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指望会遇到扬连成,猜想他一定出外打工去了。
即便有这样的设想,但也无所谓,因为我并不把找他作为出行的主要目的,我只是想散散心,舒畅一下自己的心情。
当我乘火车到了达县市,然后坐长途车到了扬连成的乡镇时,我没有想到竟然能遇到他。
他家在离镇上还有几十里远的一个小山村里。
我在一个少年的指引下来到他家的门前。
门上木板的颜色经过风吹日晒已经发黑。
我敲敲门,门开了,露出一个扎着小辫十五六岁的少女脸孔。
她脸色苍白,显然营养缺乏,身上穿的短衫已被洗得发黄,只有脸上的一对大眼睛闪耀着青春的光彩,她上下打量着我,好奇地问:你找哪个?扬连成住这儿?我问。
你找我哥呀!他到镇上去喽,你是哪个嘛?我是他的朋友,从重庆来看他。
是我哥的朋友啊!快进!快进!小女孩热情地请我进去。
这是个有点破旧的院落。
院里摆着各种农具,院墙上靠着一排刚砍的竹子,院里有三四间盖得简陋的砖房,是那种在四川随处可见的式样,房顶已被雨水泡黑发霉。
我被小女孩请进象是客厅的房间,即刻闻到屋中散发的霉味,房里有几件简陋的家具,在一张桌子旁摆了几张竹椅,房角的柜子上放的一台旧收录机似乎这里最奢侈的物品了。
我被小女孩让到竹椅上坐下来,小女孩非常利索地给我倒水、让烟,似乎与我没有陌生感。
你哥啥子时候回来?不晓得!他和我姐、我妈到镇上买农药去喽!大概下午回来!我看看表,现在是中午一点左右,看样子我得在这里坐等几个钟头。
你是扬连成的小妹吧!我问。
你咋子晓得?你刚才不是说喽扬连成是你哥!小女孩羞怯地笑了起来,你是我哥在火车上遇到的重庆朋友,对不对?你咋子晓得?我好奇地问。
我哥说过好些遍你的事情。
说你在深圳遇了车祸,腿瘸喽!说你好悲惨哦,钱没挣到,还搞了个残废。
我一听你说是重庆来的,看你腿有问题,我就晓得喽!小女孩口无遮拦,快人快语,看起来很聪明。
我开心地笑了,感到自己与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交谈真是很有意思。
你爸呢?我问。
他去年生病去世喽!她说这话很平淡,并不对我不妥的问话有什么介意。
你好大年纪?十六岁!现在上高中喽?哪里!我退学喽!我没有感到吃惊,这在四川农村女孩子中很普遍。
你干啥子退学?给我爸治病欠债了,家里没得钱让我上学!我默默地点点头,这种事在农村太多了,毫无福利,仅依靠微薄的土地来生存是多么艰难的事。
对某些人来说几百元钱是掂手即是,可以随意挥霍,但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可能就是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东西。
生活的重压对农民来说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可奢望的了,生存是第一重要的事情,读书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早早承担起家庭生活的重任,在这样的家庭中作为一个女孩子来说似乎必须如此。
你想读书吗?想啊!可想有啥子用?家里又没钱供我上学。
读书不一定非上学不可哦!不上学哪个学?自学嘛!自学!咋子自学?她似乎头回听到这样的事情。
自学就是自己看书,自己学喽!你开玩笑喽!我哪里买得起书哦!再说我脑子笨,哪个能自学哦!没有书可以借嘛!脑子笨可以多用功嘛!再说有几个人天生就是聪明的?聪明要靠不断学习才能提高,学的东西多人就聪明喽!她不相信地摇摇头,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说:你看我可以自学喽?那当然!其实每个人每天都在自学。
你想想哪个人刚生下来就会说话?好多生活中的事情也不是一点点学会的。
只要有决心,持之以恒,就会有收获。
自学能考上大学吗?干嘛非要考上大学才学习。
自学是提高自己的素质,以后可以在社会中增强自己的竞争力!你不想到外面看一看吗?当然想了!那就要提高自己的能力,否则你出去也是个出苦力的打工妹!你说我要提高哪个能力?首先你要学会读书、写字,这是最基本的。
这个我会,我会读小说,写信咧!那个很好!其次要学会理解和思考。
理解和思考!啥子意思?她不解地看着我。
这是自学中最重要的一步,比方说你读了本小说,小说中的情节你看懂了,这只是看热闹,关键是你把书本扔到一边的时候,你要思考故事中所说明的问题是什么,它有哪些深刻的内涵。
你不能只看到东家生了一头猪,西家杀了一头羊这样简单地理解书本中的内容,你要展开分析和联想!分析和联想?分析和联想──。
咋子说呢?比如东家生了一头猪,你就要想这是一头什么猪啊?是白的,还是黑的,是公的还是母的,是大耳朵的还是小耳朵的。
另外你还可以联想这家人看到猪娃出生会怎么样,是高兴还是发愁,是要自己养还是要卖掉,如果是要卖掉能卖多少钱,赚了钱该咋子花钱。
联想是丰富自己思维的一种最好的方式,许多知识是通过联想才巩固和搞明白的。
她听得很认真,对我开始产生信任,没有先前的羞怯,我感到与一个思想没有定型的孩子谈话很容易沟通,很容易把我的价值观灌输给她。
我问她:你爱做梦吗?爱!那好!联想和做梦差不多,就是对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在头脑中进行二次加工,编一些没有发生但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你养成了这种习惯你就学会思考问题了。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其实,学校老师讲的东西在书本里都有。
老师的作用是把学生把看不懂的问题进行解释,评判学生理解的偏差。
老师可不是把书里的东西一哈子都给学生背出来,这样的老师会害了学生,养成学生依赖老师的坏毛病,没有自己独立的思考能力,没有创造力。
这种学生最后除了老师讲的东西以外没有其它有创新的东西,这种学生在外面也没法子混。
她在听我讲时从眼睛里透出的目光非常虔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凭直觉感到她是一个头脑聪明的姑娘。
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贫穷的家庭里,她也许会是一个好学生。
………你叫啥子名字?我问。
杨连妹!她大声地说。
杨连妹,这个名字谁给你起的?我爸!名字好不好?咋子说呢?你这个名字太土气喽。
对一个人来说名字很重要,女娃的名字要起得好看好听才好!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你能不能给我改个名字?我?我吃惊地张大嘴,不要开玩笑喽,你家里人不会同意的!我的名字,又不是他们的。
我想改成咋样就咋样,他们管不着!小女孩倔强地说。
我笑着摇摇头,不行!我没有那样大的权力!她拉住我的衣袖,带着小孩子撒娇的神态开始央求我。
我被她缠不过,于是说:好喽!我给你起一个,不过不能告诉你家里人哦!她使劲地点点头。
我思考了一阵,就叫杨波吧!取大海扬波之意。
杨波!杨波!她嘴里念叨着,脸上绽出会心的微笑,我知道她很满意。
经过一下午的聊天,我与一个十六岁稚气未尽的小姑娘已成了好朋友。
与她的谈话使我忘记自己的苦恼,这可能是质朴带来的活力吧!当太阳西沉的时候,扬连成和他的家人回来了。
扬连成见了我非常惊讶,张大嘴半天才敢认我。
你变化太大喽!我记得去年你瘦得象竹竿,现在看起来结实喽!你拐杖扔掉喽?是萨!你也变喽!你从重庆来?是萨!你腿全好喽?没的!还没有完全恢复。
我说。
我们见面非常亲热,来之前我还对扬连成是否欢迎我而踌躇,现在这种担心一扫而光。
我告诉扬连成这次出来是散散心,想各处走走,到这里是顺路拜访扬连成,也是对去年火车上他帮助我的感谢。
我把带给扬连成的东西,几条香烟和一些水果罐头送给扬连成,他受宠若惊,对我连连摆手。
我把东西往桌上一放,反正我带来了,你不要我也是不会拿走的。
最后在我的坚持下扬连成无奈地收下了。
你到我这里要多住些日子!扬连成诚恳地说。
不喽!我明天就走!干啥子楞个急!我是出来游山玩水,你们还要做事,我住在这里象啥样子?我们有啥子事情做,还不是一点儿农活,我时间多得很!在你这里住不方便!有啥子不方便?你和我住西间,我们还可以好好谈谈心哩!我心里顾虑不知自己是否适应乡村生活,另外我也不想给扬连成一家带来麻烦。
我还有事情哩!我还要看我的腿哩!我故意撒谎。
那你在这住五天,五天咋子样?太长喽,我真是要看病!那就四天!不行!三天,三天可以吧,再不能短喽!我被扬连成的真诚打动了,这种质朴的性格我在深圳是很难见到的。
那就三天,但要算饭钱喽!我说。
啥子饭钱?你这不是小看人喽!我扬连成啥子收过别人的饭钱?别开玩笑喽!那我明天就走喽!你这是做啥子嘛?你这不是让我扬连成没脸见人喽。
扬连成发急地说。
是啊!是啊!你不是让我哥没脸见人喽!杨连妹急急地插话进来。
这时,扬连成的母亲也开始在旁边劝我,在扬连成一家人的强大攻势下我只好投降认输。
这是一个贫穷但和睦的家庭。
扬连成的父亲去年冬天病死了,于是扬连成再没有出去打工,因为家里需要扬连成这个男子来支撑。
扬连成的大姐几年前嫁了出去,现在只有扬连成和母亲、两个妹妹生活。
扬母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岁月的痕迹已早早刻在她衰老的脸上,皱纹和褐斑是生活重压的见证,长期的劳作已使身体弯曲,枯黄的头发已无意整理。
扬连成的大妹是一个文静的女子,正是怀春的年龄,但瘦弱的身材丝毫看不出发育的成熟,只有在那对男人羞怯的神态上才能感觉到她心里的秘密。
这家人为父亲看病欠了邻里的一屁股债,他们现在所有的希望是在圈里的几头肥猪了。
我看着扬连成一家的生活,看着他们在生活的重压下所表现的沉着和满足,我感到惭愧。
一个在一出生就注定比农民高一等的家庭中生活,哪里知道生命中还有比男欢女爱更高贵的东西;哪能体会农民为了生存所付出的代价。
当我嚼着干黄的米饭,看着面前桌上几碟青菜和为我特意炒的鸡蛋暗自问自己:我还能为自己所受的苦难而感到难过吗?这是让我惭愧羞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