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头,新鲜词汇多起来了,比如说找米下锅据说,李厂长新近在部里头受到了严厉批评,说他煽动下马风,动摇军心。
部长们看见他就心烦,想把谋迁江苏的路堵住,要求扎根三线不动摇,生产任务不足就自己想法,找米下锅。
在工厂往长江下游搬迁的问题上,以李力康厂长为的上海人,与以张大国副书记为的本地人,生了严重分歧;上海人要走,本地人不要走。
党委书记姜守业虽然也是上海人,他对于走与留的态度却显得模糊暧昧,以示公正。
其实,谁都晓得姜守业的真实态度,他的模糊暧昧只是一种工作方法。
生产科是上海人集中的地方,为了利用生产计划不足的困难实现下马搬迁,生产科对于一些主动找上门来,要求协作的民品订货,居然故意不接受。
李厂长振振有词:我们是国营的军工厂,计划经济嘛,只干国家计划内的工作,哪能搞民品生产呢?好多人听了这话,总觉得有毛病,但又说不明白道理。
部里头对于军工厂不搞民品的论调也很生气,直到找米下锅的说法和要求理直气壮以后,李厂长的犟头颈才弱下去。
后来,上海人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便是下马搬迁,也是需要钱的,维持眼前的生存更需要钱。
据李厂长的嫡系人物私下透露,江苏的厂家接受一个上海人回去,要求一万元的嫁妆,而川内的兄弟厂接收一个人也要六千。
二百多上海人回江苏,还有那么多职工要疏散,得需要多少陪嫁计划的商品经济要上级公司计划,也得讲物质利益的交换啊。
很快,全厂上下在找米下锅与展生产的问题上统一了认识,虽然展生产的目的各有各的算盘。
继九所搬迁到福建以后,十三所正在往连云港搬迁。
同样是建在万山县的军工单位,我们为什么要扎根厂长并不想一个人跑路,好些支内职工是他带来的,他想有个交待;执着于一锅端的信念,他不怕挫折。
军工厂知识分子多,都明白这是国家计划出来的困难;只要活在计划当中,大家心头就不虚。
社会主义社会,又是军工企业,起码吃饭不愁嘛。
一开年厂里就忙,虚忙,穷忙。
重庆g机局所属各单位,正在厂里开理化协作会。
紧跟着,又有港商要来厂里参观。
生产计划和协作任务严重不足,已经落实的生产任务,只有十六只香港小车叶和少量的电风扇铸件。
全厂这么多人,基本上没得其它的活儿干。
国家指令性计划几乎为零,指导性计划也失靠。
香港车叶和电风扇铸件,都是找米下锅找来的民品。
人心浮动,下马风压都压不住。
港商要来厂,只来一个人,就引起三个部门的人跑万山市。
一是厂办公室的人,去地区外事局报备;二是厂保卫科的人,去地区公安处请示和书面报告;三是厂行政科的人,到万山市采购菜品。
三方面的人挤在一辆嘎斯六九小车里,一大早就颠出去,大家分头忙了一上午,中午又簸回来。
吴阳吃了午饭没有回寝室,径直就去了办公室。
熊中武抱怨道:麻烦的不是港商要来,那只是短时间的事儿,也是好事儿。
麻烦的是厂部搞费用包干,把保卫科今年的费用开支,压缩到了一千五。
一千五啷个用得出来嘛?除非不干事儿了。
去年是多少?吴阳问。
去年是五千块。
熊中武说,除了保卫部门的工资奖金以外,保卫、保密、消防方面的开支全包在里头的。
上午在车子里头听严新说,医药费也包干了?是嘛,每个季度五块,再也没得大锅饭吃了。
避孕套呢?避孕套也得自己掏钱。
早这样多好啊,早这样我师父就不会犯错误。
熊科长笑一笑不出声。
我不计较医药费,吴阳说,我倒还赚了哦,过去,每季度我用不到五块钱的医药费。
你是赚了,但老职工吃亏嘛,老职工病多。
说起避孕套,吴阳抱怨道:厂里的男女问题啷个那么多哟?这个山沟里没事儿干呗,熊科长懒心无肠地说,不干那些事儿干啥?大男大女的,该结婚的不结婚,不该结婚的又结了,本来就是它妈的一本烂账嘛。
熊科长的态度令吴阳感到意外,他就没话好说了。
他心想,怨女旷夫成堆的地方,也只能是这样子啊。
你又听到啥子说法了?疙瘩呢的事儿,胡云坤的那本烂账又翻出来了。
吴阳说,他那么丑陋,我不相信,老老实实一个人,本本份份的,他会干那些烂事儿?还被描述得那么邪气。
不告不问。
熊科长打住吴阳的话头,这些臭臊事儿,不要主动去追究。
搅在里头霉气,***不吉利!熊科长又咕咕了一句。
沉默了一会儿,吴阳把话题岔开:啷个我来保卫科以后,偷盗案件一下子就多了?吴阳不解,过去张金扬好像没得现在这么忙嘛。
大概有两个原因,熊科长说,一是工厂刮下马风,人心涣散,周围的农民以为东山厂要垮了,就拥上来偷。
报纸广播都在讲企业要关转。
二是农村包干到户,农民一下子自由了,涣散了,也没得往天那么忙了,就有了心思和时间来偷。
保卫科的办公室里,三张办公桌拼合在一起的,临窗,电话机搁中间,吴阳与熊科长面对面坐。
进门左右两边立了两排木柜,木柜上头,放了几只草绿色的长方形铁皮保险柜,保险柜门上印着**语录,黄字。
吴阳接过熊科长递的香烟,从自己洗得白的军用挎包里拿出几本书;又在公安处二科买了几本业务书籍,主要是侦探小说,还有一本犯罪心理学讲义。
啷个整?熊科长言归正传,一千五百块,这么一点儿钱啷个整?他挠挠头,案子多了,经费反而少了。
如果不办案,这儿偷了那儿也偷了,影响大,领导和职工都盯着的,都会认为是我两个无能。
沉默,两个人都没得话说……实在没钱开支,我就出一个馊主意。
吴阳嗫嚅一下又不作声了。
说嘛,说!没收强盗的赃款,就少交一些,反正那些盗儿又不要收据。
吴阳大胆说了出来。
可是违犯财务制度的。
熊科长想了想,又说,也只有这么整了。
关键是,我两个相互监督好,私人绝对不沾,把账做好,就是今后厂里晓得了也说得清楚。
反正我们尽量少挪用,只要开支勉强够用就行了。
这事儿整落实了,吴阳又问,没有要我们减人嘛?没说减人,还要往我们这儿塞人啰。
熊科长说,车间里头没得事儿干,那么多人耍起,不但领导要往我们这儿塞人,一些工人主动也要往我们这儿钻。
增加的人头,工资厂里出,塞人就要。
使用的退休工人全部要放掉,只让我们用在职人员。
退休工人放了要得,老年人麻烦事儿多,体力精力都不够。
有,熊科长说,总降压站上头,晚上值班的两个人,他们的工资奖金厂里不认账,要我们在包干费里头出。
啷个回事儿?厂里只认可警卫班的门卫和两个搞消防的人。
那我们一年要多开支几百块嘛。
是嘛,两个人值夜班,一年大概就是一个人的工资,五百块左右。
那搞个屁呀。
吴阳说,一千五百块,总降压站就除脱了五百块。
熊科长又挠挠头:是难办呢。
我看哪,吴阳说,把那两个人减下来,总降压站的夜班,包给那个老支书古大山。
到是个好办法,熊中武也来了兴趣,包给他可能还要落实一些,给好多钱合适?吴阳想了想个月十五块,保证物资不丢失。
我看这样要得,干脆就一年一百五十块包干。
那个古大山可靠,他在当地有威信,他还帮我们跑过不少案子。
那儿就他一家人,他来守总降压站比我们派人安全得多。
这样蛮好,每个月我们上去检查一回就行了。
明天你就上去落实这件事儿,熊科长说,办好交接,把物资当面查看一下,有些门还要打上封条……分了田地包干到户,古大山一家人显得自由多了。
除了上学的东娃儿,三个大人都陪了吴阳一上午。
余长秀感动地对吴阳说:你可是帮了我们家的大忙了!一年一百五十块,菜花妹儿的开支基本上就够了。
吴阳说:考虑到菜花妹儿要用钱,我先支付给你们八十块,其余的七十块满一年的时候再给。
要得、要得。
余长秀高兴得很。
千万不能出事儿,吴阳给古家父子撒了香烟,正儿八经对他们说,丢了东西可是要照价赔偿的哟,公事公办,不要把我弄难起了。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古天华信誓旦旦,保证不出一丁点儿差错。
家门口的事儿,没得问题。
古大山蛮有把握地说,你这么关心我家,绝对不让你为难嘛。
要是真出了问题,你把我剐了我都不怨你。
我们一家人,把这个降压站当私事儿来办。
余长秀说,你帮了大忙,我们报答还来不及哟,绝不会给你添麻烦。
喂一只狗嘛,吴阳建议道,你们喂一只狗,除了有人在降压站里头睡觉,晚上把狗也关在里头,就万无一失了。
要得,这个主意好,喂一条狗。
包干到户了,降压站里头坝子也宽,你们晒粮食可以,千万不能在里头堆柴草、秸杆之类的易燃物哦。
他又提醒道,就是晒粮食,也得把门锁好,绝对不能在里头抽烟。
要得、要得。
古大山说,你经常来检查嘛,反正按你的要求办。
你的公事儿说完了,我还有一件私事儿,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古大山很诚恳。
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来找你。
又是古阳的事儿?吴阳问。
不是她的事儿,古天华说,她读书好好的,她没得啥子事儿。
古大山说:是承包旁边这一口大堰塘的事儿,生产队建议,要我屋头来承包,我没得把握。
古天华补充道:这一口堰塘挨到我们家的,其它的人家住得远,都不愿意来承包。
有啥子问题?啷个没得把握?养鱼还有啥子风险哪?吴阳问。
有两个问题拿不稳。
古大山说,一是养鱼最怕生病,鱼犯起病来,全部死光。
就像一季庄稼遭灾,就会可粒无收,很惨。
我们没养过鱼,算是外行。
二是国家政策会不会变,包干到户,**反对了几十年。
现在承包了,就怕说变就变,又要收回去。
堰塘里头养鱼,头两年不一定实受,时间长一些才有收益。
包下来!出问题的可能性很小,包下来。
吴阳很干脆。
包下来呀?古大山说,就差你来给我们壮胆了。
第一个问题并不是特别的问题,人还生病呢,不要说鱼。
有问题就解决问题,不懂就学嘛,买些书来看。
你们一家人健健康康的,人都养得这么好,还怕养不好鱼?吴阳点燃一支烟,接着又说,第二个问题更莫担心。
承包政策如果好,对农民和国家都有利,那就不会变嘛。
如果变,也只是往好处变。
中国这么多农民,如果往坏处变,那不要翻天哪?那要得,古天华沉稳地说,包下来。
吴阳问:说没说一年多少钱?没有说,反正不会有多贵。
这一口堰塘,我不包就没得人来包。
古大山说,谁也不争,队上就出不了多高的价。
吴阳建议道:如果风调雨顺,水质有保证,水面还可以养鸭。
这个点子好。
余长秀显得兴趣盎然。
原先我们就怕头两年收益小,拿不准,担心影响菜花妹儿读书。
古天华说:这下子,菜花妹儿的花费解决了,我们的胆子也大了一些。
包它个十年八年,吴阳说,我看没得大问题。
总降压站突出在一个大山包上,三面都是大斜坡。
靠九号厂房后头的坡地里,立了三根灰色的避雷铁塔,像三柄尖利的巨剑直指天空,显示出神秘向上的气势。
工厂不景气,避雷铁塔的气势却不差,像是精神支柱。
这一间屋是仪表和控制柜,那就把它锁死,我还要来贴上封条。
吴阳手上拎一串钥匙,领着古大山和古天华在降压站里头办交接。
降压站占地近两亩,坝子是水泥地面。
水泥电杆和立在混凝土基座上的变压器排列规范,架构、空气开关和避雷器,还有乱糟糟的线缆,外行人看上去眼花缭乱。
一些金属体上,锈斑开始蚀出灰色的防腐层。
吴阳又打开一道门,里面堆满了绝缘子、瓷套、塔材和金具,还有螺丝、绝缘夹钳等器材。
另一间屋子里是电线电缆,还有大卷大卷的铁丝网……这些东西,厂里经常有人来取,主要是电工班的人来。
他们只有库房钥匙,没得院门钥匙。
你们只有院门和睡房钥匙,没得物资库房钥匙。
要保证门窗和锁扣完好,整个大院没得盗口。
他们一边清点,吴阳一边交待。
搞不清楚的事情我们就问,问好了才办嘛。
古大山说。
对了,吴阳说,拿不准的事情就问,睡房里电话也有,多方便啊。
多问,不要自作主张。
港商单从德的名字,一下子就风靡了全厂。
单从德,不过是一个精神健旺的小老头儿,广东人。
事先,各单位对职工进行了训示,单从德进厂以后,基本上没得人围观。
人们只是躲在窗子里头窥视,或站得远远的观望。
谁都好奇嘛,更寄予厚望。
港商,金钱和财富的象征,像救星。
还有俏皮的好事者,唱起了东方红,太阳升!厂长李力康、技术科长郭风和生产科副科长秦仲华,三个人负责接待和导引,熊中武和吴阳则隔了一段距离跟随着。
最先看八号厂房的木模制作。
木模工们兢兢业业于手头的生活,一派煞有介事的模样,那是人为营造和表演出来的繁忙。
木模工序的技术含量是很高的,虽然依样画葫芦,却不乏创造性,也需要扎实的专业功底。
两个大房间里,靠墙围一圈工作台,工作台上像是在制作和玩耍大积木。
铺开的一张张大图纸,渲染着专业水准和工厂文明。
八号厂房的楼上是一大间木模仓库,底层是两个工作间和一个加工间。
加工间里安装有带锯机、压刨机、圆锯机、平刨机、万能木工钻床等木工机械,还有吸尘器、吸尘网罩等配套设施。
地下到处堆着木料,以及成堆的木屑和木渣。
窗户上的积灰显然是打扫过的……单从德似乎对上海话不大领悟,常常听得焦眉愁眼的,只是诺诺应付。
从八号厂房下来就是九号厂房,螺旋浆毛坯铸造车间。
因为工作环境差,噪音、粉尘、烟雾都很重,拥挤又脏乱,领导们就有些羞于示人。
他们把单从德带到厂房门口瞥了一眼,就借故引开了。
单从德是经营游艇车叶的,对车叶的质保手段很在意,所以在化学分析室待了较长时间。
四三七所的两个技术员,正在化学分析室查看什么资料……从化学分析试验室出来下到二楼,大家就掐灭了烟头、再换上一双拖鞋,进入到金相室,参观显微镜等精密仪器和金相试验。
吴阳还在化学试验室留连,化学分析组走了耿露霞和宁莉,又添了一个技校毕业回来的王娅妹。
吴阳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与闻阿娇和王娅妹吹了一会儿牛就要离开。
闻阿娇以不屑又嗔怪的口吻对吴阳说:你去保卫科干啥嘛?不务正业!上海人崇尚技术工作,一般看不起搞政工的,视保卫科的人为走狗、鹰犬之类。
过去那个保卫干事张金扬,就有一个狗子的诨名。
秦仲华急匆匆跑上来喊吴阳,单从德要求换一个四川人为他讲解。
单从德的老婆是四川人,他就爱听四川话。
他们一帮子人已经进入到底楼的物理试验室去了。
一排整肃的试验机充满阳刚气派,显得有些奥秘。
与试验机对应的,是一排放置试棒、器材和配件的铁架。
室内的机油味儿浓厚。
曹师父正在准备拉伸试验。
他把指示指针及停位指针调整到指零,将铜试棒安放在夹头中间,打开送油伐,控好送油量。
吴阳挨在单从德身边解说:这样才能确保拉断前指针移动缓慢平稳……稍作休息的时候,吴阳又说:刚才看的金相室和这个物理性能试验室,配有三十吨、十吨拉力机,布罗硬度计,冲击机和进口的大型显微镜,能够进行各种材料的性能试验和金相组织分析。
一声,试棒拉断了。
曹师父迅关闭送油伐,并认真观察指针,记下拉断载荷读数,测量试样的延伸数据。
吴阳对单从德说:各种试验数据都要做准确完整的记录,还要存档。
不但显示车叶的性能指标,还有利于车叶在使用过程中的事故分析。
李厂长手拿拉断的试棒,又用叽叽咕咕的上海话向单从德讲解断口的观察要领。
这是冲击试验机。
吴阳说。
曹师父又走拢来,用手比比划划地对单从德讲解使用要领。
先把控制手柄置于预备,挂牢冲摆并调整好指针指零,正确放置试样,然后手柄搬到‘冲击’……冲击完成以后,准确读取数据,填写记录。
在万能试验机面前,单从德要求实际操作一下冷弯过程。
曹师父把铜试棒准确放入受力位置,操控着机器缓慢加压,仔细观察试棒的变化,并与标准角度板比较……弯折角度达到要求以后,取出试样,再做记录。
试棒的理化性能就是相关车叶的理化性能,吴阳说,这就叫以一斑而知全豹,或者叫尝鼎一脔而知全味。
吴阳文绉绉的,似乎有些卖弄,单从德却不太感兴趣。
他拿起几根黄灿灿的试棒拈了拈重,爱不释手。
拿几根回去做个纪念嘛,吴阳说,做镇纸很合适呢,是不是像金条哇?正因为像金条,才怕惹麻烦。
单从德说,在海关口岸过不了关的,要被盘问,受审查。
写个证明就行了嘛。
秦仲华说。
李厂长立即附和道:要得,叫办公室写个证明,说明是产品的铜试棒。
本来就是铜试棒嘛。
不行、不行,单从德摆摆手,你们的办公室写证明不管用,必须要公安部门写证明才管用。
行呐公安部门写。
李厂长转过头对吴阳说,小吴去办好这件事情。
2号厂房是机加工厂房,在进门左手边的插床跟前,单从德专注了一会儿车叶键槽的加工,再转到牛头大车面前看车叶的轴部加工。
见客人来了,大车工戴海宁赶紧从木椅上站起来,跨上踏脚板恭恭敬敬伫候着。
牛头大车就是一部两点五米的卧式车床,车盘上正固定着一只两米大车叶在加工。
旋转的车盘和大车叶模糊了视线,就像一台硕壮又笨重的电风扇,在隆隆的机器声和吱吱的切削声中,搅起一缕缕微风。
黄澄澄的铜屑和铜卷花,像溅落和扬洒的黄金……车叶加工的最后一道工序就难看了,甚至令人烦躁不安,本来羞于示人,但单从德一定要看。
二十九号厂房里头的视觉、听觉、嗅觉都不好。
里头的工人全副武装,厚厚的劳保服脏兮兮油腻腻,戴了多层加厚的棉口罩,平光护目镜,加长的皮手套,耳塞外面再加耳罩,衣领口围着脏毛巾,活脱儿一个个煤矿工人。
他们端着沉重的风动批凿枪,弓步俯身,绷足全力,撅起**在与车叶毛坯搏力格斗;全身的筋骨乃至整个血肉之躯,都和着风动的节奏与批凿的力度,在酣然又麻木地震颤。
电风扇一年四季都要对着他们吹,他们的脚下和四周,铺满了黄灿灿的铜屑和铜粉末,像是踩着黄金的苦役……厂房两边是两排批磨加工间,每人一个工位;加工间只有四五个平米大,大半人高的砖墙隔断,敞开的一面竖立着铁丝网挡板,以防止飞溅的铜屑伤到外头的人。
对人最直接的刺激和伤害就是噪音,嘎啦——的锐利声,汇成压倒的声浪和气势,把一切都覆盖了。
批凿和打磨都是钢硬的金工对抗,矛盾激化的噪声就非常嚣张,尖锐又嚣张……厂房正面的墙壁上,用红油漆写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八个黑体大字。
单从德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坚持要进去看。
郭风嗫嚅了一阵,后来他说了什么,没有谁听得清楚。
这就是你的车叶。
李厂长大喊大叫对单从德说,铝青铜材质。
说着,他们就来到横担在平衡架上那一只四叶片小车叶面前。
吴阳用手车动一下,小车叶平稳又缓缓地转动起来……二十九号厂房里头,像激烈的暴风骤雨在喧啸,排山倒海一般,外人是待不久的。
他们赶紧逃出来,转了几个墙弯,才有了安定感。
吴阳大声对单从德介绍:一般人与人的交谈就四十分贝,大声说话也才六十分贝。
声音六十分贝以上,开始对人构成伤害。
一百分贝就能致人瞳孔放大,感觉不舒服了。
一百二十分贝令人头疼。
我对分贝的感受,定量不准确,单从德坦白地说,只知道噪声大小对人的影响很直接。
大卡车的噪声八十多分贝,火车的呼啸有一百分贝。
吴阳说。
你们这儿多少分贝?单从德问。
一百五十分贝以上。
吴阳说,如果每个工位都开满,那就更加不得了。
沉默一会儿,吴阳轻轻说:据说,一百六十分贝是极限,过这个点,人的耳膜就会破裂。
心情平缓下来,吴阳对单从德大感慨:车叶是什么?您看到的,只是和谐的曲线与黄金般的光泽,还有旅客的舒适。
车叶经历了至刚到至柔,再由至柔到至刚的转化。
它是高温熔铸、钢铁格斗、血肉搏出来的铜桨金叶。
它从不露出水面,却在推动航船奋力前行。
感动了上帝,单从德又追加订制了二十只车叶。
吃中午饭之前他就决定了,好多人为此雀跃。
二十只小车叶,能够使两个车间苏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