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自混沌的沉睡中苏醒过来。
他是一个长相平凡的青年,平凡的五官,平凡的脸上,微微柔和的线条。
不过他醒来时,迷茫却深藏坚毅的眼神,有些突兀。
混乱的记忆令他想不起任何事情,唯一可知的是背后石碑上那一片白色,诉说了他靠在这巍峨的石碑上,有太久的年月。
莽莽的大山之中,这方几百丈的巨大石碑有着孤独的韵调,睥睨天地的气势。
巨碑上有字,不过这青年即使再退几步,依然看不到上面写的什么。
而最下方那苍劲的一竖,也被几条来历不明的鸿沟贯穿,同样磨灭的不太清晰。
一醒来便被这**吸引目光的他,舒了舒有些僵直的脖颈,展了展几尽腐朽的身骨。
突然,他停止了动作,神色间布满惊异。
不禁张开了嘴,瞳孔猛然凝缩,目光直指的地方是他先前醒来的不远处。
那有半具骷髅,自头骨开始到**都只有右边一半。
不完整的头颅,空洞的眼眶隐射着难寻的秘密,诡异地靠在石碑上,沉吟了万载的悠悠年岁。
他狠狠地吞了口唾沫,压抑着战栗的身体,慢慢地走近了些。
细细一看,却骇得蹬蹬大退两步,偏生脚下不稳,跌坐在了地上。
这半身的枯骨是他自己!那种直觉毋须多辨,方一凑近便是知晓了。
这是他自己,这是他自己呀!若这是我,那我是谁?他失神地摸了摸自己完好的面庞,茫然回望下,本来只是他下意识寻求保护。
不想这回更是惊得全身一个冷颤。
放眼之下,满地尸骨。
万里之间,无一活物。
这漫野的死尸枯骨居然齐整整地朝他哀号!即使岁月的流失已然令他们早无灵气,不过这方圆万里的土地之上,无数的逝者沉默地爆出一种苦苦的挣扎。
无声地呐喊里,不屈的声音环绕那顶天立地的巨碑亘古不息。
天书修行,得道之士可以入上界。
为何封天!惊天的景象,逆天的气势,震得他并不清明的头脑更加模糊。
浑浑噩噩之间,这句话不断重复在耳畔,声息也越来越大。
可以入上界,为何封天!为何封天?为何封天……他意识中一片黑暗,天地仿佛在这片黑暗中倒逆盘旋。
即使如此,这烦人的声音仍旧不绝于耳。
突然间,他昏厥了……燕引怵得惊醒,他靠坐在床沿不断的喘着粗气。
多少年了?自从记事以来,他夜夜从恶梦中醒来。
恶梦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上千夜里都是同一个恶梦。
他偏过头看了看身旁,那里仿佛靠坐着半具枯骨,它空洞的眼眶里诉说着我便是你的话语。
克制不住的微微几下哆嗦,燕引起身坐到窗边的一张木椅上,望着窗外不觉间走了神。
这里算是燕引的家,从小被这间茶楼的掌柜收留后,他便成了这里唯一的伙计。
茶楼不大也有些老,不过去年翻新后便好了许多。
掌柜韩将酒是个好人,不论他满脸邋遢的胡渣,亦或是日日醉生梦死里迷乱的步伐。
燕引觉得,总归来说他有着养育之恩。
燕引是个没有雄伟志向的年轻人,平凡的面貌似乎决定了他平凡的人生。
茶楼每日的生意是他的全部,如果不是夜夜同样的恶梦令他局促不安,他本该没有其他烦恼的。
可是……静静的夜,半圆的月。
幽幽的月光洒在漆过的木桌上,温柔也静谧。
燕引托着腮,想着梦里的场景便失去了欣赏美好夜色的心思。
此刻,他站起身来,弓步一开架势一摆,打起了一套拳。
燕引听掌柜说,他小时候身子骨特糟糕。
补药吃了不少也不见效,干脆找了本秘笈,扔给了他练。
莫非这世间事,常有歪打正着。
不然他练拳的效果哪能这般的好。
数月下来,再无病疾。
练习中体内更有股暖流时隐时现。
虽然燕引并非聪明绝顶,却也不傻。
他很小心的猜测,自己可能是练出了传说中的真气!十几年来坚持不懈,燕引早已确定阴差之间习了武功,阳错之中得了真气。
体形虽不是蛮横壮硕,身子却非一般凝炼。
开山自不敢当,裂石并非难事。
拳抱虎形大风从,步踏龙象乱云涌。
这方气势就是他如今的成果。
恶梦之后的恐惧便在这身形腾挪之中渐渐压制住了。
燕引势气一收,长长的呼出口浊气,胸中烦闷之意全无。
浑身轻松之际,便准备上床补觉了。
夜里的风从窗外吹了进来,不觉间有了一丝寒意。
月亮的清光似乎也冷了起来,幽幽的月色仿佛应了黑夜的呼唤,突然间便不再给天地光亮。
夜风依然吹拂,只是茶楼里更黑更冷。
呜呜的风声开始变大。
燕引心底没来由的一紧,他迅的转身望向身后。
大惊之下也觉得侥幸。
房门外走廊前的楼梯口,一只硕大的兽头正死死地盯住了他。
嗜血的气息在一人一兽间渐渐弥漫开来。
先时,燕引仗着自己会一招半式。
虽然惊讶,其实并不害怕野兽。
可是,随着此兽一步步踏上二楼时,他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身长比丈许,体高有人立。
魁梧姿态,壮硕形体,目纳凶光,鼻含重气。
它的身体并非人间可见,除那徒自摇晃的兽外,白骨结体,真个无一点肤皮。
碧色的眼瞳里,似有两团幽火轻闪慢烁。
这厮真个怪物,凡胎**怎生力敌?燕引不愿逞匹夫之勇,转身便向窗口逃跑。
不过怪物轻哮间一跃而来,直接将他扑倒在窗户边,白骨兽爪力量重逾山石。
燕引拼命挣扎之下,现以他的力量竟然不能移动分毫,顿时心跳便漏了两拍。
怪物粗重腥臭的呼吸喷在燕引脸庞,鼻尖分明有一团湿气压来。
巨大的獠牙在清夜净白的月色下,寒光毕露,透齿而出。
燕引狠狠地吞了一口唾液,喉结似乎也在冰冷的气氛下难以上下移动。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怪物,真的是毫无反击之力。
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危险,那是死亡的气息在逼近,就在对方幽明的瞳孔里面。
月亮出来了。
不过,她并不圆。
生死一刻间,他听到有人呐呐自语。
燕引猛然向窗户上望去。
怪物仍在重重的低喘,利牙仿佛染上月色的刀光。
呜咽的风一走,夜依然很静。
一个陌生男子仰靠在窗户之上,黑夜白月在他的身侧更添了仙家唯美的印记。
陌生男子把玩着手中一幅合拢的画卷,幽暗的青芒自画卷内透出。
眨眼间青光画卷化作一柄三尺细剑,他眉目一凝,握剑的左手轻轻一挥。
弧光过处那怪物已是身分离。
燕引吃惊的望着这名儒雅的救命恩人。
行云流水的姿态不沾一丝烟尘,心中便莫名一突。
陌生男子侧过头来对他温和一笑道:长夜漫漫,地板微凉,小兄弟观望俊美仙人,不必一直保持躺仰之姿。
说完,他左眼轻轻一眨,便平添了三分亲近。
还未待燕引道谢。
他忽然浓眉微皱,不等燕引起身便急急道:今晚‘异’入侵人间,情况万分危急,小兄弟自己多加小心。
告辞。
言毕他翻身一跃,不见了踪影。
燕引站起身来,快步到窗边向下望去。
只见大街上哪有往日的清静。
街道两边兽头骨身的怪物数量奇多。
压抑的兽吼声在只剩白骨的喉咙上无法收束,吱嘎的磨牙声此起彼伏。
宛如异样的交响乐在深夜里演奏起危险的序曲。
兽群中最后几头巨大的怪物显得异常高大,令人匪夷所思的丈大兽头不断的摇晃嘶吼,择人而嗜的气息再也收敛不住,放射开来。
燕引远远的站在楼上也禁不住全身颤抖起来。
百来头嗜血凶兽,一袭儒雅青衫。
长剑含光,大袖挥舞下,剑气肆意。
刀尖上,夜色下,飘然若仙凌风的独舞。
月寒光,青剑芒,一人御百兽遗世的雄姿。
燕引不禁看得痴了,失神自语:真的有仙人呢……兽头骨身的怪物,也就是儒雅男子口中所说的‘异’。
气势汹涌,数量庞大的异群此刻只剩下两只似是头领的巨型异,咆哮间避开清冽的剑芒,张牙舞爪地冲向那柄长剑主人。
儒雅的青衫划破了多处,男子的气息已经开始不稳。
他再一次奋力刺断左侧巨型异的巨大肋骨,回剑荡开另一侧袭来的白骨利爪后,长剑上的青芒已经开始剧烈地明灭闪烁。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危机并没有消除。
不过他知道自己灵力即将耗尽。
看着那急急远遁的受伤巨型异,他一咬舌根,聚起最后一股灵气使出了天书法决。
天干上者清,地支下者明。
第一句术语方才念出,顿时天闭月收,黑夜更黑了几许。
清丽的夜空生生多出几片黑压压的乌云,风狂野地肆动着,在施术者的脚底腰间不断盘旋。
天地请君分,空与时无论。
夫以十为满,十二化作周。
术中自有数,生生大道衍。
清亢的声音急急吟诵,天地间庄重的气势无声弥漫,很快便蕴满了倾天之威。
高亢的吟唱声陡然再次拨高,几近厉喝之音天地法则第一十六则。
小术,乙卯之道。
儒雅的身躯立得笔直,长剑上青光大放,斜斜指天。
而后向着逃亡的巨型异虚空一引。
巨型异仓惶逃窜的声影,在重重黑云里透出的碧光下,显得异常狼狈。
那一个人,衣袂翻飞,他剑上的青芒紫电缠绕。
青紫色的映照下,有凌厉如鹰的眼神,有嘴角血色的鲜红,有他厉喝的声音在沉闷雷声中隐隐约约盘桓。
大遁雷光决!黑夜,黑云。
青芒,紫光。
幽白的月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隐隐约约。
紫色的雷光宛如柱粗,黑云里再也收束不住这惊天的凶煞,任其倾泻人间。
茶楼上,红窗内,燕引的脸色有些煞白。
冥冥之中,他有种奇异的感觉。
就在雷光如柱,倾天而落之时,施术之人凌冽的喝叱,异灰飞烟灭时绝望的嘶吼。
那一刹那,他心底仿佛有了那么一丝莫名期待。
手在颤抖,心在奔腾,血在燃烧,连呼吸都喷出不一样的火热。
燕引这一刻,竟然有些厌倦一平如水的安静日子,有些暗流开始涌动。
消灭逃跑的巨型异后,男子拄着剑半跪在地上。
束得齐整的长如今有些凌乱,散乱的丝随风荡开,不过不是夜风。
燕引看见那白骨聚成的长长兽尾,卷起呼啸的狂风,眨眼间便已刺穿他救命恩人的右肩。
鲜血喷洒开来,青衫上,轻风中,青石街面艳丽的血红有些惨烈。
热血冲开畏缩的手脚,燕引大吼着压下胆怯,强迫自己忘记感觉到的死亡,跳下楼奔向救他一命的男子。
愈来愈浓的血腥味刺激得他血液更加沸腾,向着身前的庞然大物就是一拳,丹田之内便有一股气流直灌出来。
嘭得一团白光蹦。
刺眼的光芒映出燕引诧异的神色,巨大异痛苦的怒吼。
一拳之威下碎裂的尾骨从空中不断掉落,异远远地退开低声咆哮,有些色厉内荏的怯弱。
儒雅男子虚弱的神色里显出几分惊讶。
他吃力地站起身来。
想了想后,朝着琢磨自己拳头而呆的燕引,咧开嘴有气无力地笑道:清风院雍子仲,敢问道友名号。
啊?不是不是,我可不是仙人。
刚才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
我叫燕引,是这间茶楼的伙计。
燕引见他误会,情急之下连连摆手澄清事实。
呵呵,我也非是仙人。
我乃是一名天书修行者,俗称书修士。
喏,这就是我的天书。
雍子仲晃了晃手中由长剑变回的画卷,亲切地笑道。
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正色:还没感谢燕小兄弟的出手相救呢?说完,朝燕引虚虚抱拳以示意。
雍恩公不要这么说,我才要谢……燕引话还没说完,一声嘶吼蓦然响起。
原来是那巨型异受伤后有些惧怕,却见他迟迟不再攻击,便大吼一声反扑过来。
燕引见异扑向自己,忙急急跳开。
他也把不准自己可不可以再打出那惊天动地一拳。
这时燕引精神集中,不像先前胆怯被异一下扑到。
身手不错的他还是能险险躲过异的攻击,不过腾挪跳动间只能躲避,并不能伤害巨型异。
平凡的人,平凡的身份。
在异的攻击下明显危在旦夕。
可是,他平凡的面容上那坚毅的眼神,凭得便横生一股强大的气势。
铅华洗尽后,却也不凡……雍子仲静静地看着那苦苦搏斗的身影,呐呐自语。
他炯炯的目光盯着燕引,心下思量之间,已经决定将天书借出,以助其一臂之力。
燕小兄弟,你体内已有些许灵气,应可使用天书,接着!雍子仲朝燕引远远一抛。
因缘便在这画卷凌空的一刻,拨开时光的迷雾,纠缠开来。
雍子仲看着画卷稳稳落入燕引手中,一瞬间便激起青蒙蒙的灵光。
光华并不耀眼,但是雍子仲仿佛感受到了一种破茧成蝶的灵魂蜕变,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燕小兄弟,此种异以等级而分,名曰‘赤魑’。
天书化剑,斩之不难。
天书画卷受灵气一激便化为三尺青锋,锋芒毕露,光采华闪。
燕引顺势一挥,摧树立朽间,先前嚣张的赤魑便授剑下。
他轻抚着天书剑,尽管一剑之下几乎耗光大半灵力,不过挥洒间的酣畅淋漓,令他此时的心跳仍然嘭嘭作响。
没想到自己也有仗剑除怪的一天。
清冷的夜,空旷的街。
回风城依然是寂静的归属。
老茶楼即使是翻新了,燕引也依旧能一眼认出,相伴了多年的门窗阁楼。
他茫然地望向四周,一切与往日没有多少不同,除了不远处那有着温和笑容的受伤男子与满地的残骸。
当然,还有手中紧紧握着的青芒长剑。
普通的样式并不能掩盖天书的神奇。
一直以来沉寂平凡的心,也在青光激荡的一刻颤抖不已。
最深处有一丝不羁,一份世界以外的憧憬。
恍然间,他看到了莽莽大山中几百丈的巨碑。
即使无声地矗立在那,也隐隐着不屈服天地的强威。
果然,那个梦不简单。
因为梦醒后无法消散的空虚与这一刻知道将会归还天书的失落如此相像。
原来我安心的平凡,只是渴望的东西没有到来前的静静等待。
这一刻他笑了,明悟以后想要追求。
雍子仲看着这开怀而笑的人,想起刚才那利落的一剑。
不由叹到,若是此人换下粗布麻衣,就那灵气便活脱脱的同道之士。
他本想赞一句妙语,不想开口间扯动肩上伤处。
大量失血不仅令他脸色苍白,感官回复过来后,他也不禁皱眉痛呼一声。
痛呼声虽然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夜晚却有些响亮。
也惊醒了燕引这个正在走神的家伙。
啊!雍恩公。
他听见雍子仲呼痛,连忙提剑走过去,准备查看下伤势,也好找家大夫为其疗伤。
大胆妖孽,休要伤害雍师兄!一声清越的叱喝伴着呼啸的的风声而来,晃眼便有人挡在了雍子仲身前。
来者佳兮,香风逆袭。
娇俏颜色,婷婷而立。
玉靥美兮,肤凝精瓷。
颦眉嗔目,落落英姿。
少女长剑平举,遥指燕引,神色间满是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