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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大山深处的奇遇

2025-03-31 01:48:27

吴阳对周可强那双脚和头的印象深刻了可强总是走在前头,吴阳随后。

爬上坡的时候,他那一双浅帮的军用黄胶鞋,就总是在吴阳的眼前晃动;走下坡的时候,吴阳就俯视着他的头,他的头硬跷跷、乱蓬蓬的,像烂鸡窝……走山路、爬坡下坎的工夫比坐下来问材料的工夫多。

一个月的时日,他俩把四十八槽的七十二沟走了将近一半。

山势高耸,山路陡峻,就连野山羊都有跌岩摔死的。

空谷足音,有时候走了半天的山路都见不到一个人。

办案组之间传递信息靠雇人跑路。

与另外几组人相约,今天中午在王二峁的高家院子会合,毛股长和龚股长已经去了。

周可强和吴阳沿着蜿蜒升降的乱石小路逶迤而行。

周可强指了指远处突兀的山峰儿就是大包寺和白杨湾,川东游击队主要的活动地域。

据说,当年川东游击队司令赵唯,带领百来个游击队员与五百多敌军在铁锁关鏖战,居然得胜……土地硗瘠,稼穑艰难,生活困苦;一个月里,吴阳见识到了什么叫赤贫。

他不相信这儿的人会造反,与政治无关,与革命传统无关,他们没得这个心力。

你可不要心软,周可强说,国民党的时候,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人。

我们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阶级斗争的弦是不是绷得太紧了?职业习惯嘛,长期处在阶级斗争第一线,要有敌情观念呐!叹一口气,周可强又无奈地说,否则,无产阶级专政啷个巩固?渐渐地,哗哗的流水声越来越响。

转入一条大沟,雾气和水气浓郁、树林和草木也浓荫起来。

一团一团的红果酸枣树,从深绿背景中突出来,十分醒目。

有树有雾有水,有绿又有红,山就有了灵气,人心也得到慰藉。

拐两道大弯,眼前出现一笼笮桥,像是一条巨龙的骨架。

那是一座用竹篾条拧成绳索编结的呈管状的悬空索桥,路面是篾条和藤条编排的。

笮桥高出沟水近十米,有近百米长。

他俩对视一眼,没有犹豫,就一前一后钻进了竹笼般、直径仅一米多的笮桥。

桥体由粗篾绳和长藤拉成,底部有五根、两旁各有三根;长篾绳固定在两岸的树桩上,算是经线;用粗篾条或藤条作桥体的纬线,每间隔一米结扎在每根经线成固定经线的圆圈。

他们的双手攀住两旁顶端的经线,脚踩上去直晃悠,两人本能地尽量踏住底部的经线部位,笮桥出吃力的嘎吱声。

他俩小心翼翼,走到中部,周可强觉悟似的说:两个该轮流过桥嘛,堆在一起反而不安全。

后头的吴阳说,现在退回去一个也没得意义了,走。

……河谷幽深,雾气缭绕,林木荫翳,天光一线,吴阳感受到了四十八槽和七十二沟的浪漫气息。

别有洞天,贫困之地不乏富裕的风景。

听说野山羊都有摔死的,啷个我们就捡不到一只。

吴阳有些遗憾。

想吃肉了?周可强说,看今天中午毛股长他们准备了啥子好吃的。

上山来这么久了,没吃过一回肉。

说到这儿,吴阳就犯馋。

我在厂里,每周至少吃三回肉。

这儿是有钱没法用。

走近一个山窝子,一棵大槐树的梢顶上,立着一只不知名的大鸟,凤尾长嘴,大腹便便,头顶一撮白毛十分醒目,出嘎咕的叫声。

周可强立即取出手枪,轻轻拉弹上膛。

大山里的鸟儿不怕人,他走到树底下了,它仍然目空一切、我行我素。

右手举枪瞄了瞄,感觉没把握,他又用左手握住右手的腕子,双手绷成三角架来稳定那只手枪,把大鸟胸腹间蓝黑相间的戎毛当作靶心。

枪响鸟飞,吴阳和周可强都遗憾地一声。

你的枪法不行嘛。

枪法不是最好,主要还是这支手枪太老了。

周可强干脆坐下来,掏出了香烟。

周可强的手枪是美国的可尔特,看上去比吴阳那只五一式的体积还要大一点儿。

这还是解放战争遗留下来的手枪,可尔特与汤姆冲锋枪的子弹通用。

他把手枪塞进枪套里,扔给吴阳一支香烟。

他还在不服气地说,得想法打一只狗。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算数了?吴阳调侃道,这山上哪儿有野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又不是法律。

周可强说,主要是没得时间,要是专门花上半天,钻进老林子去打猎,肯定有收获。

这手枪打鸟儿不得行。

你那么大一只手枪,笨拙拙的,又是汤姆子弹,要是真打中了那只鸟,肉也给爆飞了。

吴阳歇下来,身上又开始痒,他明显感觉有一只虫子在肚皮上爬。

他把手捅进去轻轻捉出来,是一只臭虫,再放手掌上认真观察。

臭虫的头小肚子大,六条长腿儿,头上两只触须像天线……吴阳和周可强一到高家院子就激动了,毛股长他们为了犒劳大家伙儿,正在准备中午吃水饺。

灶屋堂屋就是那一大间,蒸气与烟气混杂,营造出乡土的生气。

好久不闻肉滋味儿,一进屋,大铁锅里煮沸的腊肉香气就扑面而来。

周可强揭开竹锅盖一看,一根光光的腊猪骨头在里头熬着。

只有香味儿,没得实质内容啊。

他有些遗憾。

你们在哪儿搞到面粉的?吴阳很激动。

不是面粉,是粗麦子面。

张长有说,我们自己磨的。

张长有是古家区的公安特派员。

詹华培面对面瞅了吴阳一眼:瘦了一圈儿啰,出来吃忆苦饭啦。

不叫忆苦饭啰,张长有说,红苕洋芋,包谷糁儿,麦肤子皮,就是吃苦嘛,哪儿是忆苦呢?对头,不是忆苦,思甜的感觉倒是有的。

周可强说。

那是的,我当知青都没得这么苦。

吴阳说,最苦的还不是吃,而是睡。

饿了先吃红苕,毛股长对先后过来会合的人都这么提示,大铁锅里烀着小半锅子红苕。

吴阳和周可强都饿了,两人抓一只红苕就吃,烫得咝咝的。

烫个脚、烫个脚。

周可强左顾右盼地说,都一周没洗脚了。

黄大娘拖出一只黑的大木盆,再从瓮罐里舀了半盆热水。

吴阳与周可强把脚脱出来,臭气熏天的。

彼此彼此,一屋的人谁也不嫌。

吴阳那双白球鞋,脏得失去了本色,就再也不耀眼了。

可惜个老子没得肉,龚股长遗憾地说,只有它妈的几块肉皮。

有肉皮呀?周可强一边搓脚一边兴奋地说,肉皮也好嘛!不是你想的那种肉皮,是找农民买的几块腊肉皮,硬得切都切不动,煮了还是梆硬。

吴阳听说是腊肉皮,情绪就有些蔫巴巴的。

四十八槽的农家,把腊肉皮当炒菜的油来使。

一般杀了年猪,除了卖钱,剩下的肥肉就做成腌腊肉,然后切成小砣小砣的,要管一年。

炒菜的时候,在热锅里先蹭一层油;哧哧响几下,腾起一股油烟,留下几道油迹。

一小块腊肉皮要在锅里蹭它好多回,腊肉皮结实,有筋力,经得住磨,经得住化,就剩在了最后。

在这一年的尾子上,年猪还没有杀,有腊肉皮的农家已经不多了。

饺子的馅儿,主要是腌咸菜末,里头和了一些洋芋、青菜和蒜苗,再就是小量的腊肉皮碎末。

吴阳用筷子在一大钵饺子馅里搅了搅,感觉香味儿很浓。

主要是腊肉皮和蒜苗的香味儿,对上了馋出来的敏感嗅觉。

一大锅水饺煮好了,龚股长抄起一只柳条编织的笊篱,先给吴阳捞了一大碗,你是小弟娃儿,应该受到照顾。

这儿有酒哦。

毛股长把一瓶白酒倒在三只土碗里,要喝就自己来端。

白酒有限,但水饺管够,龚股长鼓动大家说,尽管敞开肚儿吃。

一大口白酒含蓄下肚,全身疲劳的细胞顿时激活,身心一下子就通透地松驰了,好惬意呀——吴阳先把自己灌晕乎了,有了那种意境,就专心致志地吃水饺;他端着大碗,坐在院坝边上一只残缺的石碓窝上,嘴巴烫得咝咝哈气。

王二峁的高家院子有六七户人家,好不容易才给他们这么大一帮子人凑拢了碗筷。

土坝子边上有一间公家的场屋,一根粗木棒斜撑着倾斜的山墙。

场屋的地势矮,低洼地带就积满了牛粪冲洗过的黄色草末,没有大臭,却隐隐有一股草酸味儿。

秋收的时候,晒坝不够用,好多土坝子面上就涂上一层浓厚的牛粪汤。

据说牛粪层有隔土防潮的作用,牛粪层干以后有强度,像铺了一层席子,就在上面晒粮。

秋收结束以后,牛粪层被雨水冲洗掉,来年再如法炮制。

吃了两大碗饺子,吴阳才填了个半饱。

有了多余的心思,他这才注意到端在手上的大土碗。

土碗像是非瓷非陶的土坯烧成的,好像没有上釉,碗体已经被脏手把握得黑了,沿圈有几处破损的缺口。

除了经常与嘴唇摩擦的碗沿有一点儿亮色,土碗的污垢洗也洗不掉。

上山有一个月了,见惯了四十八槽的生活方式,再也没啥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吴阳思想上打起了退堂鼓,早就想回去了。

还得要回去面对现实啊!他心头这么叹了一声。

专案组聚拢了十来个人,他们蹲在院坝边上吃饺子,饿痨失相,吃得贪婪,却并不难看;咂嘴弄舌的声音竟有些温馨。

饺子里的腊肉皮碎片咬不烂,因为嚼着香,谁也舍不得吐掉;嚼不烂也吞进了肚儿里,算是吃了肉啊。

该到青杠坡去化点缘嘛。

周可强对毛股长抱怨道。

青杠坡是啥地方?吴阳问。

四十八槽林场的场部。

阳,给你留了一口酒,来喝了。

张长有大声招呼道,他把那只酒碗搁在了房檐下的石头磨子上。

不喝了,再吃一碗饺子。

吴阳正回应着,眼前突然一亮,那不是王美亚吗?撞到鬼哟!那真是王美亚呢。

那个像王美亚的村姑,正从土坝子上经过,听到吴阳惊觉的自言自语,她立即停住了脚步。

你也认识王美亚?她扑闪一下吃惊的大眼睛,你跟我走一趟吧,她很大方,走嘛,我领你去认一个人。

刘长林长林!当吴阳一见到他那颗光的头,就奔了过去……刘长林在劳教的时候,结识了难友王立壮,两人住同一监舍,白天劳动也形影不离。

王立壮四十多岁,生得武大山粗,土生土长的四十八槽王二峁人。

为人仗义又有霸气,当过大队支书,因为打架致人残废而劳教的。

那个王美亚就是王立壮的女儿,她现在已经改名叫王美亚了。

王立壮的劳教时间是两年,刘长林是一年半,王立壮先进去半年。

因为表现好,两人都提前半年释放,就同时出来了。

劳教对象先是参加劳动,强制劳动,替国家做工,自食其力。

他俩的劳动是在砖瓦厂砸砖坯,晚上就回到铁窗铁门里睡通铺,二十多人睡一间屋。

王立壮最欣赏刘长林的,是他身为一个上海人,却没得娇气,放得下身架;受到冤屈和挫折仍然兢兢业业做事。

再就是重情义,有责任心。

王立壮不了解其它上海人,反正他觉得刘长林这个人靠得住。

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他就有心招一个赘婿。

但一想到刘长林是上海人,他又表示过今后要回上海去混,加上贫困山区的家庭环境,王立壮就说不出口了,把心思压了下去。

殊不知,他俩走出劳教所的那一天,情况生了戏剧性变化。

那天,王立壮的女儿王贵香来接父亲回家。

与王立壮一道出来的刘长林一见到王贵香,就惊愕得目睁口呆,他嘴巴不由自主就叫了一声王美亚!王立壮晓得是误会,就立即解释道:她是我的女儿王贵香,不是你那个王美亚。

刘长林知道王贵香不是王美亚,但她的出现还是把他弄得神魂颠倒,神情恍惚,一下子就产生了亲近感。

在王贵香招呼他们坐在一家饭馆里吃面条的时候,他一直盯得她手足无措。

王贵香本来是个大方的姑娘,这时候也禁不住面颊泛出了红晕,竟有些语无伦次了。

王立壮心头暗喜,但他得给双方留下一段回旋的余地,他就对刘长林建议道:如果你要把王贵香当做你那个王美亚,你就到我家去住一段日子,双方了解了解。

要是你两个都认为合适,我就认你这个女婿。

刘长林立即就表示:要得、要得,我到你家去。

王贵香也爽快地点头默认。

按照四十八槽的规矩,赘婿得改为女家姓。

弄到后来,刘长林没有更名改姓,王贵香却改成了王美亚,大家都乐意。

订婚,刘长林给王贵香送了一盒百雀羚,一种马口铁盒子装的面油。

过去,王贵香只用过蚌壳油。

虽然一盒蚌壳油要用好些年,但已经够奢侈的了……这是一桩奇缘!吴阳心头受到了感动。

而私下里,吴阳慎重地提醒刘长林:是不是感情用事,头脑热哟?你愿意在这么穷困的山上过一辈子?吴阳还说:你一个上海人,这下子就算彻底落草了哦!刘长林思前想后、似乎把一切都悟透了。

我已经游离于社会生活之外,没有了安身立命的单位,我的路走窄了、走偏了,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去选择。

如果不彻底换一种活法,还走旧的轨道,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想了想,他眉头一扬,又说:你认为这四十八槽和七十二沟太贫穷是不是?你却不晓得这上头有上百里的原始森林,还有像湖泊一样的高山大水库,幽深神秘的峡谷风光,哪有养不住人的?只要你喜欢这儿就行,一切是你自己来承担。

关键是人可靠。

我那个岳父,有点儿侠肝义胆的豪气。

在任何境遇中,都能找到最佳的生存方式。

这个家庭,在艰难困苦中,有一种越的本领。

他喉头梗涩一下,又说,这个王美亚,能够给我安慰,好像续上了我的感情生活。

我几乎是走投无路了,还能怎么办呢?回上海去混,没了单位,瘪三一个。

他唉声叹气地说:我现在不晓得如何去孝敬上海的父母,还有死去的王美亚的父母。

沉默一会儿,他像是愿:我相信,生活会好起来的,瓦爿也有翻身日;我相信,会有出头的时候。

吴阳这时候才注意到王家的院落。

他俩坐在一个长条形的狭小天井里,这是一座古旧的小天井院,土改时王家上辈人分的地主的房产。

望着狭小的井天,像是井底之蛙,产生不安分、想往天上飞的冲动。

吴阳感慨:天井的称谓,是那么微妙。

小院有厢房和正屋,砖木结构;破败的木格窗棂里面,封了一层塑料薄膜。

残旧的瓦垄沟里堆了厚厚的一层苔藓和**的泥淖。

封火墙的翼角已经塌缺,翘略显活泼,却像在呼饥号寒。

房檐的墙脚,放了一堆錾子、手锤和钢钎。

从破落而又古老、残旧而又利索的风格看,这个家庭确实有些与众不同,算是凋敝民生中的殷实人家。

王美亚的母亲,坐在一把小木椅上,手执帮底在绱鞋。

她旁边的板壁上,贴了几张破布和叠纸裱糊的袼褙。

陈旧的房门上,附着残破又锈迹斑斑的角叶、铁花片和门钉。

在这儿,在这儿,吴同志在这儿!门外,高家院子的黄老娘带人来找吴阳。

周可强风风火火跑进来:你在这儿啊,莫整丢了哦!这儿遇到一个师兄,你说稀奇不稀奇?吴阳招呼他坐。

刘长林对周可强说:今晚上他就睡这儿,没事儿。

王立壮看见吴阳的同事来了,热情地从里屋奔出来,并慷慨地对王美亚说:去把那一腿野山羊肉解下来。

这是真正的野山羊肉哦,还用柏树丫子熏了的。

王立壮有些炫耀。

这可不能白拿,周可强说,算我买下来吧。

说着,他就要从衣口袋里掏钱。

别,我这儿的东西只送朋友,并不出卖。

王立壮痛快地说,你要给钱那就拉倒。

要得、要得,拿去嘛,吴阳也痛快,就算在我的账上。

周可强高兴极了,他殷勤地给王立壮、刘长林和吴阳递上香烟。

黄老娘谦恭地说:吴同志,那你在这儿耍,我要回去给他们烧火了。

周可强提着那一腿野山羊肉,踌躇满志地走了。

晚上喝酒的时候,吴阳棋逢对手,王立壮也能喝。

王立壮率真,又梗直,你们真是抬举黄登举哟,这么兴师动众的。

他哪儿搞得了民主自由党嘛?还司令员呢,吹牛。

好像是动真格的也,他在搞部队那一套嘛。

吴阳坚持道。

得走投无路了,牢骚嘛。

他只晓得部队上那些套套,饿昏了头,就玩儿一下过家家。

他自己都没当真,你们居然当真。

老汉儿,你莫乱说!王美亚禁不住要制止他。

是嘛,黄登举懂个啥嘛?这四十八槽,不论当英雄当狗熊,都轮不上他嘛。

王立壮的话,吴阳听了暗自泄气。

刘长林说:黄登举把我的朋友引上了山嘛,还多亏他瞎掰。

他往吴阳的碗里夹两砣獐子肉,你能喝酒,就与我岳父多喝几杯。

不说他了、不说他了,没有他我们就喝不上今天这杯酒。

王立壮收了口,与吴阳碰碰杯,这是炖的野鸡肉哦,莫小看了。

你和小兰的事儿哪样了?刘长林还惦着这事儿。

言难尽。

有情无缘,我就是为了这事儿才去保卫科的。

拉开距离,看能不能淡化。

小兰得听她父母的,搓搓圆,捏捏扁。

刘长林被思绪笼罩着,六九年初,我们同一条船进川来的,想来真像是一场梦。

吴阳不想说这事儿,就不搭腔。

三线建设,把个人感情搞乱了,在制造悲剧。

安静一会儿,刘长林又说,当时,老厂的头头动员我们进川,说领导阶级就应该吃苦在前,要求政治挂帅、思想领先,以严明的纪律、简陋的装备,到艰苦环境去立新功。

册呐!他们自己却不来。

大家无话,噎住了。

小兰介好,很纯洁,我几乎是看着她长起来的。

可惜呀,有情人成不了眷属。

刘长林轻轻叹息一声,又说,上海人考虑问题,总带有交易的算计,总想在交易中得到最大的利益。

他拍一拍吴阳的肩膀,宽慰道,也难为小兰一家人了,沦落在山沟里头,不交易怎么活呢?小兰是唯一的本钱。

国家现在才提倡商品交换,其实啊,上海人从来就是商品化思维。

吴阳喝两口汤,抹抹嘴皮子说:不说她了、不说她了。

他换一个话题:你不晓得,那个耿露霞最后嫁给谁了?好多男人为她的结局鸣不平,酗酒,砸杯子,窝火,骂娘……王立壮听得要明白不明白的,你们厂里的事儿真怪,喜欢一个人弄得那么复杂。

刘长林喝得沉闷,话也动情:有两件事情,我只能托付给你了。

他把酒杯跟吴阳撞一下。

第一件,我的户口,得帮我转到这儿来。

你看到了,正门正路阿拉走不通了,就死心塌地跟王美亚在这儿过一辈子。

刘长林的酒量不大,这吴阳晓得,他就劝他少喝一点儿,慢慢说。

那是的,王立壮说,我们这儿马上就要分田分地了,也搞包干到户。

多一个人头,就多分一份土地。

土地是生活的根,我不相信我们四十八槽就没得希望。

一定有希望,在刘长林和王美亚这一辈人就能够翻身。

这件事儿我来办,你这是大迁小、非转农,应该没得问题。

吴阳一口应承下来。

不过,你也莫太为难,实在不行也就算了,王美亚慷慨地说,我们这儿地广人稀,也不差他一个人的田地。

要办过来,刘长林说,一定得办过来。

谁晓得今后的形势怎么变化,名正言顺嘛。

户口不来,也是对王美亚、对我的岳父岳母不尊重。

听到这儿,王家人很感动。

王美亚的妈在一旁用围腰布搓着手,一边抹眼泪。

第二件事情?吴阳问。

刘长林猛灌一杯酒,哀戚地说:死去的王美亚,他父母我是有责任的。

说到这儿,他抽噎起来,弄得大家跟着难受。

但是,两个老人并不原谅我,我去过两次,都被赶出来了。

立壮叹一口气,两个老人也太老实了,认不清这里头的道理,哪儿怪得了你嘛?沉默一会儿,他又说,反正谁也怪不上,怪天,怪你们工厂的规矩不好,还能怪谁?明白你的意思,帮你多关照两位老人。

他们在万山市的家我晓得。

吴阳有些感动,难得你有这一份心情和责任。

因为爱而落难,看到刘长林的处境,吴阳心头憋着难言之隐。

我敬你一杯!吴阳主动参了酒,与刘长林的杯子碰一下,两人一饮而尽。

当晚,三个男人都喝得烂醉如泥……吴阳与刘长林在王二峁喝酒的那个晚上,东山厂放的电影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这天吃过晚饭,大家到电影场格外早,人们静悄悄的踊跃,道貌而又心动。

爱情,是个热望却又不齿的话题。

电影开始以后,场子上出奇地安静。

当故事的男主角豹子,在谷仓里第一次看见存妮优美的身体曲线以后,他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性冲动,存妮的耳光也不能令他清醒。

两个被情爱狂澜鼓舞的青年人,很快演变成了秘密的恋爱。

后来,封建意识浓厚的村干部和乡亲,抓了他们月光下谈恋爱的存妮背着不要脸的臭名而自杀,豹子则以**至死罪被关进了大牢……东山厂的人心潮难抑,那不是刘长林与王美亚的故事吗?大家想起了刘长林豪迈的鼓姿和鼓点、王美亚青春的朴质和美丽,心里流淌出憬悟而又迟到的情思。

还听得见抽噎声,看得见场子中间泪光闪闪……东山厂演出过好多男欢女爱的故事。

同样的爱,迥异的结局,迥然的情理。

银幕上,当存妮的妹妹荒寻,从此心境荒凉、闻爱色变、见了男人总是畏而远拒时,人们的心窍堵得难受,心气憋得跟窒息一般……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爱情已将它久久遗忘。

当年她曾在村边徘徊,徘徊,为什么从此音容渺茫?嗯…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春天也将它久久遗忘。

当年她曾在山头停留,停留,到何时她再愿来此探望?嗯…哽噎,呜咽,悲悲切切,全场动容又动心、动情又动泪!他们仿佛在给刘长林和王美亚的爱情开追悼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