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班车在葫芦河队的路边停了下来,华欣疲惫地从车上搬下铺盖卷和一大提包书。
此时正是社员们吃午饭睡午觉的时间,四周很寂静。
远离了城镇和学校喧嚣,华欣一下班车,就觉着耳根子轰得一下静了下来,是那种山区和城镇判若两个世界的山区特有的静。
头顶的阳光火辣辣的。
没有一丝风,空气像凝固了一般。
马路上的柏油蒸腾起浓浓的怪味,熏得人晕眩。
华强在稻田里拔稗草,看见弟弟下了车,没顾上在水渠里洗一下腿上的淤泥就急匆匆地奔了过来。
华强黝黑的脸膛上滚着汗珠,褂子脖领周围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华强摘下破草帽给弟弟戴上,用褂子角抹一把脸,咧着嘴对弟弟憨笑:石墩,你总算把高考考毕了,考得咋样……大热的天你脸色咋这么白,是不是晕车?是有点晕车……华欣低下头,不想多说什么。
饿了吧?赶快回家……华强背起铺盖卷,提着提包就在前边走。
华欣急忙说,哥,让我拿提包吧。
华强说,书挺沉的,你哪拿得动?华强性格内向,用队上人的话说是属于三棒子打不出响屁的人,今天从大马路到回家的小路上却喋喋不休:今天早晨,娘就说咱家窑背上的麻雀叫得比平时欢,估摸着你今天要回来,我就一边在稻田拔稗草一边等着接你……今年伏里天旱得很,一个多月都没下雨,青玉米杆都卷了叶子。
爸爸在自留地种的小瓜——还是北京梨瓜,比往年甜多了,就是天太旱长得慢,要浇水,太费工……华强说:春上逮了喜林家的黑克朗猪娃——是喜林从甘省买回来的新品种,嘴短、毛光、腰长,肯吃得很。
队上年轻人都说喜林啬得是铁公鸡一毛不拔,这次把猪娃给咱家时没要钱:喜林说和你在小学同过学,你考上大学过事(置办酒席)时能吃上他买的猪娃就心里高兴。
这下队上人再没人说他啬皮了。
才短短几个月,黑克朗猪现在都能杀一百几十斤了,你猜咋回事?娘一动青草就犯风湿病,还哼叽着打猪草……刚煮的热猪食要放到树下晾凉才喂,跟喂小娃一样:爸爸一次偷偷地给猪喂玉米让娘看见了……要不是赶着等你考完学过事能杀个大肥猪,娘不骂死爸爸才怪咧——谁家舍得给猪喂粮食?华强又说,石墩你这次报考的自愿肯定是学医的大学吧?娘说你学了医,就能治好她的类风湿病了:学医最符合咱们葫芦河川人的心意了,社会再变医生的心一般都不坏,医生治伤救人也是给后代积德咧……康晓河爷爷去世都三年了,但是现在全川道人提起来康先生来谁不念他的好?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吗。
嘿,我现在到街上跟会,好多人都知道我有个能考大学的弟弟,光荣得很……华强走在前边兴致勃勃地说着话,全然没有注意到走在后面的弟弟的表情。
到了桥头涵洞的水渠边,华强把行李放到草地上,准备洗一把脸,再把腿上的泥洗一洗:石墩,你也洗一把脸……这熊天热得很!一回头,华强这才发现破草帽下弟弟廋俏、苍白的脸上扑簌簌的泪水流了下来。
华欣蹲在水渠边,捧了一捧水浇在脸上,哽咽着:哥,我对不住家里人,我没有考好,这次肯定是考不上学了……我现在怕回去见娘……华强洗脸的双手僵直在脸上都忘记了移开,惊讶地问:怎么会呢?你在全地区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给家里的信中不是说成绩到了班上的前几名了吗?咋到县城就……哥你不要刨根问底了……反正有原因我不想说……你要相信弟弟尽了力……华欣泣不成声,捂着脸,肩膀抽搐着。
顿了顿,华强凝望着水渠的流水对弟弟:不想说就不说了。
哥哥相信你在学校肯定没有贪耍……明年再补习,只要能学进去,哥哥我再苦再累也供你念书念到底!从小到大,哥哥都是那么善解弟弟。
华欣狠劲将渠水浇在脸上,但怎么也洗不去泪。
脸上的泪水滴下来和渠水融在了一起,静静地向着前方的稻田流去……九(2)凄凄凉凉35华欣一进家门,就匍匐在炕席上,崩溃地哭泣。
母亲摸着他的后脑勺焦急地追问:咋了吗?是一门课没考好,还是几门没考好?华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都考砸了……晕了,晕考了……再问我就去跳河!一个晕字堵住了母亲所有的埋怨,她拍着炕榄泪水涟涟:儿呀,是娘生你的时候你脑袋受了症——不是都好了吗,怎么又犯晕了……是娘的错呀,娘什么都不问了还不行吗?!平时华欣放假回家,一进家门,全家人都会很高兴,爱吵架的父母也都尽量互相迁就着。
晚饭间,父亲拿出纺锤状的白瓷酒壶,给华欣和华强一人倒上一盅,然后就把酒壶握在手里不丢了,一盅接一盅地喝得吱溜响。
母亲在一旁依然会唠叨父亲几句,儿子一回来你就把酒瘾过美了,喝死你!母亲并说木墩石墩你俩可不要学你爸爸这个酒鬼。
华欣赶紧就在父、母亲间打圆场,我爸晚上少喝点能解解乏,娘你上学时肯定知道唐代大文豪李白斗酒诗百篇……母亲就自豪地说这点知识还用儿子来教?石墩你就会给你爸爸这个老害喝酒打马虎眼!——此时母亲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眼眶里幸福的泪花就打着颤。
父亲嗜酒如命,母亲就骂他是老害。
华欣这次高考完回来,家里气氛却很沉闷,像遭了大难一般。
母亲脸上挂满愁容,凄凄凉凉,蜡黄得像一张裱纸。
父亲的脸上凝固着无尽的沧桑,眼神空洞洞的。
父亲把放在饭桌上的酒壶一滴没动的倒回了酒瓶,叹一口气说,猪就不杀了吧?母亲就恼汹汹地对父亲:杀你个头,过几天把猪拉到集上卖了,留着钱让石墩再去补习……华欣痛苦地蜷缩在被子里,饭也不吃了。
华欣觉着实在对不住含辛茹苦供他上学的家人,但是除了晕考这个理由,他也没办法再解释什么——说受流氓欺负了,必然就要说到和夏春雨的恋爱事情、高考间发烧……而这些情况都是坚决不能说呀!说出来只会适得其反,除了增添家里人的悲苦、伤心和担忧,又能起到别的什么益处呢?!他对家里人隐瞒真相,也是大伯的意思。
高考估分后,华欣在县城关邮电所用摇把子电话,泣不成声地向大伯说出了高考失败的原委。
电话哪头,饱经风霜的大伯平静地劝慰他的小欣欣想开些: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回到家后家里人再怎么埋怨都要耐着性子忍受!在外遭了罪,心里的苦衷竟然不能向母亲倾诉,华欣憋屈得心里像有大石头压着。
华欣感觉自己被汹涌而来地黑暗湮没,像一个溺水的人,几近窒息,连喊救命的劲都没了。
华欣又坐在了考场里,每道题答到一半时就就进行不下去了……任凭怎么揪头发也无济于事……突然考场的灯熄了地陷了,他向黑暗的深渊跌了下去,无法挣扎,喊不出声……他从噩梦中惊醒过来,额头、脊背满是粘湿的冷汗——这是第二天的半下午。
门半开着,一缕光亮悄悄地泄到土窑炕上,从华欣的指缝间露出,映射着他的眸子。
康晓河静静地站在炕边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