只木凳,出门看电视去了。
吴阳想了一会儿,就拿过两只酒杯倒上酒,抓出几捧花生堆在三抽桌上,又从泡菜坛子里捞了几砣泡菜,撕碎了装在一只碗里。
窝心酒,晦暗的情绪,放大了二胡音色原本的忧伤。
汪向东蓦然抬起头,抓过酒杯一饮而尽,没得话说……就这样,他俩对喝了好大一阵,都不说话。
洒了一地零乱的花生壳,踩上去噼啪作响。
喝闷酒伤身体,吴阳轻轻劝道,想骂,想吼,你就泄出来嘛。
汪向东没有骂,也没有吼,他又灌一杯酒,轻轻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被一个丑八怪蹂躏,我却无能为力,心痛啊!吴阳佩服他的冷静。
紧跟着,他大喊大叫:强暴啊!强暴!癞蛤蟆对天鹅肉的生吞活剥!他握着酒杯的手,砸在桌子上一声,酒水洒到了桌上和身上。
吴阳缓缓站起来,花生壳踩得啪啪响。
他拍了拍他的背部,又给他的杯子参满了酒……下头的电视音量开得很小,二胡又在拉《江河水》。
乐曲从最低音区,拉扯散板乐句,旋律连续四次四度上扬,凄凄切切,迸出悲愤的情绪。
眼白上布满血丝,眼角凝结了两砣淡黄色的眼屎,汪向东凄声艾艾地说:我姐姐,嫁给鬼不灵,我都,都没有现在,现在这样痛惜过。
他又提高嗓门,像在吆喊:那是小羊羔往狼嘴里钻呐!是啊,悲剧,怪谁呢?几乎是没得由头的罪孽。
二胡声以十度向上跳跃,旋律线两次往上冲击。
跟着就是顿挫的节奏,哀情继起,如泣如诉……吴阳明白,这时候说啥都是多余的,这时候需要的只是宣泄。
设身处地,感慨系之,他把一砣酸萝卜浸入酒杯里蘸一下,又塞进了口中。
从上层的窗口,隐约飘出日娘道**的咒诅和嚎啕声,还有摔酒杯的碎玻璃声。
二胡微弱的运弓力度,拉出一段平稳的音调,把人的情绪引进沉想……东山厂的男人无能啊!汪向东终于咆哮起来;他哭喊着,泣不成声,一边仰面泼酒,眼泪和着烧酒把一脸染得亮花花的。
空气里充满浓烈的酒精味儿,几乎惹火就燃。
琴弓与琴弦还在摩擦,正以强力全奏的劲头,扇动起人们心头的焰火。
煮鹤焚琴呐!暴殄天物啊!伤天害理呀!汪向东的面孔痛苦得几乎变形、怨入骨髓般地哀号;他捶胸顿足,他大放悲声,他的情绪简直是在喧啸……古阳行前的最后那个下午,专门到和尚庙给吴阳送鹰毛扇。
那是一个星期天,吴阳刚从万山市回来。
她坐在吊环底下的草坪上,已经等了好一阵了。
鹰毛扇做得不算精致,但朴素实用,也牢固。
九根羽毛,由两片三角形楠竹块扣合固定着,扇面用钓鱼线织了几行;把手也是楠竹片,楠竹片都是上了桐油的。
跟我去大食堂吃饭,我请你吃肉。
吴阳说,我给你垫个底,今后你就不会挨饿了。
她没有犹豫,跟着吴阳就走。
在一道门警卫室,吴阳给卢小兰打了个电话。
每栋家属楼只有一部公用电话,吴阳叫别人给卢小兰传的话。
星期天吃饭的人少,大食堂里很冷清。
军工部撤销以后,军工厂基本上不参加万山市的政治活动了。
那只鱼雷快艇模型,就悬挂在大食堂的钢梁上,很惹眼。
饭桌和靠椅都是长条形;椅子靠背是钢管做的,能够两边翻靠;长条桌是角钢架,木板桌面能够取下来斜挂着当靠背。
开职工大会时,桌子也当作同方向的椅子用。
靠墙立着一排排齐胸高的红漆木碗柜,每个木碗柜有二十多只上挂锁的小门,小门上印着号码,每人一把锁。
也有两人合用一把锁的,每只小门里有两个放碗的小格。
古阳第一次进入东山厂的大食堂,对里面的风格感到蛮新鲜。
吴阳自己买了一份粉蒸羊肉,一角五分钱一份。
他给古阳买了四份方块肉,就剩了四份方块肉,吴阳全买了;方块肉其实是长条块,两角钱一份。
上海来的炊事员调走的调走,退休的退休,现在几乎是本地人掌勺,上海风格的菜肴就变了谱。
方块肉,就是原先正宗的上海酱方,与肴肉的杂合味儿。
而偏离正宗的方块肉,仍然有特点:红酱色,焖得透软,卤汁浓黏,咸中带甜,肥而不腻。
这在古阳吃起来,就是天堂里的美食。
从那以后,她把东山厂的方块肉记了一辈子。
不一会儿,卢小兰也来了。
她挨着吴阳坐下,与古阳对着面。
卢小兰不要吃饭,我只是陪古菜花坐一会儿。
古阳。
吴阳对卢小兰说,古菜花改名儿了,她现在叫古阳。
改名儿了?古阳?与吴阳谐音。
卢小兰说,你也崇拜吴阳啊?不怕倒霉?古阳的喉头梗了一下,她说:学生崇拜老师,应该的啊。
改了好,改了要得。
卢小兰说,古菜花,在上海人听起来就是阿乡。
你在上海读书,会受到歧视的。
不过,古阳也太男人化嘛。
男人化好啊,古阳说,这个名字开朗、大气。
虽然改了名儿,你不要忘本啰。
吴阳说,不要忘记你曾经叫古菜花,不要忘记古菜花那个朴素的村姑。
古阳注视吴阳一眼,默默点点头。
迟疑一会儿,她又津津有味儿地咬嚼方块肉,嘴角直流油。
你们厂的肉真好吃!古阳羡慕地说,我大学毕业了,能不能到你们厂来工作啊?卢小兰说:在这儿工作的人都是倒霉蛋,你会有大出息的,这儿容不下哟。
她又感叹道: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了!总机室的话务员赵莉娜,在食堂窗口打了饭菜路过这儿。
她把碗往桌子上一敲:阳,你把方块肉买光了。
说完就惘然离去。
生活啊,像在演戏。
吴阳感慨道,把一群上海人赶到这个山沟来,又把这个山沟里的妹娃子送到上海去。
我还是想回来。
古阳黯然地说。
卢小兰叹息道:你呀,到了上海就不想回来啰。
这几年啥也别想,专心把书读好,一切顺其自然。
吴阳嘱咐道。
古阳埋头一声,显得乖乖的,小鸟依人的样儿。
饭和肉都吃光了,古阳踌躇满志,双手却捧着饭碗舍不得放下,眼睛还盯着桌上的菜碗愣。
工厂的一大一小两只白色搪瓷套碗,上面印有一排宋体红字——国营五八六厂和吴阳的工号沿一圈蓝边儿。
那就是社会上羡慕的铁饭碗。
你喜欢这套碗?吴阳说,那就送给你吧,留作纪念。
她轻轻一声,满脸都是喜色。
沉默一会儿,她愣乎乎地盯着吴阳和卢小兰自言自语地说:你两个坐一起好般配,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吴阳和卢小兰对视一笑。
卢小兰说:我两个也只抵得上你一个,你是才貌双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