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干事张金扬调回沈阳老家了,政治处有心让吴阳去接任保卫干事,保卫科长熊中武就把他叫到办公室征求意见。
吴阳没有犹豫,当即就表示不去。
最后,熊中武建议吴阳考虑一段时间,想好了再决定。
厂里安排一车间放了百分之四十的职工回家休息,工资拿百分之七十。
剩下的人也不开炉,一帮人搞生产现场维护;一帮人组成了一个杂牌小组,被戏称为娘子军,由吴阳当组长,也有叫他党代表常青牌小组的主要任务,是回收全厂范围内的废旧木料。
同时,厂里开始组织四十岁以下的职工,每天下午下班前的两个小时,在子弟小学上文化课,分了初中和高中班。
因为下午要上课,所以,大家只是上午干一点活儿。
吴阳借来三辆两轮板车,把杂牌小组分成了三档子,何尧碧加上三个行车工与吴阳编为一档。
东山厂结束基建以来,这是第一次全面回收废旧木材,所以,不到两天木材就堆积如山。
车间张主任要求把废旧木材堆积在砂箱坝子上,吴阳不干。
吴阳坚持把那些木材堆在了十二号厂房马路对面的围墙下头,那是一溜空地,栽种的泡桐树也长高了,又便于转运。
然后,就是木材分类。
上好的木料再利用,转运到烘烤房去烘干以后做木模用;不能再利用的木材就转运到厂房的烘模房和澡堂烧炉子。
分类下来,能够再利用的木料占多数,不但有红松,桦树木,还有柚木块。
这些都是做木模的好材料。
这天早上一上班,在食堂下头和一车间那一带,散布了几十个农民,在厂里的空地上种冬小麦,只要有空地他们就挖。
大家明白,与农民的土地纠纷又起来了。
工人们仍然各就各位上班,那些农民进厂以后也没有乱来,只是种麦子。
一些警卫人员远远盯着,并不冲突。
厂工会的张干事用照相机在拍照,收集证据。
东山厂的围墙拉得很长,农民要到工厂对面去干活儿,如果从一道门或二道门转过去,就要绕好大一圈冤路。
建厂的时候就准备从厂区中部,也就是十二号厂房那儿,建一座天桥跨过厂区,以方便农民干活。
后来农民不干,他们说天桥太高,难得爬;工厂也考虑到建天桥费用高,安全管理也是个问题。
最后,双方都同意在围墙上留两道横串小门,农民要过去干活儿,保卫科就开门并组织守护。
这次农民闹事,就是从横串小门进来的。
矛盾的焦点,先是横串小门的锁钥匙,农民要求自己掌握,工厂怎么会同意呢?肯定不会同意嘛。
农民的意见是,每次都向工厂提申请才开门,很麻烦;有时候保卫科安排不出人值班,就不开门,害得农民干活要走好大一圈冤路。
矛盾的焦点,其次就是那块砂箱坝子。
那儿原来是一口堰塘,管了一片农田的用水。
工厂占用堰塘以后,答应今后那片农田的用水,由厂里的消防栓提供。
于是,堰塘面积就没有付土地款,也没办征用手续。
现在,农民提出要补偿土地款,或还一块土地,同时还要保证用水;要不就把堰塘还给他们。
工厂同意异地抵偿一块土地还回去,但不再保证用水,分歧就出来了。
中国历来就有土著与客民的冲突,吴阳想想,这算不算是土客之争啊?农民那架势,根本就不是要收获的播种。
内行人明白,冬小麦不是那样的种法,得先挖地松土,再打窝点种。
而他们种的冬小麦就像是点种豌豆或黄豆——男人扛一把锄头,女人左右一边挎一只装有种子和草木灰的篾筐;男人挖个坑,女人就扔进几粒种子,另一只手随后又扔进一把粪水沤过的草木灰……后来,农民点种冬小麦的地点,移到了砂箱坝子上,吴阳终于沉不住气了。
砂箱坝子是吴阳心头的一块圣地,哪儿容得了别人乱来呢?他大喊一声冲了过去:滚远点儿!坝子上不准挖!他后头跟着顾筱乐和林立伟等一帮人;另一些上海人也叽里哇啦起来,一边撺拳拢袖。
那些农民是有备而来的,深怕事情搞不大。
矛盾一起,他们立即就聚合拢来了,挥拳擦掌,扛起锄头要打架。
上海人其实不敢打架,嘴硬骨头酥;面对一大群猛门人,阿拉们最多也就是在口头上讨两句便宜而已。
见农民要动真格的,一些人就悄然往后退,缩货。
令吴阳感到意外的是,还没有与农民生肢体接触,只是火药味儿有点儿浓厚,那个曾经斩钉截铁的顾筱乐,比兔子逃得还快,火爆不起来了,缩卵一个。
吴阳大叫一声,他暴躁地拖一根小树干,冲上去就来一个横扫,三个农民顿时被打入砂坑里。
后头,沈崇光等一帮湖北佬和转二哥,拖着小砂箱和钢钎铁铲也冲了上去,大家都护着吴阳。
农民人多,但人多势不众,他们大喊大叫却不敢当真,也不敢深度冲突。
有两个农民的嘴巴鲜血直流,一开始就吃了亏,他们谁也不敢真往前冲了。
地磅间的货车故意把油门踩得轰轰响,喇叭也揿得嘟嘟叫,像是声援和示威,营造了更为火爆的气氛。
吴阳干脆站到砂箱堆上居高临下,他端着那根树干又大叫一声:到其它地方去挖,这个坝子不让动!……作为厂大门象征的红色大牌坊依旧很耀眼。
在十年前,那个以红色为主调的革命年代里,城市的大街小巷、家家户户,一色的红油漆打扮——红色的大标语、语录牌、语录碑;用红纸剪辑成各种表忠心的图案标志,则贴在墙壁上和醒目的地方。
那些在破四旧中改名的商店、工厂、街道、学校等单位的名称,也用红色书写,以示立四新。
有的甚至将整条街、整块墙壁,用红油漆涂红,上面书写**语录和大标语。
这种做法被称为红海洋。
而在农村,则竖立起一座座五花八门的红色大牌坊。
为了跟上形势,结合厂区布局,给工厂撑一张门脸,基建指挥部决定修建了这座红色大牌坊。
与传统牌坊的格调不同,它的结构简单,就像用三根长方形的积木搭成:方正粗大、墩实厚重、十分醒目,可以归为两柱一间门式牌坊之类。
两根方形大立柱,每根厚一米多,高约五米。
砖石砌成,抹上水泥。
每一柱面用红油漆涂宽边框,中间内收留白。
方立柱的基座由花岗岩石放大砌了两轮,本色。
两根大立柱架起一根厚有一米多、长约七米的钢结构大横梁,三面包铁皮,涂红,算是额枋。
两根大立柱顶上,分别有四根小方柱托起一块水泥顶盖,高出横梁约一米。
两根大立柱正面的白底板上,分别以扁牟体红色书写的旧标语已经涂白了,大概准备写新的内容,但旧的内容隐然可辨: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横梁上用长牟体黄色书写着:继承**遗志紧跟华主席奋勇前进。
据说,这条标语又要修改了。
写这个大牌坊上的标语,可不容易哟。
还要搭架子,系安全带,爬上爬下的,折腾人。
难怪宣传科的人咕哝:老是涂涂写写的烦死人啦,全部涂白算啦。
当初,称呼红色大牌坊、大牌坊牌坊的时间并不长。
本来是取牌坊的歌功颂德之意,但牌坊有浓厚的封建礼教味道,加上当地又有一句俚语: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把牌坊与婊子扯上关系,就犯了忌讳。
后来,从电影里看到,红卫兵砸毁了清华园牌坊,人们心里更是蒙上了阴影。
最后,大家心照不宣,不再叫什么牌坊,而改称为厂大门了。
里头真正的厂大门则改称为一道门。
因为整个厂区被围墙围成了两大圈,一道门里头还有二道门和三道门。
厂大门地处要津,于是成为了东山厂的标志;就像古戏楼是古家场的标志一样——一个现代,一个古老;一个洋气,一个乡土……与牌坊式的厂大门比起来,古戏楼就太脆弱了,虽然它的历史悠久。
这天半夜里,它燃起了大火。
厂里出动了消防车,但消防车开不进古家场,车子就绕到场后头的新公路上。
等把水龙带接拢时,戏楼已经烧完了。
一大早赶场的时候,吴阳听说戏楼烧毁了,他就跑去看热闹。
场上的议论声纷纷扬扬,大家感觉败坏了风水,兆头不好。
这些年来,到古家场赶场的人越来越多,市场越来越兴旺,古家场的小街加戏楼坝子已经不够用了。
市场和人流就往小街外的东南头膨胀,一直经过公社和区公所面前,拉到了电影场一带。
戏楼坝子稍稍冷落了,就成为了一个专门的猪市场,搞得臭烘烘的。
吴阳他们去看戏楼的时候,只剩了一个高台。
高台和四周是黑的灰烬,烧焦的柱础,熏黑又破碎的瓦片和瓦当,还有微弱的烟气、善良人的哀叹声……那棵古老的黄葛树先于戏楼而消失。
古家场的人说,就是因为失去了黄葛树的庇护,戏楼才毁灭的。
古家公社修建办公楼需要木料,经费不够,他们就打上了那棵黄葛树的主意。
办公楼是两层,要铺一层楼的楼板,据说,那棵黄葛树锯出来的木板绰绰有余。
黄葛树地下部分的桩基和树根,被农民挖出了几百公斤的柴火,掘出一个大坑。
大坑及其周围,剩下了好些木屑、败叶和锯木灰。
那天晚上,几个流浪汉把木屑、枯叶收集起来燃了一堆篝火,他们一边烤火一边烧红苕吃,吃饱就走了。
余火复燃,烧着一堆秸杆,终于殃及戏楼……这段日子,吴阳心头虚,脑子里掠过阵阵不祥之兆。
宁莉马上就要调离东山厂了,说走就走,她去成都一家企业。
那天上午,送宁莉上船的有三个人,吴阳和闻阿娇,还有宁英楠。
等船的时候,宁英楠和闻阿娇守着行李,吴阳陪伴宁莉在沿江马路上散一会儿步。
江边舳舻挤拥,江面上烟波渺茫。
有句上海俗话鼻头做梦’,意思是做不到的妄想。
宁莉盯着江边繁忙的船舶感触道。
吴阳听得没头没脑的,就问她:你认为我是捏鼻头做梦啊,啥子意思啊?你和小兰根本就成不了,她说,相爱与婚姻是两码子事儿。
因为你师父的遭遇,刺激了你的这个感想?有一点儿关系。
我师父基本上能够自己做主,小兰的情况就更为复杂了。
她要受到家庭和社会关系的影响,她又那么纯洁和单薄,面对现实的利益矛盾能不迷失方向?见吴阳不出声,她又说,关键还在于,上海人的选择都非常现实,不大重视精神价值。
吴阳不愿听这个,心头不爽。
东山厂这个环境,我都不喜欢,就不要说上海人了。
宁莉老说这事儿。
吴阳把话题岔开,就问她:我那个巫术的效果怎么样?还好,到川东医院复查了,治疗效果显著。
医生还问我,自己用过啥子药。
今后可以正常生活了?基本上可以,医生只是说今后不宜生育。
沉默一阵,她又说,这样也好,新的生活方式嘛,我现在想通了。
了,宁莉想起另外一件事儿,你爸爸的病哪样?在上海检查说是肺结核,不是肺癌。
马上就要回来了,治疗肺结核。
那就好、那就好,不是肺癌就好。
她盯吴阳一眼,你自己也得要把烟戒了。
这一年我看了好些关于肺结核的书,你的体形像是结核体形,最好不要抽烟,酒也要少喝。
沿江马路上车水马龙,尘埃飞扬,污水横流。
他俩下到江边,坐在两砣石头上。
桐走了,你也走了,你们一个个都走了。
吴阳遗憾地说,刘志安在天成县找了女朋友,肯定也是要回老家的。
整到最后,可能老乡走光,剩下我一个人在东山厂坚守。
你和小兰的关系,现在还正常嘛?你硬是想创造奇迹呀?她又把话题转回来。
啷个叫奇迹呢?吴阳激动起来,感情为重嘛,我就要为本地男人争口气。
在争这口气呀?宁莉说,何必呢?上海女不嫁本地男,这不仅仅是观念问题,主要还是现实障碍。
现实障碍,是最难逾越的。
你放心,我俩相知有素。
我对小兰有信心,也许没有你判断的那么悲观。
女人的直觉很灵敏的,你不要小看了女人的这个特点。
她朝江中扔一砣石头,接着又说,你是不是也认为上海人高贵,是贵族血统,就对阿拉小姐有特别的嗜好?不是。
我喜欢卢小兰,与她是哪儿的人没得关系。
如果真的喜欢阿拉小姐,上海妹儿还多嘛,你何必要啃那块硬骨头呢。
在东山厂,我就认卢小兰一个人。
客轮的汽笛响起来,像是在催客。
吴阳看了看宁英楠那边,罗家良已经如约赶到了,他穿一身洁白的警服,非常醒目。
船马上就要开了,宁莉对吴阳和宁英楠他们说,你们就不要上船了。
要得,你们不用上去,我一个人送上船。
罗家良说着,两手提起宁莉的行李就走……抗美码头熙熙攘攘,汽笛声声。
吴阳和宁英楠、闻阿娇一边登着石梯往上爬,一边不停地回望缓缓离岸的轮船。
宁莉站在船舷上挥手,她身着灰色卡叽布西领上衣,显得素雅又深沉。
老是送人走!车站码头离愁多,吴阳感慨,心胸又阴暗扁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