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们回家好不好。
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
他仿佛有一瞬间的清醒,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反复地呢喃,丫头丫头。
我从他的钱包里取出钱结帐,看到钱包夹着的照片,我的心像是被重重地捶击了一下。
略微有些泛黄的照片上,十六岁的我笑靥如花。
旁边自动有人让出道。
女孩子们切切私语,他肯定不是萧然,萧然的女朋友怎么会是这样。
出了酒吧这男人的小脑就完全被酒精麻痹了,还是在司机大叔的帮助下我才把他塞上车。
姑娘啊,他要是吐了你可得付我清洗费。
大叔苦着脸,战战兢兢地看了萧然一眼。
行,你放心地开吧,别开太快。
我报了萧然家的地址。
阿姨没有跟萧然母子出国,她留下来看管房子。
很多时候我从这里来来回回地经过,却始终没有办法下定决心进去。
家里没有人。
我喊了好几声阿姨,只有卡鲁呜呜——的跑到门边。
我从萧然的身上找到钥匙开了门,那条大狗迎了上来,绕在我腿边转了好几圈。
没有人帮忙,我只能把他安置在客厅的长沙发上。
他人虽然瘦,身子却死沉。
我拿了被子跟枕头下来,又从冰箱里去找了些食材。
我摸摸卡鲁的脑袋,低声说,乖,卡鲁,我要去煮醒酒汤。
瓦罐上方冒着腾腾地白雾。
我手不小心碰到滚烫的盖子才从迷茫中惊醒过来。
我连忙套上大手套,打开盖子,用勺子搅了搅汤。
温热的水汽在我脸上凝结成水珠,一滴又一滴地落下。
萧然,张张嘴,把汤喝掉。
我轻轻地哄他,乖,张开嘴,我喂你。
他不动。
我用毛巾帮他擦拭额头,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萧然,把汤喝掉。
汤总算是喂掉了小半碗。
我转身,准备把碗拿到水池里去。
身子忽然被从后面抱住,萧然不住亲吻我的耳垂和颈后。
丫头,丫头,跟我回K国好不好?那吻是炽烫的,一下下的,仿佛是火点在灼烧我的耳朵。
手中碗里剩余的汤汁泼溅在深色系的地毯上,慌忙间打开的壁灯的光芒一照,全是殷红的色泽。
我不敢动,沙发窄窄,我怕我一动,他就会滚到地上。
我的手在颤抖,手腕冰凉,紧贴着白瓷碗的指腹却滚烫。
我的耳朵和颈后如着了火,我的心中一片冰凉。
脚踝处的袜子湿漉漉的。
我低头看,卡鲁正一下下地舔着我的脚,低低地呜咽。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街上,刚好有一辆双层巴士经过。
我找不到硬币,只好匆忙投了张纸币。
车子很空荡,我爬到上层,坐在最后的位子上。
车窗是冷的,我的眼泪是热的。
泪眼婆娑中,他的笑容明亮如初。
很高兴认识你,大名鼎鼎的任书语。
开始时他对我微笑。
八月的阳光下,他居高临下,喂,叫我哥哥,以后我罩着你。
我被同学排挤,孤单无助的时候,他告诉我,谁也不会人见人爱。
我酒精过敏住进医院的那天,他承诺会永远在心里留一个位子给我。
奶奶过世以后,他抱着不停哭泣的我,说,好,以后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我在鬼屋里惊恐不安的时候,他捂住我的眼睛,在我耳边呢喃,别怕,有我。
他送我护身的玉犬,他送我陪伴的加菲猫,他送我一辈子(被子)。
他在我的掌心写下手机号码,说,你敢忘记试试。
他说女朋友可以常换常新,而我,却始终只有一个。
我的头一下下的磕着玻璃,我的心是汪洋一片。
那些记忆最深处的照片,被泪水浸泡成模糊的画面。
生命是一个奇怪的轮回,终于有一天我们会回到最初的起点。
姑娘,姑娘。
你有没有什么事,我该下班了。
司机阿姨站在我身边,忧心忡忡地问。
我赶紧胡乱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上午在粥铺的时候就把面纸给用完了。
阿姨,我没事。
我马上下车。
不好意思,耽误你下班了。
我慌慌张张地找车门。
哎——这是在上层,门在下面。
阿姨走在前面,叮嘱我,小心点,千万别摔着了。
我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准备跟阿姨说再见。
你要去哪里啊?阿姨追问。
我……我回家去。
我支支吾吾。
我给你叫辆车。
不用不用,我家就在这附近。
我连忙谢绝。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啊?我茫然地四下张望,摇了摇头。
阿姨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姑娘啊,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槛。
你年纪轻轻的,倘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要你父母怎么活。
年轻人,凡事要看开一些。
好象有什么误会了。
我哭笑不得,期期艾艾地解释:阿姨,我不是……不管是什么,马上回家是真的。
你想,天都这么晚了,你要再不回去的话,你爸妈该有多着急。
听阿姨的话,赶紧回家。
心里要有什么委屈,跟爸妈说说,就什么结也打开了。
阿姨拦下一辆出租车,把我往里面塞。
师傅,你可一定得把她送到点再让她下去。
这是车费,差不多够了吧。
阿姨,我身上有钱……行了,小姑娘,我女儿也跟你差不多大,这当人爹妈的心我了解。
赶紧回去好好睡一觉。
阿姨把我的手给推回去。
哟,不是小姑娘你吗。
司机大叔转过头,对阿姨说,你放心,一准给送到点。
小姑娘大概是跟男朋友闹矛盾了。
一路上,司机大叔都在讲笑话逗我开心。
虽然他的笑话比车外的空气温度更低,可遇见这样的好心人,我的心里生出了丝丝暖意。
我一觉睡到午饭。
吃完以后,我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衣服搭配。
晓谕回国,一早就通知我聚会。
哼着小曲儿,换上平常很少穿的长靴,不错,不错,最近瘦的厉害,瞧这小腿细的,S号的衣服都能套上身。
回头冲目瞪口呆的老爷子老太太一个媚眼,我嚷嚷,我参加聚会去了,晚饭不回来吃。
经过商店橱窗的时候,我看了眼玻璃上印出的巧笑嫣然的女子。
宾果,人靠衣装,美靠伪装。
难怪明星卸妆前后判若两人。
晓谕七年如一日地来了个云式熊抱。
我们的笑容依旧清澈,只是眼里已经多了些风霜。
你过的好吗?我们相问。
彼此微笑,是我们共同的回答。
言语太苍白,尽在不言中。
哎呀,班长班长,你来迟了,得罚酒。
以前高中班上的男生起哄说要罚我。
晓谕这个没良心的又去外面招呼其他人了。
她不能喝酒,我来吧。
萧然的声音淡淡的响起。
从一进来,我就极力避免往他的方向看。
为什么我会觉得他比昨晚又瘦了一些。
粗线毛衣套在身上松松垮垮,他坚毅的下巴从正面看也成了突出的一点。
不够意思,就知道护老婆。
有不明就里的同学狭促的眨眼,班长你也要毕业了吧,牛郎的苦日子总算是要熬出头了。
恭喜你们八年抗战终于取得全方位的胜利。
我垂下头,没有说什么。
萧然,这代酒的老规矩你是知道的,何况还有喜事上身。
这次是一抵五,班长迟到连罚三杯。
我来吧。
我手握到酒杯,另一只手覆上。
你不能喝酒,不要逞强。
萧然的眼睛里有暗沉的汹涌。
放心,我自有分寸,别忘了,我是医生。
我笑一笑,左手将他的手掰开,昨天晚上,你已经喝了太多的酒。
旁边有啧啧声和咂嘴声,萧然在迟疑间手松了松。
我端起酒杯,一杯见底。
我大二的上学期修生理课。
我的生理老师告诉我们,如果过敏反应不严重的话,不妨多次反复接触过敏源,达到脱敏化。
我去询问了老师,他说像我这样只有轻微的荨麻疹,可以试着脱敏。
刚好那学期我选修了调酒课,这样我也有机会不断品尝一点酒。
自然而然的,我就不对酒精过敏了。
我微笑着放下酒杯,眼睛静静地盯着萧然,淡淡的一朵笑容。
这些年里面,你还有什么改变吗?聚会进行到一半,大家已经四处散开说话。
萧然端着酒杯,身体倚着窗棂,睥睨我。
有啊,还有很多。
比方说我以前不吃肥肉,现在被我们学校食堂调教的提起一个肉字都是满怀深情。
以前我最害怕老鼠,看到蟾蜍也会心惊胆战,可是现在,死在我手里的蟾蜍老鼠车载斗量,它们看见我都喊阿弥陀佛。
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也骄傲地一步一步坚持走下来。
害怕的时候,我还是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泣。
可是哭泣完以后,我再也不会逃避。
我知道,我想要的一切都可以自己去争取。
谁也没有办法施舍我幸福,我的幸福只能在我自己手里。
真的很谢谢你,萧然,你给过我很多美好的回忆,我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光因为你的陪伴而充满欢声笑语。
可是现在我已经长大了,不能永远生活在回忆里,我会有我自己的未来和明天。
我答应过你,会好好照顾自己。
萧然,我祝你一切都好。
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我,仿佛要凝视一个世纪。
玻璃上有腾腾的白雾,我们都无法看见外面的万家灯火。
如果你觉得这样比较好的话,那么我接受。
他平静地喝了一口酒,入口太急太冲,有残存的酒汁顺着嘴角流下,殷红如血。
我还欠你一个灯会。
正月十五,等我电话。
不用了。
今年过年迟,正月十五我早就开学了。
我微笑,即使是欠,那也是以前的事。
往事纠结不清,算下来,是我欠你的更多。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我的身体很沉,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妈妈在我床边说些什么,我听不清楚。
那些话音传到了我中枢,可是我没有办法接收话语中的信息。
我好象一条在沙滩上挣扎的鱼,我的嗓子很干,干到让我没有办法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身上的被子仿佛有千钧重,压迫着我肺里的空气。
我不能呼吸,我不能思考,我成了一潭污泥淤积的死水。
重,重,被子太重。
我很想很想大口大口地呼吸,可是我始终喘不过气。
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残酷地抓捏,我想哭泣,我想呐喊,但我终究是没有力气。
妈妈拿来了那条羽绒被盖在我身上,我紧紧抱着我的加菲猫,脖子上的玉犬磕在它的毛上。
多么的讽刺,我沉浸在他给我的一切中,努力地想忘却他。
小语,听说周校长的外甥回国了。
妈妈迟疑地开口。
我喘了口气,没有说话。
她继续絮絮叨叨:那个男孩子确实很好,可是问题是他条件太好了,你的个性又这么骄傲,妈妈害怕你以后会很辛苦。
妈,他已经走了。
我和他,从来就不曾有过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