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二:楼梯上的靴子声、抽屉里的照片、消逝的飞机声作为报务员,比起那些只在飞机上或基地中工作过的同伴来,徐承基还多出一个经历——曾在云南驿导航台工作过。
云南驿导航台设在大山之中,平时只有三个人,伙夫和两个发报员。
没有电,发电报时是靠人摇动一台发电机,两个电报员换班操作。
他们每天的任务就是及时为飞经头上的飞机指路、发送实时气象预报。
虽然也是在深山之中,但还算是离公司基地、离云南驿机场比较近,好歹也是在人间。
1944年下半年,远征军反攻得手,缅甸事态好转,为了进一步改善飞行安全,加强驼峰航线上的气象预报,中航公司特派出姚宜明、吕笠渔分别到缅甸葡萄、八莫设立气象预报站,为过往飞机发送气象预报。
那两个站,差不多就是在野人山中了,都是深山老林,在里面呆了快一年才出来。
人是出来了,傻傻的,在路上看见谁都傻呵呵地笑,据说长时间远离人群都这样,但和他们说莫尔斯电码、气象名词,他们又立马恢复常态。
一位中航搞气象的老员工这样告诉我。
和在异国大山深处的那两个点比,徐承基显然要幸福得多。
起码,他是在自己的祖国,是在离昆明只有百里之遥的地方,身边还有一处不大不小的机场,这些时刻都在告诉他,他们,离人间很近很近。
每天,他们就是不停地和途经上空的同伴们,用摩尔电码联络,告诉他们航线是否正确、前方的气象征候、最后再道一声一路平安。
看着那一架架C-47、C-46从自己头上平稳地飞过,徐承基和伙伴的心情就有说不出的舒畅和愉悦。
对于在地面上为战友指路的他们而言,只要是能听见飞机声,那,是一种真正的宽慰。
自从接收过被日本人零式机围攻的72号机发回的那道最后的电波后,每次空地联络、接收空中传来的电码,徐承基似乎都有一种本能的反应——零式机!和零式机同等甚至超过它的威胁的,是驼峰上空暴戾的气候和几乎都是在没有任何预见情况下发生的各种灾难。
几乎全是发生在瞬间,往往连求救电报都来不及发出,就杳无音信。
于是,地面的两个人按照规定的时间摇动发电机、接通地空联络,带着焦急盼望的心情左等右等,等待那熟悉的飞机轰鸣声。
然而,在头顶飞过的是展翅的大鹰,萦绕在耳边的,是喳喳的鸟鸣。
一连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所迎接的那架飞机,连一点儿音信都没有,只有到这时,他们才感觉心都凉透了。
冥冥中还有一点儿希冀,就是希望那架飞机迷航了,或者是从别的地方过去了、或是真的遭遇到什么但也安全迫降了,一整天也许就在等待之中过去,不断地和两边的基地联系,希望听到最后的下落,可两边的基地也和他们一样,也是四处打探消息……之后是几天沉寂后,公司会发出一个通告,内容只是寥寥数字:某某号在驼峰上空失踪。
这种精神上的折磨和在战场上捉对厮杀还不一样,战场上是面对面、真刀实枪你死我活地较量,也和飞越驼峰不尽相同,过得去就过去了,过不去,来生还要过。
而这个地方,神经绷得紧紧的,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心悬在那里,时刻都不敢放松,时间一长,随时都像要崩溃了。
不是受不了深山野外荒凉之苦,而是受不了精神上的重击,徐承基要求调动。
还真给调动了。
可能是考虑到在荒无人烟的大山中呆了很长时间了,公司给徐承基调换了工作,让他回到公司继续担当报务员。
好像是冥冥中偏要和他作对,电报房的楼上就是飞行员宿舍。
也不知公司的管理部门是怎么安排的,电报每时每刻都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不知为何把需要良好环境休息的飞行员宿舍安排在这里。
郭汉业就是在这里因为说话嗓门大而被飞行员戏称小钢炮的。
▲ 报务员徐明基。
徐承基来到这里后,一直都是上夜班。
飞行员们从汀江飞过来,办理完交接手续后,疲倦至极的他们简单吃点夜宵后,就回到楼上休息。
上楼的时候,他们的皮靴踩在木制的楼梯上,发出有节律的哐哐声,每一声,就如同踩在自己的心上——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踏实。
老人说,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好像在黑夜中辗转难以入睡的母亲听到开门声,知道那是在外面辛苦一天的儿子回来一样,一块石头落了地。
不只是徐承基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夜班的每一位同伴都有这种心情。
只是徐承基的感觉更深刻,每次听见皮靴踏在楼梯上的哐哐声,一下子又把他带回到了云南驿,他仿佛看见头顶上的飞机缓缓飞过一样,那是他一天中最快慰的时刻,记得每次地空联络最后的一句话,他都要发出一路平安几个字的电波,而此时,头顶上的飞机也会对他说:谢谢。
也许就是由于在导航台养成的习惯——每每听到沉重的皮靴踩到楼梯上,徐承基都有一种安慰,虽然,他和那些飞行员们碰面时多数时候只是点点头。
可是,有太多的时间,整个一晚上,都是静谧无声,楼梯连一点儿声音都不发出,那简直是令人窒息的一个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