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的笑,是因了最近住校生被墙虱咬了下身和一男生品论女人酸的事。
天热了,砖窑宿舍的墙虱就肆虐起来,可久生得细皮嫩肉,尤其怕墙虱咬,脖颈、手背、后背心……浑身被咬肿,像开满了粉红的鲜花。
鲜花由粉红变黑干了痂了,可久都没舍得钱买一盒八分钱的清凉油来抹了消肿止痒,直到下身的蛋子阴囊被咬了,上课时奇痒难忍,又没办法去挠,才狠心买了一盒。
可久在宿舍让天长给抹了药后,天长也要抹下身——原来他的蛋子比可久的肿得还厉害,明光光地快成起面馒头了。
那时的学生可悲呀,舍不得钱是一个方面,羞于启齿也是重要原因!天长和可久下夜自习前虽然提前回了一会宿舍,但他们抹药时太专心,没注意就和回来早的同学撞在了当场。
天长羞红了脸;可久提了裤子系好裤袋,讪讪笑着解围:狗日的墙虱专找茅草丛生的下身,医生说不及时防治,将来可能把儿子都咬没了……此时住校生们都感到了问题严重性,不但没有嘲讽天长和可久,而且也抢着抹。
于是,可久中午才买的一盒清凉油,睡觉前就被跟前几个男生宿舍传着抹了个尽光,后边没抹着的大骂前边的人心狠抹得太多——原来男生们十有八九被墙虱咬了下身。
练武功那段时间住校生似乎受了武德的影响,练完武就回宿舍悄悄睡下,一般不会打扰别的同学休息——不重德行,即使你胳臂腿扬得再比别人欢也会被其他同学看不起,这也许就是练武后的正面效应。
学校猛然不让练武了,住宿舍的同学一时睡不着,睡前难免要讲几句笑话。
这晚可久的一盒清凉油让他们宿舍一富有想象力、同情心的同学有了同情起住校女生的疑惑:许多女生胳膊脸也被墙虱咬了,你们说女生的下身会不会和男生一样被咬肿?女生下身钻进了墙虱不是更难防治吗?会不会影响将来生娃……没人笑话这名宿友的提问,因为上了高中的男生们已经过了初中前的心理逆反期,转而有了对异性的渴慕,偷偷关心一下女生也是无可厚非的。
一宿友说女生下身有酸性呢,遭墙虱侵害可能没有男生厉害。
酸性的来源是该宿友听村里人讲的一个故事。
从前一瞎子到朋友家去做客,朋友没吃的招待客人,就故意把他的女人藏在水瓮旁不让吱声,不让出来做饭。
瞎子眼看不见嗅觉却很灵敏,他一进门就问朋友家是不是正在用酸菜水点豆腐,朋友说没有;他又说可能是做了鸡蛋醪糟,朋友又说没有。
瞎子顺着酸味就闻到了水瓮旁女人的藏身处……宿友这个故事就是讲女生身上有鸡蛋的清香味也有常人不易嗅见的淡酸味……巡夜的教工来查作息,舍友们当晚的故事就告一段落了。
但第二天中午很多住校男生就上街去买了清凉油,有的男生只抠下一小块放在塑料纸里自己用,绝大部分都偷偷送在了住校女生的课桌抽匣里——这令街上吃市民粮和附近走读的女生羡慕不已。
此前,清凉油这玩意在上山下乡运动中被知青泊来后,似乎只是城里人的专利,后来山区吃市民粮的女青年跟着知青抹过——有的甚至把它当成香水样来炫耀;但农村女青年没那么娇贵,一般不去用这很熏眼很刺鼻的东西。
礼尚往来,有心的女生给男生也开始回赠了清凉油——她们从男生馈赠的盒内发现少去的那块很小,男生体贴她们,舍不得多抹。
可久和鹿洲同时在课桌抽匣里收到了区别于别人红盒的一绿小盒清凉油,这让俩人都激动得难以自持——长这么大可从来没有姑娘给送过礼物!一下课俩人对视了一下就跑到教室背后同时让对方展开右手:一模一样的绿盒清凉油;同时俩人异口同声地说送礼人的名字:咱班周小兰!在这段短时间里,可久自我感觉好极了。
带头抹清凉油让住校生达到了空前的团结、友爱,他自然就自鸣得意;小兰的一件小礼物让他似乎有一种朦胧的初恋感觉,此感觉暗里就成了提高学习成绩来向小兰证明:我并不笨;跟着鹿洲学武功,又让他仇视街痞的愤心暂时有了搁置。
可久的学习成绩一下子提升了起来,天长很高兴,马上就回信给了华欣。
柳鹿洲为小兰的事也并不嫉妒可久,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像可久这样学习好、将来能考上学成为公家人的的男生,也许才能配上成绩优秀、漂亮、温柔若仙女般的妹妹——在他这个遗腹子梦里,周小兰就和亲妹妹一样。
然而,这段好景并没有延续几天,柳鹿洲就大祸临头了,可久也由此严重偏离航向。
祸事的发端还是来自小兰。
第三集 月播黄尘 第十一章 祸起萧墙(1)这是一个算不上有月亮的初夏之夜,括号般的一弯弦月战战兢兢的浮在夜空,仿佛随时有一阵轻风就能把弦月刮跑、一片淡云就能把月亮埋葬。
这天夜自习后可久给鹿洲辅导了一会作业,俩人才出了大门回校外借住的农家小院。
回宿地的途中,在经过一片小树林时旁俩人同时听见了前方一个女生的呼救声:流氓——放开我——女生刚喊了两声嘴好像就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俩听声音有些耳熟!可久加快了脚步,焦急地对鹿洲说:好像是咱班的小兰遇到流氓了?!他俩知道小兰家就在这一路。
鹿洲站住静听了一下,随即示意可久不要言语,猫着腰擦着树林较大的一侧树影向出事地点探进。
俩人在距出事地点不远处藏在树丛中朝那边望个究竟……喊啥些……再喊把你相破了,看你以后还咋见人……一体形大的流氓架着小兰胳膊并用刀子威逼着她往树林深处挟持。
刀子的寒光隐约闪现。
持破箩嗓音的另一流氓捂着小兰的嘴:薄(不)害怕,哥们只是想和你玩玩,一哈(一会)就僚扎了(美得很)……流氓的面目看不清晰,但可久和鹿洲同时听来了当地口音很重还发着像鸭子样嗓声的这个流氓的口音——肯定是来班上捣乱过的街痞老大和老二。
鹿洲和可久猫着身子向小兰那边梛近。
树丛中有夜露,鹿洲和可久的裤腿和前襟都湿了一片,小树上的露水灌进可久的脖子里,他打了一个冷颤——真正冷得不是凉露而是太紧张!小兰的抵抗是徒劳的,她转而跪下来哀求流氓:你们上次来学校要谈朋友我在师生面前都快羞死了——两位大哥,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放过我吧……小兰在低声啜泣着,哀求着,话音颤抖地变了调。
……不让闹,今晚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街痞老大把小兰往怀里拉,被小兰狠劲推开了。
持破箩嗓音的这个流氓诱骗小兰:今晚你要是乖乖听话,我们保证以后不再找你麻烦,我们老大说话算数的……不听话我们把你硬闹了还要满街到处谣传你是个烂货,看你还上不上成学?看以后哪个小伙还敢娶你?流氓太阴险了!他们抓着了女生爱面子和小兰渴望上学的软肋!听着这些话,柳鹿洲把牙咬得咯嘣嘣响;仁可久的牙齿却咯噔噔的打架——和前几年看到父亲被抓去游斗时的颤抖一模一样。
小兰已经开始屈服流氓的淫威了,啜泣声越来越弱。
可久一只手掐着鹿洲的胳膊——指甲隔着单衣已深深地掐进了鹿洲的肌肉里还全然不知:咱俩快救小兰……快……可久颤悠悠地欲站起来,鹿洲一把把他压趴下,俯在他耳上一字一句的悄声:我在父亲的坟前向母亲起过誓,练武只为强身不管闲事,但今晚小兰的事我管定了!可久你趴在这不要动,记住不管发生啥事都不要出声,以防街痞日后报复……只要把小兰救离了狼口,我会武功,万一打不过街痞也能跑开……鹿洲压了压可久的肩膀,不由分说从他身后向街痞那边绕了过去。
此时小兰已被吓懵了,瘫坐在草地上用手背抹着无助的泪……前胸衣衫已被撕开。
流氓淫声荡语:真她妈的白呀,奶子下还有个痦子呢……小兰雪白的胸脯上有两只肮脏的大手在蹂躏!柳鹿洲侧身对着街痞冷冷地平视着树丛说:狗东西,快放开我班女同学! 柳鹿洲的声音虽不大,但却无异是晴天的一声炸雷,两个流氓木偶般站起身:你……谁?当两个街痞认出来人是那天挨过他们两巴掌还没敢吱声的柳鹿洲时,再度猖狂起来:又是你小子,活够了是吧?小兰快跑!被惊呆了的小兰被鹿洲这一提醒才来不及结好衣褂扣子站起身跑。
小兰浑身颤抖着,刚一跑就跑掉了鞋,情急之下她一手拽合着前胸衣衫一手提着鞋跑,同时喊:柳鹿洲你也快跑……街痞手上有刀……破箩嗓音的流氓撵去追小兰,被鹿洲一个绊腿扫得趴在地上嘴啃泥!柳鹿洲虽说会武功,但从来没和人打过架,他也怕刀子。
鹿洲抬脚想跑时猛然想到:小兰跑得慢,让街痞再追上怎么办?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挨上流氓几下打,被打得打撑不住了再跑,这样流氓出了气,也许以后就不找小兰的麻烦了…………你们想解气就搧我两巴掌——要不就再踢我两脚!柳鹿洲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破箩嗓音的流氓气急败坏,从地上爬起来呀呀呀的冇足了劲,抬脚狠狠地向鹿洲踢去……可久在树丛中被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流氓只踢了鹿洲一下就疼得哎吆吆叫,双手抱脚倒在地上……连柳鹿洲也没搞清是腿上的铅袋起了作用还是自己的武功练得很行了?穷凶极恶的街痞老大从地上拾起刀子向柳鹿洲猛刺:今晚不放了你狗的血,我他妈的就不算古驿镇的老大了!夜幕里凶器的闪闪寒光把可久惊恐得忽地站了起来,差点喊出声:鹿洲快跑呀!第三集 月播黄尘 第十一章 心生恐惧(2)柳鹿洲此时也想逃,但逃不了了。
因为鹿洲高一时就听说街痞老大不光心狠手辣还专门拜师学过武艺,程安驿在古驿当老大时,此街痞就是骨干打手,因此他必须谨慎对待。
他拉开架势两掌错落地护在头胸前像平时练武那样认真,应付着雨点一般刺来的刀影。
流氓开始几刀一直是向着鹿洲头部刺来的,由于动作幅度大、刀光明显,加之鹿洲避让得快就毫发未损……但当鹿洲被逼到树丛前已无退路时,流氓的刀子突然向他腹部刺去!街痞老大这阴毒的一刀是提前在脑子里谋划了的,因为他从手下踢了鹿洲一脚就疼得叫唤情况看出对手绝对会武艺。
鹿洲虽然没有实战经验,但防身的本能还是逼着他猛地一个左侧身避开刀锋,右拳下自然地砸向了流氓持刀的小手臂!……街痞老大手臂发出的咔嚓响声,可久在附近听得很清晰。
可久捂着嘴为鹿洲高兴。
街痞老大哎吆一声刀子就应声落地,人半跪在地上起不来了。
鹿洲摸着发麻的拳头,含着歉意对流氓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是失了手……你们不拿刀子桶我,也就不会让我打了胳膊……街痞老大并不理会柳鹿洲的解释,坐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小子你等着这事跟你没完!柳鹿洲心里生出一丝恐惧。
古驿镇夜空的弯月,没露多久的笑脸,随即就被一片乌云湮没了。
鹿洲和可久俩人当晚回到借住的小院里,没开灯上了炕,衣服都没脱,两双瞪着黑夜的眼一夜无眠。
一开始,可久还欣喜若狂地佩服鹿洲的功夫了得——没怎么还手就把街痞打翻在地,应该趁势再踏上流氓几脚才解恨。
但随着鹿洲的一番话,可久也跟着顾虑重重。
鹿洲叹息:我娘说武功高的人,既能防住自己的身也不会伤着别人,这才算练武练到家了,可是我这几年照着父亲的拳谱瞎扑腾,也把不住个深浅……以后我不准备再练武了。
我感觉,今晚街痞老大的胳膊肯定被我打折了,你想街痞能善罢甘休吗?可久忽地从炕坐起来:鹿洲你心太善了。
你是在保护小兰的时候才伤着街痞的,街痞完全是咎由自取,打死他们都活该!咱又不是故意找街痞的茬子,又何必过度自责呢?翻回来想想看,你今晚要是被街痞捅了刀子,你是家里的独苗,你娘又会痛心成什么样呢?小兰、我、还有同学们心里能安吗?鹿洲盯着窑里黑黢黢的夜,没有回答可久。
长时间的沉默后,可久也叹息:唉,你说得也是,我估计流氓十有八九也会找麻烦的……鹿洲又告诉了可久:我要搬家了。
我和娘要搬回宜黄山区去。
可久吃惊不小,忽地又坐了起来:真的?原来鹿洲二叔托人在宜黄山区给鹿洲找了个继父。
来柳池的十几年中,鹿洲母处于对丈夫的怀念,加之担心再嫁个新人家儿子跟着受气;另外,她一只眼看不见,干农活就不利索,也很难再嫁,所以一直就守着寡——她的全部心血就是盼着儿子尽快长大。
家里没有劳力,又要供鹿洲上学,娘俩光景一直过得很焦拮,生活上一直要靠二叔家接济。
鹿洲上初中前,二叔基本上每到农闲都要背一大麻袋山货来柳池看望他们;初中后,基本上是鹿洲利用寒、暑假间去二叔家。
二叔家住的清水潭村是正宗的原始森林山村——离着公社所在地也有三十多里地的岖崎山路。
二叔家门前有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溪,小溪的源头就是清水潭。
在鹿洲看来,清水潭景色其实很美。
他暑假里去了,就和堂弟在小溪里摸鱼、捉螃蟹,在水潭的石崖边有时还能捉到鳖——鳖免不了要到沙滩上晒盖;寒假里去了,就随二叔和堂弟上山拾木耳、套野鸡、套野兔。
最让鹿洲感到新奇的是山里人捕获野猪的方法很独特:在集市上卖回母猪勾引野公猪来联姻,野公猪和家母猪在一番耳鬓厮磨中就被山民牢牢地囚禁在了青石头垒的猪圈里,掉进温柔陷阱。
野公猪在被人们宰杀时凄厉的嚎叫在山谷回荡,它们也许是在绝命时提醒着同伴不要步其后尘——但这都无济于事,山民只要在猪发情季节打开猪圈门就不断地有更执著的野猪前赴后继为情毙命。
后来,清水潭跟前来了林场的一个小营林区,护林员有半自动猎枪,谁家再圈住公野猪时就请护林员用抢打——给野猪备上一顿好猪食,在它野猪吃得狼吞虎咽的最后一次晚餐中,子弹就从它的头上打了进去,它来不及嘶叫、甚至来不及再留恋一眼诱惑它的母猪就体面地倒下了。
鹿洲每年寒署假去二叔家都是流连忘返,每次都是满载而归——二叔拉着架子车把他送到县城,木耳和药材卖了钱,就是他一年的学费、娘俩的零花钱;临上班车返家时,二叔就把核桃、板栗、大盐块子淹的野物肉等土特产能给他美美装一麻袋。
清水潭景色好,野物、土产多,但还是有农户不断地往外搬迁,营林区也只有上了点岁数的人愿意去——因为山里致命的弱点就是水土不好,在这里生活时间长了会得克山病——一种对人体摧残很厉害的地方病。
五、六十年代从河南、山东、安徽逃荒到这里的青壮年移民,前一天晚感到有点胸闷、心悸、发烧,睡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就不声不哈地伇(死)了。
移民后代们身体发育更悲惨,由于山里的饮水缺乏碘,移民们脖子上就易得甲状腺肿大的病,长着瘿瓜瓜——像退了毛的鸡脖子下的鼓起的食囊样难看;水质太硬的缘故,无论大人和小孩身子长度基本都够,但腿和胳臂都很短、骨关节一律肿大,干活或走路多了骨关节就疼痛难忍;腿是罗圈腿、脚是内八字,走起路来左右摇摆,两只极不够尺寸的小臂在胸前划拉着,酷似后来蜜罐里长大的骄子们十分喜爱的电视片《动物世界》里的企鹅。
但是近几年克山病一直被政府作为山区的治理重点,特别是林场的伐木队、防火队进驻后,场内都修建了净化水池,山民饮用水质问题有望解决了。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鹿洲娘俩才想到搬回宜黄山区和鹿洲二叔家一块住的,要是饮水问题不解决,娘俩就是柳池再穷也不会搬家的。
单从吃水角度考虑,柳池村是个旱塬,吃水要到五、六里地的沟底去用毛驴驮水,现在看还不如宜黄山区方便。
你走了小兰怎么办?可久在鹿洲的枕边拍了一巴掌焦灼地问。
鹿洲说:我搬家的事一时也不急,在一天就要保护小兰一天。
我今年考学肯定是没有希望了,但起码要把高中毕业证拿到手再搬家。
第三集 月播黄尘 第十一章 心生惭愧(3)第二天一早,天还朦朦亮时可久和鹿洲来到小兰家。
小兰家的灯亮了一夜。
小兰昨晚跑回来向母亲哭诉了街痞对她的丑行后,小兰父提着斧头就要出去和流氓拼命,被小兰母抱住了腿:上次你写标语差点落个反革命……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母女可咋活呀!小兰和父母一整夜都在惶惶不安中度日如年:既痛恨流氓,又担心柳鹿洲同学的安全——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鹿洲能逃离街痞的魔爪。
小兰哭了一夜,眼泡哭肿成了一条线。
小兰听见鹿洲进门的话音,一咕噜就从炕上下来,旁若无人地扑向鹿洲,拉着胳膊端详:伤着没有?怎么跑开的?当看到鹿洲身后的可久时,小兰羞红了脸。
鹿洲赶紧对她解释说:昨晚我和仁可久一块在现场。
可久对你很关心,所以我们才赶早过来看看……可久低了头心里很惭愧,一切的问候语都没有说出来。
昨晚在现场又能怎么样,自己只是个大气都不敢出的旁观者;在场还不如不在场,除了说明自己是个熊包,除了加重小兰昨晚春光外泄的羞怯心理外,还能怎么样呢?可久此时只有恨自己不会武功、没有出手保护小兰的份了。
小兰的父亲对鹿洲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她母亲眼光里也很有内容地上下打量着身材魁伟的鹿洲。
小兰赶紧提醒:妈呀快做早饭,别忘了多打几个鸡蛋……我同学吃了还要赶着去学校呢。
经这一说,小兰母才从打量鹿洲中回过神来。
小兰母做饭的当儿,鹿洲提出让小兰父吃罢饭去看望一下街痞的伤情,如果街痞要药费也得赔偿。
小兰父母很气愤给街痞赔偿药费:这是啥世道呀,被人家欺负了还得给人家赔情……但最终他们和鹿洲的考虑问题的出发点还是不谋而合,只要为了女儿的事能息事宁人,父母什么事都愿意干,也必需去干。
小兰父母愈发觉得鹿洲人好、稳重,考虑问题周全。
匆匆吃罢早饭,鹿洲和可久赶着去学校上早课。
小兰的父母叫可久给小兰捎一天假,暂时避避风头,先不要去学校。
小兰急得直跺脚。
临起身,可久掏出身上仅有的一张五块钱放在小兰家的炕上,算是对小兰家赔偿街痞药费的一点接济。
五块钱不是小数目,这可是可久多少顿的菜票钱呀!小兰母惊呼着把钱回揣到可久发白的中山装上兜里:好娃哩,快揣回去,小兰咋能要同学的钱哩……可久把钱扔到炕上往院子跑,小兰又拿着钱追到院子里,拉扯着可久的手往回塞。
可久支支吾吾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鹿洲从中打劝:小兰,不要冷了可久的一片热心,就算是借吧?小兰这才收了钱。
和小兰的拉扯中,是可久第一次和女生身体接触。
可久白皙的脸庞红得像鸡冠子,身子甚至有点微微地颤栗。
出了小兰家院子,可久用右手摸着小兰拉过的左手腕,它上面还留有湿湿的汗渍。
在鹿洲没有注意的当儿,可久把左手腕拿在鼻子下深深地嗅了嗅——小兰的汗香在否?街痞老大果然被鹿洲打折了小手臂,小兰父去探望时见他手臂上缠着竹夹板并用一条白纱布绕脖颈扯在半胸前。
看着街痞的狼狈样,小兰父心里暗自庆幸鹿洲的功夫了得:把街痞老大另一只胳膊也打折有多好,看街痞再嚣张不?街痞老大恶狠狠地抬脚把小兰父送来的半篮子鸡蛋踢翻,小兰父心里向刀扎一般——自己都舍不得吃呀!街痞老大并不领小兰父的赔情,因为鹿洲这一拳打得让他在小街痞跟前丢尽了脸面。
破锣嗓音的街痞老二也拐着一条腿走近小兰父,一边拿着拿着他送来的一叠钱叭叭地在他脸上拍,一边辱骂他女儿:这个烂货小兰竟然找人来对付我们……小兰父为了息事,只有忍辱含愤的份。
街痞得寸进尺提出:让小兰亲自来赔情道歉,如若不答应就把柳鹿洲交给他们发落;这些条件都达不到,就一定要叫小兰在古驿镇身败名裂!看着街痞老大狰狞的面孔,小兰父噤若寒蝉。
小兰父母心头压上了大石头:让女儿一个人去给街痞赔情道歉,这无异于把女儿送入狼口;把柳鹿洲送去让流氓发落,这不是把人家小伙子往火坑里推吗?!小兰父母无计可施下只能拖磨,把街痞提出的条件暂时对女儿隐瞒着,幻想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街痞老大兴许会大发慈悲,放过他们的小兰。
然而,三天后,他们的幻想就被街痞用卑鄙下流的手段击破。
第三集 月播黄尘 第十一章 流言四起(4)街痞在古驿镇大肆宣扬,诋毁小兰的名声,说她风流成性,爱勾引男人,被街痞睡遍了。
在古驿街道的侧墙、二中的围墙甚至从二中到街道的葫芦河大桥的护拦上,都被街痞画上了小兰**的画像——**间有一颗痦子,有的画像下还写着歪七扭八的文字道:这就是破鞋周小兰……这是古驿镇街痞惯用的手段,街上的漂亮姑娘就是这样被流氓搞到手的。
一时间,关于的周小兰的流言蜚语犹如洪水在二中蔓延开来,她再次成为二中校园内 新闻人物——其热闹程度比起上次流氓到学校来骚扰她的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
课间休息时,三个一群五个一簇的学生围拢在一起,一阵子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后,随之就是一片哄堂大笑——不用猜肯定是谈论周小兰的事。
人们此时已不在乎这件事的真实性了,更多的是在乎它的娱乐性。
课间操前小兰去上厕所,从教室到厕所的途中有不少同学围观着她行注目礼——齐刷刷地射向她的目光就像射向前几年被押着巡回游斗的流氓犯!一向性格活泼开朗的周小兰自上次受流氓来校园骚扰后,整日就郁郁寡欢,走路总是低着个头,然而这次她还是发现了周围同学异常的目光。
她把班上一位很要好的女同学叫到教室后一问,就知道了大概的实情。
周小兰羞愧难当,当时就气得嘴唇发青,脸色苍白,差点晕了过去!她让这位女同学给班主任捎个假,哭着就跑回了家。
柳鹿洲和仁可久眼睁睁地盯着周小兰跑了——谣言刚起身时他俩就注视着小兰。
他俩没上课间操就直接去了师校长的办公室,强烈要求校长在全校大会上平息校园内对周小兰的谣传。
师校长对他俩关心同学的举动表扬了几句,同时不加犹豫地采纳了他俩的建议。
他俩从内心里感激师校长。
课间操临结束,师校长就在全校师生面前讲了话,他一改往日的温和,声色俱厉地对同学们说:最近我校有些学生听信社会上不良分子的谣传……这些败坏我校某同学的名誉和扰乱学校正常教学秩序的行为必需坚决制止。
从现在起,一经发现散布流言蜚语的同学,一律按校纪处分,绝不留情!然而师校长的讲话并没有引起多大效果,甚至适得其反。
在标语事件前师校长在学生们还是挺有威信的,事件后威信就大打折扣了,特别是学校灶狠劲克扣学生伙食以来,学生们对校领导就更加失望——同学们当然不会知道师校长和书记、主管总务的副校长间的矛盾。
师校长在上面讲,学生们却在会下窃窃私语,有的说你们拿街痞没良法就会在学生身上发威;有的讥笑着说这次再不会把狼狗领进学校来破案了吧?有的住校生干脆冲校长喊:学校灶玉米糊汤里的老鼠屎能不能少一点?能不能先把灶管理员先开除了……师校长无言以对。
为周小兰平息谣言的校会,草草收了场。
柳鹿洲和仁可久忧心忡忡。
中午下了最后一节课,班主任让柳鹿洲和仁可久他俩去一趟师校长办公室。
师校长一脸焦虑地对着他俩:我已经和你们班主任谈过了——给周小兰准了假,暂时不要来学校了,先在家自学吧。
你们尽快去周小兰家做做劝解工作,让她放下思想包袱,千万不要做出傻事——就说我始终坚信她是清白的……没等师校长说完可久就焦急地询问:不来学校,那周小兰的毕业试咋办?还有高考……师校长以和蔼的口吻反问了他一句:在目前流言满天飞的情景下,你猜想一下,周小兰即使来了学校,能学进去吗?可久无言了。
请转告周小兰,即使她没来考毕业试,我也会给她签发高中毕业证的……我今年就到岗退休了,能做的也许就这些。
毕业证的事你们得保证不要告诉其他人……师校长最后对柳鹿洲和仁可久说。
他俩清楚了师校长的人品,也知道校长有这个能力(当时的高中毕业证只盖学校行政章和校长印就行)。
他俩不约而同地向师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们保证。
出了校长的门,鹿洲和可久急着去小兰家,午饭都吃得很急促——到宿舍的拿了两个从家里带来的凉玉米馍夹了点咸菜在去小兰家的途中边走边吃——甚至没有用江天长从灶上打回来的开水泡一下,更不用说还尝一口天长从灶上买的大烩菜了。
他俩都被干馍噎得咯咯的。
小兰家。
小兰趴在炕上呜呜地哭,连午饭也没做着吃;家里就她一人,父母上山锄地去了。
山地很远远,父母就带了干粮,中午不回来吃午饭。
周小兰——我和鹿洲来了!小兰听见可久的声音时起身坐在了炕榄上,她望了他俩一眼用手背擦着眼泪哭得更委屈了——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随时都会摇摇坠地的样子。
鹿洲急切地告诉她:我和可久去找了师校长——校长说你不去考毕业试也给你发毕业证……这可是一般学生享受不上的待遇!可久紧接着也劝慰小兰,考试哪几天其它年级都放了假,参加考试的学生又很紧张,就没人对你胡说八道了,你放心去考吧。
小兰不哭了,猛然扑下炕榄,忘乎所以地左手摇着鹿洲的肩膀右手拉着可久:真的吗真的吗?这下可好了!她像小姑娘一样流露出天真的笑。
鹿洲和可久同时红了脸,都不好意思地低垂了头。
街痞们在毁坏小兰名声的同时,没有给柳鹿洲一点喘气的机会——此时他已经完全成了古驿镇街痞的眼中钉肉中刺!就在当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前的课间,柳鹿洲准备进教室时,一个小街痞给了他一张纸——街痞老大的挑战书。
第三集 月播黄尘 第十一章 短暂温馨(6)小兰对可久的惩罚是让他每天午、晚来给她和鹿洲补课。
可久正想帮他们点什么,所以很乐意接受。
创愈灵还真灵验,鹿洲受伤的第二天中午就能下炕挪步了。
能动弹了,鹿洲就急着回自己借住的张伯的窑里养伤,他觉着这样更自在一些。
可久在学校听一上午老师课,中午在学校吃了午饭,下午就回到宿地给小兰和鹿洲讲解老师上午讲的课。
鹿洲一天三顿的饭都由小兰从家带过来;可久只在下午吃一顿小兰家的饭。
这一幕无疑是温馨的,幸福的。
张老伯家没狗没鸡,所以很安静。
窑门开着,夏日的一块阳光就静静地步到了窑里的脚地上,让窑里通亮而气温又不冷不热,温和宜人。
脚地上的一张窄小的旧书桌旁面对面地坐着可久和小兰——他给她温习老师这几天讲过的课;而鹿洲在小桌附近的炕头或坐或躺一边听可久讲一边看他上午记的课堂笔记。
柳鹿洲学习基础差,考学几乎没什么希望了,但起码得应付毕业考试,毕业证总得拿到手;进一步考虑,如果学习上再加把劲通过了高考预选选拔,他就可以和可久、小兰在一起多相处一段时间。
毕业在即,同学们都感觉在一块的时间非常宝贵——柳鹿洲就要离开古驿了,这种感觉就尤为突出。
小桌前,可久讲得娓娓动听,小兰听得聚精会神。
可久突然对自己的记忆力诧异起来——鹿洲拿了课堂笔记,但自己依然能八九不离十地将老师上午讲的课复述一遍!小兰更是了得,她把可久拿回来的复习资料上的题做得如行云流水。
每当她做完模拟试题,和老师的标准答案对照着核对后,可久在她试卷上得上九十多分时,她羞怯的脸上就荡漾着兴奋和幸福。
最兴奋的当然还是可久,他忽然发现在小兰跟前一下子就聪明了许多;更重要的是他能帮上小兰的忙了——他心里很清楚,考学才是她梦寐以求的夙愿。
第二天中午,可久从给小兰和鹿洲补课前,带回了重大消息:学校接县教育局通知,下一星期三就进行高考预选试!师校长同时在会上宣布二中的应届高中生毕业试和高考预选试同时进行……从现在算起离7月7日的高考也就只有不到一个多月了。
小兰听了这个消息既兴奋又紧张,为了尽大量的增加学习时间,她提出在可久给她补课时,中间不休息——一门课学累了,换一门接着学;并且学习时不准可久和鹿洲讲任何与学习无关的话。
小兰学习起来和玩命似的。
小兰回家去拿晚饭时,可久边给小兰批改模拟试题、边开鹿洲的玩笑说你小伙行呀和小兰越走越近了,你受伤时她对你可够温柔的。
鹿洲故作严厉地回敬可久:你小伙更行,你和她学习时头都挤在一块了,你以为我是瞎子?你和她今年考不上明年还会再考——兴许都能考上学比翼齐飞了;而我再有几天毕业试一考完,预选不上就该卷铺盖走人了……可久看鹿洲伤感的样子知道玩笑开得过火了。
可久突然想起一件事,正色对鹿洲道:根据咱二中往年高考的情况看,高中专每年能考三、四个况且都是补习生,天长、小兰和我虽说在应届生中成绩都名列前茅,但今年考上学的把握不是很大——特别是小兰受流氓骚扰以后分了心,把握就更小了。
所以我想求你先不要回宜黄山区,在二中再补习一年——主要是对小兰有个照应。
再说你晚搬家一年半载也不是未尝不可。
你先答应了,我有个事关你的重大喜讯告诉你……鹿洲叹息:说实话,我不在乎晚一年半载搬家,更舍不得和同学们分开呀。
我想补习,我娘也支持——只是……我上一星期天回家拿干粮时我娘的心脏又犯了,这次犯得很厉害。
当时要不是担心小兰的事,我都准备请假在家照顾娘了。
我娘看病一直得花钱,家里的粮食都顶了帐,唉,再补习下去,吃粮都成困难了……啥喜讯?不愁就算好事了。
鹿洲苦笑。
可久想了想,对鹿洲说:把你娘先送到宜黄山区,先让你二叔家照顾着。
至于吃饭吗,我和天长、小兰一家给你接济些就行了——好赖肯定饿不着你;我想以后咱们拿来玉米面就在小兰家蒸馍,就不用吃发霉馍了。
你一定要补习——上午体育老师找到我让给你带个话,建议你高考时可考体育专业。
体育专业要求文化课成绩低,你的体育成绩又是全校拔尖的……这样以来你升学的把握比我和天长、小兰都大!这还不是喜事吗?太感谢你们了!鹿洲既感动又兴奋,捅了可久一捶:考体育?我也有升学希望了?太好了太好了……这么大的喜事中午为啥不早说?是补课时小兰不让说话给耽搁了。
可久望着鹿洲狡黠地笑:你现在高兴地满脸摸不着皮疙瘩,当着小兰的面你还不得喜疯了……咱俩今天说定,谁考上学谁才有资格追小兰!可久故作认真地举起手掌。
行!鹿洲一点都没犹豫,啪地就和可久击了掌。
俩人攀着肩哈哈大笑——这么难以出口的话,一掌就搞定了。
小兰带晚饭来时却神情沮丧,眼皮有点肿——显然是才哭过。
饭是她母亲才蒸的黄玉米馍,闻着就很香,但馍皮上都很明显地粘着一层土,其中两个馍有土不说还踩扁了……在可久和鹿洲的追问下小兰才说了实情:还是给街痞赔药费时借地别人的钱,债主来要帐,没钱还,债主一气之下就把馍笼打翻了,用脚在馍上踩。
愁云再次浮上他们的心头。
第三集 月播黄尘 第十一章 落寞惆怅(7)第二天就到了周末,可久原计划让天长回家给他把干粮捎来,以便腾出两天时间给小兰补课,但他突然改了主意——决定星期五晚连夜和天长往家赶,星期六就赶回小兰家。
可久改变主意的根本是他想把父亲的麻钱偷着卖了给小兰家还帐!那次上街买清凉油时,他发现一家杂货铺贴着个小纸条:收购古董。
他把父亲收藏的圆孔麻钱大概给铺主描述了一下,铺主说一板最低50元钱。
可久吃了一惊:50元?比老校长一个月工资还高呢!星期六中午的带子岭上,日头火辣辣的,但这一点也干扰不住可久疾步如风地向着小兰家奔回。
天长想坐下来歇歇,可久就把他的干粮背包背在了自己肩上,他只好跟着走。
可久只要摸摸上衣口袋里紧贴胸哪个硬硬的圆孔麻钱,一切的疲劳就被赶得无影无踪。
然而,当可久满头大汗地回到张老伯家的院子时,老伯告诉他:小兰和鹿洲今早上天不亮就走了!可久见鹿洲的被褥都不在了,才相信了这个现实。
小兰家,小兰父亲吧嗒着呛鼻的老旱烟,老泪纵横地给可久说了小兰和鹿洲急着离开的原委。
就在昨天晚上,派出所民警找鹿洲谈话,说街痞老大告鹿洲犯有流氓罪和伤害罪。
街痞老大说柳鹿洲和周小兰搞流氓活动时,被他和街上人发现了,柳鹿洲就把他打伤了,他找了几个小街痞为他作证人。
这颠倒黑白的事把鹿洲气得几乎要吐血,但他却坚决不愿说出不愿说街痞侮辱小兰的细节,更不能说可久在场的事——怕街痞日后报复可久。
街痞有颠倒黑白的证据 , 柳鹿洲却没有见义勇为的证据!鹿洲找不出证据,就得被派出所拘留同时加倍赔偿街痞的药费……街痞的所有目的就一条:让柳鹿洲马上从古驿镇消失,这样他们就能肆意地骚扰小兰了。
于此同时,鹿洲的邻居从东塬风风火火赶来说他娘病昏了,让他赶快回去……这些都是他马上离开的唯一选择。
我跟柳鹿洲走!去宜黄山区。
在鹿洲决计放弃考预选试回家时小兰对父母很坚决地说出来这句话。
小兰父母同意小兰的选择。
自女儿受流氓骚扰以来,父母已经身心俱疲了;再说女儿现在名声也被街痞搞臭了,小兰在当地肯定找不下好婆家;同时经过这段时间的交往,父母觉着鹿洲有一副侠义心肠——他一定会疼爱小兰的……仁可久彻底懵了:好朋友鹿洲走了,特别是心目中的女神——周小兰也走了?!可久心里生出无以言状的伤感、落寞与惆怅。
他不知道怎样和小兰父告辞的,但就在距小兰被流氓骚扰哪个地点的一棵老槐树上,留下了他的印记:左手捏着兜里的麻钱,右拳狠劲地打在树上——树皮上留下了鲜红的血。
可久变得无精打采,沉默寡言。
这一刻,他才真正在心里承认:我在‘暗恋’着小兰,小兰对我是多么重要呀!一进课堂,小兰的笑容总是在可久眼前浮现,怎么也挥之不去;晚作息前,他要踢很长时间的树,直到筋疲力尽才能睡着——不然就会彻夜地失眠。
可久恨透了流氓。
可久也很自己没本事——如果有鹿洲那样的武功去保护小兰,小兰也许就不会走了。
预选试后,原有的高中毕业生减少了近一半,江天长和仁可久合到了一班。
天长和其他预选上的同学,不用老师督促,学习比往日更加刻苦了,然而仁可久却一门心思地想着学武功的事。
这几天下午,可久对天长谎称去校外的荒野里看书,其实他是偷着向曹老汉学武。
曹老汉住在古驿镇南去近十几里的曹家峁村,曹老汉原籍是河南人年轻时耍猴卖艺走过江湖。
人们知道曹老汉会武功还是文革造反那年,造反派去抓江湖骗子游斗,曹老汉喝了酒睡在地上对造反派们说,你们要是能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就跟你们去游街,结果七八个壮小伙也没把他拉起来,于是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就说这曹老汉会一种叫千斤坠的内功。
可久去曹老汉家学了几天武,没学会个一招半式的,但曹老汉很差的武德却着实让他领教了。
曹老汉是个唯利是图的家伙,只要出钱,什么人都教——程安驿和现在的街痞老大都曾向他学过武。
和街痞就要同门同师了,可久能乐意吗?但可久后悔已经晚了,因为他急于学武,一进门就把麻钱给了曹老汉作为学武的费用。
曹老汉瞪着像见到金砖一样的眼神收了可久的圆孔麻钱——这个耍把戏出身的老汉完全知道麻钱的价值,但他还是不给可久教功夫——他在慢慢地吊着可久的胃口,等着更多的麻钱出现。
曹老汉让可久一下午地蹲马步,甚至让可久担水、劈柴……什么重活都干,还美其名曰是让可久先练练基本功。
可久上午上课打瞌睡,模拟考试成绩一塌糊涂……天长很易就问出来他下午偷着出去学武的的事。
天长为可久急得哭鼻子——天长为保护华欣被程安驿打得眼冒金星都没掉一滴泪呀!可久受了感动,后悔不迭。
第三集 月播黄尘 第十一章 幡然醒悟(8)天长不知道麻钱的价值,却知道它是可久父亲的心头肉,于是就跟可久去曹家峁想从曹老汉手里把麻钱要回来。
结果俩人去了,麻钱没要回来,可久屁股上还挨了老家伙的两棍:要不是天长跪地求饶,可久的屁股早已皮开肉淀了!可久更加气愤:曹老汉这家伙和街痞是一丘之貉,更是街痞的帮凶!临近高考不到十天时间时,天长和可久回家背馍时,可久有了一个更大的举动——离家出走,去少林寺学武功!至此,可久不仅彻底偏离了航向,而且马上就有触礁的危险!万般无奈之下,天长只好把可久欲偷着出去的学武的情况告诉他的父母。
可久父听这个消息当时就瘫坐在了土院里,他那本就苍白、憔悴的脸色此时在血色黄昏里愈发像一张褶皱的白麻纸。
他讷讷道:可久是怎么回事呢?——这个命运坎坷的牛鬼蛇神,在一个月前,当得知儿子可久的学习成绩和天长并驾齐驱后,高兴地合不拢嘴表扬儿子:像你老爸年轻时上进好学……子承父业,再给老子加把劲,考个地质大学!可久父伤心欲绝。
从小到大,可久父从没有戳过儿子一根手指头,即使过去运动时被几天的游斗后也没有对家人发泄过火气:但这次他却把可久绑在梨树上,用吆牛的皮鞭子打。
可久任凭鞭子落在身上,就是不啃气认错。
天长护在可久面前,可久父的鞭子就落不下去了。
可久父扔了皮鞭却去了窑畔上——欲从几丈高的窑背往下跳!可久终于服了,跪在地上向父亲磕头:爸吆——快下来,我认错……他爸吆,娃子向你错了——头都磕出血喽——你快下来吧快下来吧……可久母亲带着哭腔在下面喊。
龟儿子,今天要答应我考大学,还要把我的圆孔孔麻钱还给我,不然我就不下来……可久父反倒向窑畔边接近了,被他踩落的土块沿窑面纷纷掉到院子里,惊飞了院子里的鸡,鸡噗噜噜跑开时又扬起一片飞尘。
可久父岌岌可危。
最后还是邻家婶子让可久母佯装喝毒药,诓骗可久父下窑背。
可久母对着可久父喊:娃他爸吆,我喝毒药死给你看——当她很夸张地扬起棕色的农药瓶子咕嘟嘟喝了一口凉水后就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这一骗招还真灵,可久父一见此景,忽腾腾地就从窑背跑了下来,老泪纵横地摇着可久母:娃他妈吆,你跟我受了大半辈子的罪——咋这么想不开么……快把毒药吐了,我再也不要麻钱了还不行吗?!可久父的哭声很骇人,很绝望,震撼了所有在场不知内情的乡邻。
可久母立马醒了过来,揪着老伴的耳朵笑:你老家伙还是有良心,你的心里我的命还是比那些烂古物重要!可久父方知中计。
这件事真正触及了可久的灵魂,他幡然醒悟,随后再没有偏离过考学的航向。
经天长和可久这一番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叙述后,仨人接着就是沉默。
可久叹息:我爸最大的愿望是让我考地质大学,继承他的考古事业,可我却只考了中专,还是畜牧专业——从小就守着个猪马牛羊长大的,以后还要守——腻呀。
华欣惋惜:我认为农民很了不起。
我爸菜种得好,我就很佩服。
但我最迫切的愿望还是考医科大学,将来能治好我娘的风湿病,同时把葫芦河草医发扬光大——可结果呢?还是学农的小中专……唉。
天长自嘲:彼此彼此吧。
我父母的愿望是让我造汽车,将来开着车回四川老家看看……我现考了农机学校,将来也就是个开拖拉机的。
其实叫我想,比起咱们贫穷的父辈还是很幸运的,比起咱们哪些补习几年也考不上的同学来更幸运——你俩猜,我想说出口咱们仨人一块最幸运的是什么?天长急切地可久和华欣。
咱们谁也没掉队,又能在一块上学了!仨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这一点,对华欣决定不再补习,无疑起了一定的影响。
哈哈哈……笑声从望河坡传到瓜地里,感染得华欣父也笑了。
第三集 月播黄尘 第十二章 母亲昏倒(1)晨露还没完全退去,水泉子沟的灌木丛中,华欣和哥哥、母亲默默地朝半山上姥爷、姥娘的坟地走去。
华强一手拄着小铁锨敲打着草丛中的露水,一手拉着母亲:华欣紧跟在身后提着盛祭品的朱红柳条篮子,时不时的还得辏上母亲一把。
望着母亲因类风湿而佝偻的脊背,华欣眼眶里就蓄上了露珠样的泪。
华欣心里对自己说:将来挣了工资,一定要去最好的医院,用最好的药,千方百计治好母亲的类风湿病。
母亲心中剜心的痛靠药却是于事无补的。
华强华欣哥弟俩在父亲一次酒后吐真言时,才知道山坡上的这座坟墓里,其实只埋着姥娘,姥爷只是遗衣冠冢。
反右时姥爷被斗死在潍海师范的破旧图书室里,乡下舅舅把姥爷尸体往农村运送时,正是父亲背着被陪斗打断腰的姥娘偷偷向西北逃难的时间……那是母亲见姥爷的最后一面。
从山东初来葫芦河的几年中,母亲将这一伤痛随姥娘的亡灵刚埋进蹉跎岁月的尘垢和厚重的大山深处,伤痛的阴霾还没有散去时,厄运再次降临了。
华欣是有一个姐姐的,姐姐得急性脑膜炎夭折时只有一岁多。
华欣姐姐的夭折,动了母亲怀他的胎气,所以生他时才难产和大出血……当时母亲七天七夜滴水未进:紧随其后,母亲疯疯颠颠有一年多时间,见了谁家的小女孩都抱着亲个不停。
母亲一直爱女孩,就把康晓河叫作闺女。
华欣考上中专来给姥娘、姥爷报喜,用的不是鬼票,而是母亲将古城农业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在祭品麻纸上压了印出来的喜帖。
摆了祭品,点了香,烧了贴,奠了酒,华欣在姥爷、老娘的坟头念念有词地报了喜。
轮到母亲说话时,她像哭又像在笑:唉……嘿……吭……爸爸呀,娘呀,终于等到今天了……母亲一声长嚎后,头拄在地上就昏倒了过去……哥弟俩赶紧掐母亲的人中穴,这种情况在母亲身上发生过,所以这次没有万分地惊魂动魄和手忙脚乱。
醒后的母亲对儿子说:刚才我像了个梦似的,梦见你姥爷、老娘在笑……惊出一身冷汗、僵硬地跪在地上的哥俩不约而同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华欣这次考的如果是大学,或是什么学也没考上,母亲过喜或过悲,一声哭嚎后,岂会是掐掐人中这么简单就苏醒得了?!考取这不前不后、不上不下带有中性色彩的中专,也许是全家人普遍接受的最佳结果了。
华欣暗想,这可能就是被农村人常挂在嘴边的命吧。
就像山里人起名字,起得太好、太硬,就服不定了——叫富贵的人常很穷,叫灵的人反而很笨。
父亲在家招呼来杀猪帮忙的人,没有跟着去上坟。
实际上这好多年父母都很少去上坟,清明、送寒衣、过年等重要祭日都是打发华强华欣去。
华欣和哥哥、母亲从山上上坟回来时,院子里已是热气腾腾了,退了毛的猪被挂了起来,白得耀眼。
在葫芦河川道,杀猪一般选择两个时间:一是栽水稻秧子时,据说这沿袭了四川人在老家的习俗,大约相当于老家一年一度的开播节吧,另外在川道栽秧子时田水还较凉,有些渗骨,苦也很重——就是好男劳力一天下来腰也弯得疼痛难忍,加之栽秧时几家几户在一块协同帮忙,所以吃喝就要比平时好一些,这几天的伙食中不管穷富总得备点肉菜、喝些酒甚至早晨就喝——这从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山里人对种水稻的偏爱和待客的实在:二是不赶着过事的话,一般杀过年猪都在腊月二十三这天,也是送灶王爷的日子。
杀猪帮忙的人里,最重要的人物自然就是屠夫山里人称之为会杀猪的了。
当天杀完猪,猪脖子上带着第一刀口的一圈窄溜软赘肉要留给屠夫拿回家的,刀口有多宽,项圈赘肉就有多宽——这是屠夫的行规,那怕是外亲例如岳父、连襟——当地叫挑担、妻兄弟也不例外,但舅家、自家弟兄则可例外——其实大家都清楚这块赘肉是屠夫帮忙杀猪后变个名堂讨要的工钱。
即便是杀猪的家户心疼这么大一块肉给了屠夫,一般也不会动第一刀杀猪的,因为农村人迷信,说劁匠、屠夫杀生太多,对后代不好。
山里乡俗称热热闹闹办红白喜事叫过事,来的人越多越好。
过事说白了是要置办酒席待客。
华欣父急着为儿子考上学庆贺——过事,请帮忙杀猪的人时就连过事帮忙的人一块也请了。
帮忙的人又分管事的、厨子、安桌的、打杂的、端盘子的……分工细致,职责明确。
主家把过事的意思、规格、粮菜肉烟酒茶交待给管事的后,主家就成了甩手掌柜的,不用过问过事的细节了:管事的把帮忙的人具体分工后,就将各自的职责写在一张大红纸,张贴在院子里,显得很隆重。
今天华欣家请管事的是三个队干部:支书是总管,负责全盘事情,协调处理主家、来客、司仪、打杂等关系:队长是副总管,具体负责酒席这一摊子:会计主要负责礼簿、物品保管、写对联等事宜。
农村初开始对土地包产到户后,各家干各家的,队干部的权利就大大的降低了,表现在过事上,有些家户和队干部原来有过节的就不一定请他们当管事的了。
于是队干就有了一些失落感,有了一些牢骚,什么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过去都批判多少年了、什么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等难听话都飙出来了。
怨气归怨气,有公社支持,一些脑子灵活开始发家致富的农户,就不尿你队干部了,你也干瞪两眼半。
华欣家这次过事请了队干部,队干部自然觉着很有面子。
全队人也一致认为,为华欣考上学庆贺的事应该由队干牵头——因为这不仅是华欣家的荣耀,也是全队人的荣耀,甚至是葫芦河川人的一大幸事。
张近北考上大学离开葫芦河那年,队上出钱出粮美美地过了一回事,公社的全体干部都来参加了庆贺……几年后人们想起当时的情景依然赞声啧啧。
但华欣这次考上学过事似乎意义更非同一般,毕竟张老师压根就是塞城城里人,从来得那天起队员们就猜想他迟早会返城的:而华欣毕竟是地产的山里人——父辈们叫着他的乳名石墩、看着他穿开裆裤长大的,从情感上讲更亲近些。
过事的事是父亲昨天吃午饭时提出来的。
为这事父亲还绕了个大弯子:明天是石墩姥娘的祭日,让石墩和木墩去坟上说说石墩考上学这事吧……还是把咱的猪杀了吧?这么大个猪一时又吃不了,就顺便给石墩过事吧?母亲觑了父亲一眼后就同意了:你老害这回还算说了个人话,就依了你吧。
只是过一回事得花不少钱呀,石墩去古城上学得花钱,木墩这头也得赶着攒钱问媳妇了……父亲能得到母亲的一次表扬可真不容易。
华欣母心疼过事不无道理。
当时过事寻礼,一般婚丧嫁娶都是两块钱:燎锅底修了新地方后暖窑是一块钱:送妇女坐月子礼也仅限于送红糖、鸡蛋、挂面什么的。
过一回事,既使自家的粮菜肉不打账不折钱算,但光待客的烟、酒、茶花费,抵去收入的礼钱,少说也得再硬硬花费个百十多元。
贴些财,却能图个红火咧,多少人家想跳出农门过一回事还没这机会咧……一向不善言辞的华强此时坚决表态支持父亲的主张。
华欣从内心也不主张过事——考了一个小中专有什么可张扬的?但是华欣看父亲和哥哥兴致这么浓,加上经不住喜林、三堂等初中同学天天煽惑,也就站在父亲和哥哥一边说话,同意过事了。
第三集 月播黄尘 第十二章 有苦难言(2)华欣家的土院里一下子就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生生像是娶媳妇嫁女样大过喜事的阵势。
杀猪的人开膛破肚、腿毛剁肉,忙得不已乐乎。
院地上盘起了酷似鼎样的几个土石炉子,炉子里燃着老杠木柴火,柴火时不时火星乱溅,发出吧吧的响声——有人曾说响声越大喜事过得就越红火,于是后来家家用杠木柴火过事——其实杠木本来就火硬易溅火:土炉鼎耳上架了盛着洗菜洗肉的一大锅水,山里水硬,水烧得快沸时也会发出吱——的叫声,很是刺耳:鼎脚的方孔里放进了铁棍、铁板、火钳,这些家什在柴火中被烧得通红通红时,就拿出来烙猪毛了,铁板烙猪身,火钳烙猪头、蹄,焦毛味满院飘散。
翻猪肠子的三几个人先给猪肠里灌了开水,接着像搞拔河比赛样将几丈长的猪大肠、小肠一直延伸到院边垃圾坑,捋着肠中废物,肠头排挤废物那位乡亲一直在念叨:臭味冲得很,老华嫂肯定给猪喂了粮食。
几个顽皮的男孩把猪尿泡用打气管子吹了起来当气球玩,玩着玩着,气球落在了柴垛上噗地爆了气,小孩互相埋怨又惹来大人们的一片笑声……华欣父走过来捡了尿泡,用水洗净,挂在窑门墙前的木橛子上:不能糟蹋了,谁家小孩尿床,拿去当药引子吧。
华欣父这招偏方无凝是听康先生在世时说的。
乡亲们从康先生哪确实知道了不少偏方,例如烧头发灰吹入鼻孔治流鼻血,鸡胃囊里的那层薄皮鸡内金治消化不良,猪苦胆加川贝治哮喘、久咳,炆炖猪尾巴治小孩流涎,等等。
由于赶着晚上置办筵席,上午还请了一些妇女来帮忙。
女的主要是干杂活,刷碟子洗碗、剥葱捣蒜,刮洋芋、洗黄萝卜白萝卜、洗豆芽,切肉切菜,泡木耳、黄花菜。
黄花菜这一道菜上筵席是必不可少的,凉菜、热菜、做汤都要用到它,难怪山区人有句口头禅:离了黄花菜不成席!帮忙的女人中有康晓河。
尽管华欣母对她说,晓河闺女呀,你们家劳力少,活多得跟啥似的,你妈又有病,这么多人哪还用得了你帮忙?你回去忙你的吧,只管晚上相跟着你爸你妈来坐席就行了……话虽这样说,但华欣这么大的喜事,华欣家在川道里又没别的亲戚,康、华两家关系又相当亲密,队上人又知道华欣母一直把康晓河当闺女待,晓河父忙着没来帮忙,晓河母有病帮不了,晓河再不来,似乎也说不过去。
康晓河低头极不自然地笑笑,脚在地上拧了拧,什么话也没说,跟着别的妇女洗菜去了。
华欣把这些细节看在了眼里。
华欣心里清楚,康晓河脸上的笑容是浮在面子上的,很勉强——从她脚在地上拧这个举动上就可窥到她的心里去。
从华欣接到农校录取通知书到过事的这段时间,康晓河到华欣家明显来得少了。
康晓河对华欣的态度就变得微妙和敏感起来。
但据华强告诉华欣:在你去了庙沟的那几天,晓河几乎天天晚来咱家说借家什——走时啥家什又不拿,她的心思就是来看你回来了没有。
华欣听哥哥这一说,脸一下就红了,甭提心里有多感动。
他很想瞅机会和康晓河单独说说话。
单独说和人面子跟前说效果肯定是不一样的。
一天中午饭后,华欣瞅着家人小憩的一点空闲时间,他就去了康晓河家。
康晓河当时正在牛棚前剁猪草,华欣走近她时,喜悦只在她脸上闪了一下,即刻就变成了不冷不热。
她指指旁边的长条凳让他坐:大学生,不怕脏就坐下吧。
他此时多么想向她倾诉一下在庙沟原始生活中受的罪,这些罪在一般人眼里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但在华欣这个一直上学的人看来却似乎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磨难。
然而这次她例外地只听了几句就把他的话噎了回去:你是城里人了吗,受几天苦也不过是出去游玩散心咧,老百姓天天干,也没见把谁累死!他的倾诉一下子就咽回了肚子。
他离开时,她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了他——是他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的目光,刺得他心痛。
他从她家怏怏地返回,中间经过望河坡前的玉米地,母亲在玉米地头等上了他。
母、子俩个文人背对背地进行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谈话。
华欣背对着母亲垂着头,讷讷地辩解,康爷爷对咱家有救命之恩,咱不能忘恩负义!母亲背对着儿子,凝视着望河坡康先生墓地的方向,一字一句的说:娘是哪种忘恩的人吗?娘已买好了麻纸,你瞅着没人看见的时候去给你康爷爷烧纸吧。
你现在考上学了,你俩人的事已经不可能了,一块再在队上人跟前晃悠,传出去对晓河将来找婆家也不好,听娘一句话,死啦这份心思吧。
我和你爸为啥合不来?将来有一天你就会知道的……儿子从母亲的话中,终于明白了康晓河为什么突然对他不冷不热的原因:母亲已经把刚才的话给康晓河也说过了——话可能没这么直接但意思肯定是清楚的。
华欣有苦难言。
他望着密麻麻的玉米地,心里想说,娘呀,您有所不知,儿子是觉着现在应该去和春雨姑娘好,才不能和晓河好了,绝不是嫌弃晓河是农村户口……华欣转过身时,母亲已经悄然离开了。
华欣这次没有听见母亲的啜泣声,但他却在母亲站过的地上,发现有眼泪的痕迹。
华欣的心绪乱得一塌糊涂,扯下一片玉米叶子紧紧地攥在手里,稍平静后他下了决心,将来康晓河遇到困难时,一定要不顾一切地帮她一把,单就为了报答康爷爷的恩也应该这样做!但怎样帮帮什么,华欣仿佛又茫然了:仅从经济上,能补偿得了晓河的一腔痴情吗?!第三集 月播黄尘 第十二章 光下有影(3)按过事的程序,中午一顿饭虽不是正席,却讲究吃饸饹这道仪式——这个习俗实际上是从鹿县塬面当地老户那里传过来的,因为川道气候凉,荞面垎烙性凉,川道的外地人平时不太习惯吃。
饭间,长嘴张嫂当着众人面开华欣的玩笑:石墩大兄弟你毕业后把洋学生媳妇领回来,过事时我还来帮厨。
黄嫂开着康晓河的玩笑:晓河妹子是葫芦河川道的一枝花,多少俊小伙都不往眼里瞧,怕是早已有意中人了吧?开这些玩笑的嫂子、大姐们瞅瞅华欣再瞅瞅康晓河,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在他俩的脸上来回穿梭,像火麻--八戒文学--哉游哉地过上了游牧生活。
此时的国有林场根本无暇顾及、也可以说不屑于顾及山民垦荒、放牧的事,因为林场都在发展——任何一个沟里的营林区的院子里被砍伐的木料都堆积如山,从山脚这边一直能堆到那边山角。
子午山林区的场长、营林区主任、检尺员这些蛀虫靠倒卖木材发得流油,几乎个个都富可倾城。
塞北的生态破坏到了极限时才引发了二十世纪末向大地还债的退耕还林。
这段是题外话——如若不是这些情节和本文的人物沾点边,这言情小说讲这些咸吃萝卜淡操心当地人对国营林场过度伐木的无奈、气愤之语的事还真有点跑题之嫌。
这次过华欣的喜事,基本参照了葫芦河娶媳妇嫁女的仪式,所以坐席也在天黑之后。
因沾了石油队的光,大川里就早早拉上了电,这比起拐沟点灯基本靠油、通讯基本靠吼来,还是有些优势的。
院子里灯火通明,笑语连声。
因了人多窑里又窄狭,因了是夏末,酒桌就设在院子当中。
在夏末的山区夜晚过事,劳顿了一天的农人们,头顶星月,凉风拂面,菜香扑鼻,能不惬意?从队上邻家借来的三只100瓦的灯泡被分别挂在土窑窑面、荆条编的玉米仓及对面摊煎饼的水磨棚前,灯光从中、左、右三个不同的方位照亮了院子的角角落落:此时的灯光比起平时家户里那40瓦的昏黄灯光亮了许多,一些趋光的蛾虫当然也会跑来凑热闹,在灯泡上翻飞、追逐。
院子里挂满了红红绿绿的帐子丝绸被面,在灯光下姹紫嫣红,甚是耀目:被面上也爬满了不少的小虫,但却早已被人们忽略。
破旧、灰白的门框上,太阳下山之前就把队会计书写的鲜红对联贴了上去:竖联: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横批:金榜题名对联贴上门框后,华欣和母亲看了都曾觉着口气有点大,但村会计毕竟是村里的文化人,说这楹联还是从古书上查来得,绝对是好联。
还是大老粗老队长、本次过事的副总管说得好:管它啥字,只要贴上红红的像喜事的样子就行……华欣和母亲也只好认了。
酒席开席之前举行了隆重的庆贺仪式。
华欣的旧书桌上蒙了一块粉红色的帐子:帐子的金色图案在灯光的映衬下金光灿烂,桌面凸凹不平的印痕被掩盖得没了踪影。
书桌帐子上整齐地排放着三样文书:华欣的录取通知书上面加盖着古城农业学校和塞城地区招生办公室的血红大印、户口迁移证、粮油关系迁移证。
仪式开始前几乎每个社员都围拢过来把这三样东西端详了个仔细,最感兴趣的当属户口迁移证——队上人虽都有户口但都在队会计那统一管着谁家也没有户口证,城镇户口更是谁也没有见过。
有的说:看看,就这么一张纸就把农村人变成城里人了,这张纸真值了钱!有的说:户口证上这方条章子以下空白是怕多填下别的名字了,石墩这碎娃一个人就一个户口,了不起了不起……叫我看叫我看……小孩挤到了前面,有大人一边摸着儿子的脑袋一边指着通知书教育:你狗的给老子好好学像你石墩叔一样考大学,通知书来的时候老子给你大过三天事……周围的大人就笑成一片。
队会计是司仪。
一轮子鞭炮响过之后,随着司仪的一声大喊:葫芦河公社葫芦河大队庆贺华欣考取古城农业学校大会现在开始!整个院子马上就安静了下来。
蒙着帐子的书桌此时成了主席台,桌子后面靠窑门一面端坐着华欣在公社初中上学时的班主任现任葫芦河小学校长的乔老师和队支书、队长三人:桌前面由队员们半包围的一点空脚地就是舞台了。
队会计站在桌子一侧主持,华欣一家人紧挨着队会计站在一起,并随时准备着上舞台表演。
华欣此时肩膀上斜披着一条折成长条的红色帐子,帐子披在他的身上松松垮跨,身躯就显得愈发单薄:华强没有经过这阵势,腿在微微颤抖:一向爱虚合的华欣父低垂着头极不自然,手一会倒背、一会正背、一会又垂下来,胳膊好像已不受控制了:华欣母眼睛里好像眯进去了虫子,用一块手帕不停地擦泪,却怎么也擦不净……第一项,由恩师和队领导颁发证书。
队会计高声主持道。
华欣走到台前逐一从乔老师和两位队干手里接过了录取通知书、户口迁移证、粮油关系迁移证,并逐一向主席台上的三位和乡亲们三鞠躬——这第一项仪式相当于老师和队干代表公家向华欣颁发证书了。
在华欣家人和乔老师、队干商量此仪式时,华欣父母提出行礼时华欣应该向老师和队员们叩头,支书说石墩现在是公家人了叩头是断然使不得的,最后才决定鞠躬就行了。
此间乔老师坚决不让把自己放在第一位颁奖,但葫芦河有尊师重教的传统,他也就拗不过队上人了。
由老师和队干部给考上学的学生拿着录取通知书颁奖这件事,难免令现代人啼笑皆非,但退一步想,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葫芦河川移民尊师重教的风气和对公家人的向往。
十年育树,百年育人,一个地方良好的文化传统和和谐民风形成要经过长时间的融和才会形成,但一旦形成了影响也是很持久的。
二十世纪末以来的多年里,葫芦河初级中学一直都是全鹿县、乃至全塞城最优秀的中学之一:只有二、三百人口的葫芦河村,每年考上大、中专的学生几乎是一个踩着一个脚后跟的往山外走,一家不考出一两个学生都算不正常了,其中喜林的三个孩子全部考上了名牌大学。
庆贺仪式土洋结合——队会计说这是他一晚上没睡觉才想出来的。
洋的就是第一项的开大会形式了:接下来土的第二项是拜山河——有点像结婚过事的拜天地。
队会计念念有词:一拜山川日月星,二拜父母养育恩,三拜师长和叔婶,乡亲邻居情意深。
拜山河时书桌又变成了香案:米升子里插着两柱高香,香烟袅袅,气氛庄严肃穆。
华欣左手端着半碗白酒,右手蘸了酒向天地弹了,将酒淋在脚地上,接着跪在地上的线口袋上,对着香烛和天地叩头拜了三下,才算拜了山川。
拜父母时,华欣父怎么也不去香案前的凳子上受拜:自家人拜啥咧……最后还是被队长强拉在凳子上才受了拜。
乔老师受拜毕,从怀里掏出三叠礼物奖给了队小学学得最好的三个学生。
礼物竟然是华欣上初中时的旧数学作业本!队员们抢着看稀罕,虽然本子上的题看不懂,但整齐程度和鲜红的对号大家还是认得的。
全葫芦河川最高教学水平的乔老师收藏学生作业本的举动,让全队人对他更加崇拜。
望着乔老师山核桃皮样的脸庞和花白的头发,华欣自然就把乔老师和大伯的影子叠在了一起……尽管华欣已决定这次事过完后马上去塞城看大伯,但此时还是想插上翅膀飞到大伯身边。
前段时间大伯来信说利用暑假要来葫芦河看看,华欣父激动地整夜没合眼,全家人翘首以待:但前两天又收到了大伯的信,信上说最近身体有病来不了。
华欣更加担忧大伯的身体——他知道饱经批斗的大伯身体是每况愈下。
齐老师也来了信,说今年火箭班的前十五名基本上都考取了大学多为塞城大学和大专,十五名之后基本都考上了省、地区一级的中专……是近几年高考最好的一次。
齐老师在甚感欣慰的同时,信上也对华欣说出了心中最大的遗憾:我已从张国全老师那里知道你由于高考间有病发烧没有考好……咱班牛强志由于给校工王贵土家的二女子王沛写恋爱信,严重影响了学习,仅被塞城卫校录取。
你和牛强志没有考上大学是我从教以来的最大遗憾,寝食难安……你俩复读的事我已和校长说妥,你若来补习赛中给你免所有的学杂费:牛强志准备补习明年考塞城医学院……华欣把齐老师的信没有拿给家里人看。
他躲进玉米地里默默地痛哭了一场后,就把信埋进了土里……肖婶眼里噙着泪花,被华欣母强拽着胳臂坐在香案前的凳子上受到了华欣隆重的一拜。
当年华欣母生华欣时胎不顺、难产大出血,是肖婶和现已回了安徽老家的张婶张嫂的婆婆掐着华欣头把他从娘胎里强拽了出了,才保住了华欣和母亲的命:强掐、强拽中也造成了华欣的脑袋病,以至于华欣上小学以前的几年中只知道晃着个大脑袋看天……肖婶和张婶在华欣憨傻的几年里心里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呀!康晓河的父亲康石卫也代表康先生受到了华欣隆重的一拜。
华欣拜完晓河父后,斜转过身对着康先生的墓地方向呜咽着:康……爷爷……头和身子就俯在了地上。
三堂和喜林把华欣从地上拉起时,华欣浑身是土,脸上泪水和泥土糊成一片,早已没有了状元的形象。
泪流满面的华欣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上了年纪的人也跟着眼圈发红——石墩这娃娃懂事,没忘了他干爷爷心疼他一会…………康先生能活到今天还不知要高兴成啥样子咧。
晓河这女子在初中学得和石墩一样好,要不是他妈从崖上摔下来……没上高中。
晓河上了高中咱们队今年可能就是两个大学生了。
唉,晓河命苦呀……人们很自然地把华欣和康晓河联系在了一起。
张嫂和长舌女人在一边悄悄议论:晓河妹子可怜呀,心又高,将来真不知队上谁能配做她的女婿?华欣母朝这边瞪了一眼,马上就没人再吱声了。
康晓河是华欣母的闺女,华欣家过这么大的喜事,她晚上坐席时竟然没来——尽管有她父亲代表了,但她和母亲也一块来会显得更好一些。
华欣母打发帮忙的女客三番两次地去叫,康晓河推说要照看他妈,华婶家常去咧,坚决不来。
康晓河显然是在找借口,去年她家承包了几亩地的烤烟,烤烟卖了钱又借了不少债,她就在春上去县医院给她妈看了病——她妈现在除了走路腿一撇一撇不能干重活外,脑子好使多了,见了队上的大人都能叫起名字了。
晓河母现在生活能自理了,即使不能自理时到队上谁家去坐席,队上人也不会笑话的。
华欣母只好把坐席的凉菜、热菜:拌豆芽、豆腐丝、丸子、烧肉……样样数数都拿了些,甚至盛了热米饭,分别盛在两个小盆里,让张嫂送到康家去。
康晓河虽是一介弱女、康家的独苗,但自她母亲摔伤、她爷爷去世后,她的个性就变得倔强起来。
但她做事再怎么执拗,平日里华欣母的话还是听的。
母亲如果亲自去叫,晓河妹就是碍于情面也会来的。
问题就出在母亲故意不亲自去请——母亲心疼闺女,却怕别人把我和晓河拉在一起说闲话:晓河也故意不来——不光怕别人说闲话,也怕自己来坐席时控制不住情绪有失态之举动……晓河是在体谅母亲和我的难处呀!华欣只能在心里为晓河难过。
第三集 月播黄尘 第十二章 醉不在酒(4)开席后气氛一下子热烈了起来。
华欣脸上被喜林等同学抹了锅底黑和红墨水,像唱戏的小丑样滑稽——此意思和山里人起名不能太硬一样,红事里要加点黑综合一下。
敬了酒才能开席,这是葫芦河的规矩。
敬酒由华强和华欣兄弟俩来进行,华强叫一声称谓,华欣跟着叫一声然后敬一杯酒出去。
敬酒的时候要斟满端平,毕恭毕敬,不然客人就会觉得不恭。
葫芦河都是移民,各家之间少有亲戚,称谓是按长幼排队的,同龄人基本上没有辈份之差。
喝酒的人礼节也不能少,他会很礼貌地说不用敬不用敬,眼睛却盯着酒杯眯成一条缝,伸手接了不急着喝,端酒杯挨着桌子礼让一圈,大家都很客气地向他招手说你先请你请,他这才一仰脖子吱溜一声喝了下去,呛得泪花乱漾。
葫芦河人能喝酒,全鹿县是出了名的。
一圈酒敬下来,喜欢热闹的便猜拳行酒令——一只螃蟹八只脚,两头尖尖这么大的壳,向前磕,向后磕,一心敬你你就喝!哥俩好呀给你喝!三星高照该你喝!四季发财给你喝!五金魁首该你喝!六六大顺给你喝!七巧梅花该你喝!八马双杯给你喝!九九高升该你喝!满十满载给你喝!……该你喝,你就喝!不光拳划得跟唱戏样押韵,酒令也很有讲究。
喜欢喝酒的人和酒桌上人人挨个划拳过——俗称打通关:通关完后爱喝酒的还可以单独邀请赛——俗称自由恋爱。
三拳二胜一杯酒是一个回合,一打六杯酒才能过一个人:拳连输干三不占六个中的指标还得重来三拳,但此种情况赢了的一方也得喝一杯。
不会划拳的可以找人代划也可以自己喝,但自喝时最少必须喝够总划拳数的一半。
划拳喝酒时酒杯用的是一主一挂——一主用当地磁罐老美泉酒的大盖子杯,比敬酒时一挂的两小白瓷杯还盛得多……总之主家办一回事,席薄厚不说,一定要让客人把酒喝美喝高兴。
葫芦河讲究长幼、师生是不能划拳的。
乔老师坐华欣同学这一桌的上岗子不划拳,但经不住华强华欣兄弟和喜林等学生们的敬酒,不到上饭时就喝高了,舌头唔啦着批评华欣:你华欣是比一般同学聪明,但你上初中时踏实认真程度根本顶不上康晓河……康晓河哪去了?咋不来给我敬酒……你华欣在全地区教学质量最好的赛中上的学,怎么才考了个中专,是不是学习不踏实……你怎么向对你寄托了厚望的葫芦河人交待……华欣听得心如针扎。
总管怕乔老师再喝下去失了体面也担心他再讲下去冲淡了喜庆气氛,于是提前端来饭让他先吃。
乔老师说讲完课再吃。
还是喜林有办法,他诓骗乔老师:现在放暑假了,但我来赶事时却看见学校你的宿舍和教室门都开着,该不会谁去拿凳子吧?乔老师一听赶快扒拉了大米饭吃了,和坐罢席的同路队员摇摇摆摆地赶了回去。
华强今晚最高兴,谁给敬酒都来者不拒,喝醉了就大话连篇:石墩这次是考上了,要是没考上,再供他补习个十年八年的我都愿意供……三堂笑华强:木墩哥你是说醉话吧,你让石墩再补几年学,你不娶媳妇了?惹得酒场的人们哈哈大笑。
华强拍着胸膛充好汉:谁,谁说我喝醉了,再喝一斤都没……没问题!华强在队上年轻当中还真算得上大酒量,但平时母亲管着不让喝,今晚放开喝,喝醉也在情理之中。
华强的老牛声引来了华欣母:木墩,让你招呼客人喝好,你反倒把自己招呼了个美。
母亲只轻轻说了句,华强就不吱声了。
华欣借口说找哥哥有事商量,才把华强连拉带扯哄进小土窑里睡了。
酒席已临近尾声,只剩下华欣初中几个爱喝酒男同学这一桌在华欣的作陪下持久战。
三堂和喜林喝大了,争吵了起来。
三堂坚持说,华欣考的古城农业学校由于在省城,尽管是中专,级别应该和塞城的塞城大学是平级的:喜林说得更玄乎,说看了华欣的通知书学校简介,古城农业学校是农业部挂了号的西北地区唯一的重点中专农业学校,所以说要比塞城大学高一个级别。
喜林和三堂都崇洋媚外,在看不起当地塞城大学的问题上看法一致:但却在塞大与古城农校级别问题上却吵得不可开交。
大家劝喜林和三堂喝酒不拉荆州事,他俩却谁的话都旁然若置。
华欣终于按不住性子了,他找来三个空碗放在酒桌上,将塑料壶里当地老玉米酒柏山烧因产自柏山镇而得名咕嘟嘟倒了三半碗:喜林和三堂,你俩不要为这些淡事伤了同学和气。
要给我带面子的话,咱三人就把这三碗酒一人一碗地干了……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华欣端自己那半碗酒一口气灌了下去……一半下了肚,一半顺着腮帮子流湿了半个前胸。
全场人愣住了,呆坐着不知如何是好,喜林和三堂被震住了,再也不敢吵了,喝酒也就到此停了。
近六十度的柏山烧下去,胃里像点了火炉,热劲却呼呼地往头上冒,华欣感觉头重脚轻,似乎整个身体要飘起来了:心里却似一块大石头压着,压得几近窒息:对高考失利的遗憾、对康晓河的愧疚、对康爷爷的思念、对大伯身体的担忧,还有对夏春雨……这些事一股脑地在心里叠压、熔炼,真的受不了!胃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还没等华欣跑到垃圾坑边,胃里的秽物就像一道抛物线泄了出去。
华欣一边吐一边捂着肚子哎哟,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吐了出来,样子很怕人。
好在父母亲在饭屋里和总管说着过事结束的事,不然看见此情景不知有多伤心多气恼。
喜林和三堂着了惊,酒醒了大半,忙拿凉茶水让华欣漱了口,扶华欣回小窑睡在了华强旁边。
华欣睡下后,喜林和三堂等同学才厮跟帮忙端盘子最后回家的人各自散去了。
晓河的父亲走得最晚,从院子里坐罢席又回到窑里和华欣父、队支书队长队会计等管事的又喝了一场。
管事的向主家交待完当天的礼簿、烟酒茶花费后离开好一阵子了,晓河父和华欣父坐在窑里还喝。
华欣母让华欣父喝酒伤透了心,平时最反感喝酒,但今天是过事,她也不便于对晓河父发作。
晓河父往日里就爱贪一口酒,今晚更是要借酒说事。
晓河父喝了一杯闷酒,颤抖着脑袋说:我晓河女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晓河她爷爷去世了,人走茶凉呀。
晓河父稍一激动头就有些颤抖,有些像后来人们说的帕金森病。
华欣父曾推测说晓河父这摇头病可能是嚼草药伤下的。
华欣母不以为然,因为康先生去世前都是老人家自己嚼制草药、晓河母是学药的主徒,不久晓河母从崖畔摔伤后,葫芦河草药这几年基本就停了:再说晓河父是康家顶儿的女婿客,又没有遗传的可能性。
晓河父自给康先生为儿后,对草药一直就不上心,这是华欣母看不起他的其中一个原因:关键的一个原因是他当年讨吃时跟流浪的老道学了几句古诗骗取了康先生的信任,娶了晓河母——康先生羞于启齿从不对外人讲,但华欣母是真文化人,晓河父胸中有几滴墨水,这么多年她能品不出?晓河很爱学爷爷留下的很多药书,但农活缠身加之母亲重病要照顾,真正学草药的时间并不多。
康老弟,康家的恩我们华家永远记着咧,咋能人走茶凉……华欣父还给晓河父酒杯里斟酒,华欣母瞪了他一眼,酒撒了一半。
老华哥,你人好……但你也是个没棱水的男人,啥事都是我华嫂说了算……你曾对我夸下海口说你们家石墩不论到了啥地步都要和我们家晓河好,你现在反把了,你大男人说话是不是狗……狗放屁?晓河父真得喝醉了,说话越来越差劲。
晓河父这一说等于把华欣父吹牛的事也揭了底。
华欣母一股怒火窜了上来,她一把夺过华欣父手中的酒壶嗵地砸在饭桌上:喝、喝、喝死你们!今晚我就给你们俩大男人把话放在这,孩子们的事孩子们自己解决,用不着你们俩瞎掺和,要是我再听到你俩在孩子们和队上人跟前胡说八道,我就和你们拼命……华欣母说完摔了门就出到院子。
和酒疯子能说清个啥?华欣母唠叨着进了儿子住的边窑。
晓河父今晚看来是不会回去住了,她晚上只好歇息在儿子这边。
她一推门就闻到酒气薰天,不由想往出退。
她退出门槛后又进了窑,上炕把被子盖在木墩和石墩的肚子上,下了炕拍着炕榄骂了儿子:小兔崽子就随了你爸这酒鬼!两个儿子醉得什么也不知道。
华欣母坐在院子里,一边垂泪一边喃喃自语:我说错了吗,我做错了吗……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放着饭桌、长条凳,一片狼藉。
山区的秋似乎来得早。
山区人把初立秋的15天分为三候每5天为一候: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
此几天,虽然白天暑气难消,但夜晚还是很凉。
华欣母打了个凉颤,天凉后她的风湿病又该遭罪了。
她回到窑里拿被子,华欣父和晓河父鞋都没拖直挺挺在炕上摆着。
华欣母抱了被子,关了窑里、院里灯,去了磨棚里睡。
磨棚里的黄芥草在华欣母翻来覆地挤压下,很长时间才没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月亮被酒一薰,似乎也醉了,不知什么时间把多半个身子趴在了山顶后边,散着清冷的光。
华欣家的院子彻底的安静了下来,黯淡了下来。
此时一尊黑影却在华欣家院子的玉米地旁边伫立着——康晓河在散席时就一直伫在那里静静地向院子里张望……华欣吐酒时离她不远,华欣每哎哟一下她就揪一下玉米叶——心里揪痛难忍,但始终没有从玉米地边跑出来:华叔华婶和父亲在窑里说话她隐约听到了:华婶在院子里流泪她看得真真切切……但她依旧站在玉米地里。
华欣家的大黄狗摇头摆尾向她迎了过来——由于很熟,狗没发出狂吠声。
黄狗蹲在脚下迷惑不解地望她,她摸了摸狗头,泪水就滑落在狗的脸上……起风了。
风不大,却很凉。
她向望河坡爷爷的墓地方向望了一下,猛一转身就消失在密密的玉米地里……第三集 月播黄尘 第十二章 雕塑无言(5)去古城农业学校报到的日期姗姗来迟。
华欣从接到录取通知书到启程这段时间,其实一直都很累。
华欣在任何地点碰见乡亲们——包括买过他瓜还算不上很熟悉的人,无论男女老幼,人们就会像见到多年不遇的老朋友样热情,满脸都是羡慕和尊重,重复着不下一千遍的话题:考上大学了,跳出农门了,这下成公家人啦……华欣得毕恭毕敬地一遍遍重复解释:不是大学,是小中专,托了乡亲们和葫芦河的福……于是人们就说:不是那几年推荐上学的,是硬考上的,中专也不错。
——兴许只有这样的说话过程,才能显出人们对华欣的尊重,才显出华欣的稳重、不张狂。
起程这天早晨大约七点钟,华欣就在家人和喜林等几个同学的前呼后拥下来到公路边等班车。
到路边一会,肖婶一路碎跑过来,将热腾腾的煮鸡蛋往华欣的大提包里塞:担水的张叔放下挑子,准备过来帮忙拿行李:到古城晚了,找不找得见学校?马上送行的同学就代华欣抢答:放心,人家学校在车站白天黑夜都有接待站咧……班车刚一停住,华强就顺着车屁股的铁架子爬上了车顶的货架,喜林在下边把行李往上递。
行李是毛毡卷着的铺盖外加一层五颜六色的塑料布。
父亲提着新买的、印着红漆向阳花的草绿色帆布包,把提包送上车就下来了。
华欣上了车,母亲站在车门口,瞧来瞧去对儿子叮咛:下车可别忘了东西……人家都是大学生了,这点记性还能没有?周围的乡亲们说。
母亲又道:石礅这孩子扬扬武武的,从小脑子就不够数……周围人都哈哈大笑,明眼人都听得出,华欣母亲这是故意能不够咧。
班车司机常此时也看出了阵势,所以这次也很热情,没有耍态度,不仅没说起行李票的事,还主动让华欣这秀才坐在他旁边。
华欣在塞城上了三年高中,寒来暑往,坐这趟途经县城的班车,经常受司机刁难。
有一次华欣提着半袋子小米、半袋子大米往塞中灶上交的口粮在路边等车,司机硬是把车多开出五、六十十米远才停下来。
上了车就叫起票:起了票,司机又屁叨屁叨的,说粮放的这也不是地方,哪也不是地方,华欣最后只好把粮放在腿上抱在怀里,一路上粮压得腿又麻又酸,下了车好一会挪不开步。
当时的司机都这德性:方向盘一转,半个县长都不换,牛逼着呢!车启动时,华欣已不屑于理会司机的热情,他提着帆布提包迅速向车尾移去。
车尾有空座,江天长、仁可久从柏山镇上车后,他们可以凑一块坐主要是便于他从左右两侧车窗伸出头探视渴望见到的身影——华欣心里有一种预感,康晓河一定在路边的某个地方等着他,一定是这样的!路边电杆杨树掩映下的红沙石窑、小瓦房、房门口的柴栅栏、玉米地……快速向后推去时,华欣的眼帘里仍没有出现康晓河的影子。
疲惫的笑容在华欣脸上消失殆尽,一股无名的落寞和惆怅从心头涌起。
但他依然不甘心的向车窗外探出头,任由车风拂动着头发……忽然,小学旁边的小山坡上康晓河修长翘耸的身影,铭入他的眼帘:她翘首眺望着公路边过往的车辆……她看见他时,猛然从山坡冲了下来!但她只冲了几步就停了下来,缓缓的抬起一只手挥别……他使劲地挥着胳膊。
车窗的镜头定格了这样两尊雕塑:他头探在车窗外,来不及坐下的身体单膝跪在汽车座椅上,一只手僵直地半举在肩头:她,脚下生根,身体却跃跃前倾,一只手僵直地半挥在胸前。
他和她都张着大嘴,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雕塑是不会说话的。
第四集 浪花飞溅 第十三章 恹恹离家(1)华欣果然在柏山镇等上了江天长和仁可久俩人。
俩人都是从头到尾一身新,精神抖擞,俨然没了上高中时的畏缩。
他俩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显得异常亢奋,丝毫没有离家的伤感。
华欣则不然,有些恹恹的。
他和康晓河离别的情景在他脑海里一时挥之不去。
在车上,华欣告诉了江、仁俩,他在一中时的莫逆之交吕鸿文也考到古城农校的消息。
又能多一个朋友去古城了,他俩自然很高兴。
吕鸿文是写信告诉华欣的。
鸿文在信上大发牢骚,说他高考时报的第一志愿就是警察学校,警校毕业就回鹿县来,除暴安良,把流氓地痞全挨个收拾了。
吕鸿文的志向倒是好着呢,可惜最后还是被农校录取了。
吕鸿文报志愿时,华欣就在跟前。
当时华欣也想报考警校,夏春雨也极力支持,但一想自己考砸了,就随意地在志愿栏目里填写了服从分配了事。
吕鸿文在信上还约好了华欣一同厮跟去古城报道:我先一天到县城,去一下各位代课老师那拜访一下……第二天我领着夏春雨一同去东坊汽车站。
咱们在车站见面,不见不散。
华欣觉着吕鸿文约春雨今天来车站见面这个意见不错。
华欣在家庆贺考上学过事后,原打算去塞城看望一下大伯,再拜谢一下齐老师和其他老师。
母亲把木耳等土特产也准备好了,华欣也十分想念大伯了,可就是没去。
他怕齐老师和同学们笑话他只考了一个农校小中专——尽管大伯和齐老师来信给了他充分的理解。
他从高考失败的阴影里一直走不出来。
他没有去塞城,自然也就没有顺路来县城去夏医生家,也就没见夏春雨。
这次上学前,不和夏春雨告别一下,实在有些不近情理了。
夏春雨是不会笑话他的,因为即使是农校,他目前从地位上讲和她这个有着城镇户口的人也是平起平坐了,甚至还略高她一筹——她还要为招工的问题费心,而他这一毕业,铁饭碗算是端定了。
其实,他在接到农校录取通知书后,收到了她的一封信。
她信前面说得很激烈:欣,你要是还想去塞城补习就补吧,我坚决支持你!如果我有了工作挣了钱,就全部负担你的学费;不过她最后又说得委婉:如果你选择去农校,我也支持,因为农村毕竟苦焦,毕竟华叔和华婶都有病……他顺着信就读出来她后面的没有写但自然淌出的意思:中专学期短,两年后就能尽快在一起了。
今天在车站一定能遇到春雨吗?她还是原来的样子吗?来送别时她还会穿哪个白底花的连衣裙来吗?华欣在破旧而又颠簸的老解放客车里,望着窗外山野物景这样想着心事。
流动的物景在他的眼里变为模糊一片。
看着怅惘的华欣,坐在他和江天长中间的仁可久若有所悟。
可久低声诡谲地问华欣,老三,是在想念夏春雨吧?我想她这会说不定就在车站等你咧!不要不好意思吗,不要忘了我在二中和她同过班咧,一晃三年没见了,我都想了,人说女大十八变,她现在漂亮多了吧?哈哈。
华欣只对他俩说吕鸿文要一同到车站会和,却并没说夏春雨来送行的事。
可久一揭穿,华欣就脸红了,等于是不打自招。
天长望着可久笑:你想夏春雨是哪门子事,你该想小兰才对。
可久红着脸,不做声了。
班车虽然像老牛拉破车般慢,但不觉中就到了县城北的洛河大桥。
此时已临近中午。
大桥西侧的半山上便是鹿县城标志性建筑——宝塔。
还在桥上,桥头一俱野鹿的造型就惹得江天长和仁可久惊惊乍乍地伸长脖子瞭望。
可憾的是这俱身体和前蹄凌空矗立的铁板建造的野鹿造型,没有得到全县人的赏识。
野鹿似乎有些过胖了,失去了野鹿原有的矫健、敏捷的艺术构想;特别是凌空弯曲的鹿蹄有些过粗,比例极不协调,更像马蹄子。
前一段时间铁鹿还掉了前蹄,被全县人传为笑柄。
车上一葫芦河川的老乡看着鹿造型闲谝:造这么粗的鹿蹄不是多费些钢材吗?马上就被另外的一人的话堵了回去:用钢材越多,建造费就越多,搞建造的人就捞得多,劳民伤财呀。
一个老头大声说:乡亲们知道这鹿蹄是怎么掉的吗?这子午岭原始森林快被砍光了,羊鹿子(野鹿)也快被套尽了,有一天死了的羊鹿子的魂去天上告状,鹿仙下来查视后生了气,就让铁鹿掉了一块;鹿仙还说林业局以后再砍木头,就把当官的乌纱帽也给打掉。
老头说这话时很激动,仿佛他就是鹿县;这话很解恨,满车人都笑着称快,又仿佛是人家的乌纱帽真的掉了。
天长、可久这一听也就没有了看铁鹿的稀奇感了。
天长叹息:百姓说得也是,一边是国营林场大肆砍伐树木,一边又用一个铁鹿为自己脸上贴金,这不自欺欺人吗?我们将来毕业工作了,可不能当个让老百姓骂的贪官。
可久没好气地回敬他:咱还官咧?工作了也就是个小农技员,管得了乱砍乱伐树木的事吗?可久一句话噎得天长不吭声。
华欣顾不着磨嘴皮。
他放下车窗玻璃四处张望吕鸿文和夏春雨的影子。
这趟班车到了鹿县城郊的东坊汽车站要北去塞城,华欣和江天长、仁可久三人要在东坊倒了班车才能南去省城。
班车到达东坊汽车站时大约是半上午。
华欣远远就望见在等在车站大门口的吕鸿文,但没看到夏春雨。
吕鸿文换去了在学校时那发白的绿军装上衣,代之是崭新的深蓝的卡;他脚下放着花花绿绿的塑料布包着的行李,还有华欣见他在一中用的那个小木箱——似乎重新漆过红,就格外显眼。
在停车场,鸿文和天长、可久一见如故,华欣在他们间把对方相互念叨不知多少次,当然就很熟悉了。
帮华、仁、江三人搬行李时,吕鸿文就嘟囔他被农校录取的事,我是学文科的,报的是警察学校的志愿,高考分也比省中专录取线高出一大截子,他妈的也被农校录去了,肯定是招生办的人走了后门,把我挤了。
华欣没见着夏春雨,心里发躁,又不好意思主动问,就没好气地对他,事情都这样了,说有屁用,咱和可久三人一个学校,有伴了,不也很好?可久知道华欣的心思,就问鸿文,怎么不见夏春雨?鸿文知道可久和夏春雨在二中是同学,也清楚可久问得意思。
但他故意开涮华欣,装一本正经状说,春雨不能来车站送行了,她病了,他要你今天在县城住一宿,等你去看咧。
鸿文一边说,一边很有意味地欣赏着华欣的表情。
华欣不知是计,忙问鸿文:她病的厉害吗?我要赶紧去县城看望一下春雨,你们捎着我的行李先走,到农校给我请假!华欣蓦得一惊,脖子忽地沁出了汗,烦躁地解开风纪扣。
鸿文噗哧笑了:瓜蛋,吓死你才好咧。
不过这一考验,还算你小伙没忘了人家女娃。
你小伙高考一完胡乱填了志愿就回了葫芦河,考上中专也不说来县城给春雨报个喜,写了一封信就算打发了人家,害得人家天天盼。
昨晚我去夏医生家了,春雨说今大早去招工报名了,这回可能正在体检。
体检一完,她立马就来车站。
她一会来了,看你羞得咋面对?这一说,天长和可久也跟着笑,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可久说:华欣表面装着不问夏春雨来不来车站送行,脑子里可能把春雨都过八十遍了。
华欣捅了吕鸿文一捶:原来你逗我耍咧。
随即又问:春雨招啥工?能招上吗?吕鸿文答:好像这次招的人多,既招工又招干。
招干的行业不错,听春雨说是工商员和税务员——但这都考虑了县上头头家的子女,春雨他爸是个小医生,又是外地人没腿没胯(没权势)的,肯定没她的希望。
招了工吗,就去我们牛山镇跟前的县水泥厂,还有一个就是公路道班;这两个工种不好,但也得走后门。
咱县的待业青年真是太多了……南来北去过往东坊车站的客车都要进站,客车一个气煞车就扬起一股飞尘。
江天长提醒大家说:咱们要赶快买车票了。
我照看行李,鸿文和可久去买票,华欣到门口等夏春雨。
这时月出门的人不是很多,但客车也少,乘车都要提前到候车室排队挤着买票。
吕鸿文和仁可久已经买下了四个人的票。
由塞城到古城过往东坊的班车停留时间很短。
嘶嘶啦啦的车站广播,播放出他们这个车次要上车的消息时,华欣望眼欲穿,却还是没有夏春雨的影子。
华欣额头上淌了汗,随后感觉后背的汗也粘糊糊的。
吕鸿文劝华欣说,走吧,春雨肯定脱不开身,不然就来了,你到学校给她写信就是了。
第四集 浪花飞溅 第十三章 掩饰伤痛(2)华欣忽然觉得,此时要见夏春雨只是履行要见的义务,却全然没有了渴望的激情。
他一时也不知为什么,怎么就没了想见春雨的激情呢?这可一直朝思暮想的呀,也许是在信上说比见面还好吧?华欣上了车还在想这个问题。
夏春雨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到车站门口时,华欣他们乘坐的这趟班车刚驶出了车站大门,即将上马路。
华欣心有不甘地把头伸出窗外瞭望,所以很易就看见了还没来得及在路边支好自行车的夏夏春——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定睛地盯着大门口驶出的车辆。
华欣喊:春雨春雨!吕鸿文、江天长、仁可久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向窗外看。
夏春雨听见喊声,一个愣怔后自行车身就倒了。
她来不及理会车子,使劲地挥舞着一边喊:华欣——华欣终于看清了,她没有穿那条素花裙子,但却穿着在一中第一次见到华欣的绿条格子衫。
手里挥动的正是在一中西北亚花园给华欣擦过泪的那条白手帕。
这幕离别的情景和康晓河的告别真是异曲同工。
故事没有在简单地重复,却在又一次上演。
夏春雨的影子很快就淡出了华欣的视线。
但那挥舞着的洁白手帕却又一次刻在了他记忆的碧痕上。
一路上华欣的心情都很糟糕,趴在前座的的靠背上装睡。
随着车的颠簸,那块洁白的手帕和春雨裹着的那团白雾在脑海里飘悠着。
那晚在西北亚花园和夏春雨肌肤之亲一幕,让他心里又浮出了隐隐作痛的羞愧——在她面前表现出的不能自持、颤颤悠悠,特别是那种若考试时膀胱要炸的感觉都是实实在在做过的噩梦!这些神态,足以毁坏他在她心目中所有的光辉形象,足以毁坏他作为大男子的所有自尊。
他感觉心里万丈深渊的某个地方仿佛有一种低沉的呻吟:下身的伤怎么样了?这个噩梦样的现实问题自受伤以来一直都冰冻在他的心里,他一直没有时间去想——要对付艰难的高考;也不愿去想——再亲密的人跟前都不愿提及这难言之隐;最关键的是不敢去深想——如果伤没好,到结婚了要做男人的那一天,包括春雨、晓河在内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面对呀……这个问题一下子挖得他脑仁子疼,泪也不知怎么流在了手背上。
他打了个冷颤,准确说是尿颤——酷似那晚在春雨怀里的尿颤。
他怕同伴发现,悄悄用袖角擦了泪,直起身。
你睡了一路了。
脸色这么苍白是不是有些晕车?江天长望着华欣问。
吕鸿文似乎看出了破绽,臊华欣:没出息样,春雨把你想得哭鼻子了,丢人咧!华欣赶忙打了个哈欠掩饰:哈欠挤出的眼水,昨晚没睡好。
班车出了塞北高原的南锁关,就到了焦川市。
焦川比塞城的地势宽阔,是以建材和出产煤为主的城,被称作是镶嵌在本省版图上的黑腰带。
班车从焦川的河滨路边驶过,望见窗外的是山坡上那低矮、杂乱的工棚,坡旁很不起眼的小山沟里一辆俩的拉煤汽车就窜了出来,排成一条黑色长龙,路边的小树下,尽是黑煤沫——华欣在塞城就听过说焦川的一句笑话,说是焦川地上的蚂蚁是看不的,因为蚂蚁和地上的煤渣是一色。
焦川的南部也就是靠近关中平原的这一块,在路边随处可见的都是水泥厂,半山高矗立的烟筒冒着滚滚浓黄烟,即使在车里也能闻见刺鼻的硫磺味。
尽管焦川很脏很乱,但吕鸿文、仁可久、江天长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城,还是充满着好奇和感动,特别是对路边隆隆驶过的火车兴趣盎然——之前他们和华欣也只在看了不下十遍的铁道游击队电影里见过。
可久说再到放寒假一定要坐一回火车,鸿文、天长应声附和。
华欣心里这会对焦川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只是望着窗外的高烟筒想,春雨将来就在这样冒着黄烟的工厂工作吗?她要是这次能招了税务、工商干部有多好呀!他在心里默默为她祝福。
他知道她在县城城镇户口的学生当中还是学得比较好的,但听鸿文说招干要走后门,他就心凉了——她老家是关中,怎么能竞争过县上领导的子女呢?班车到达古城时,天已基本黑掉了。
古城确实很大,满眼望去高楼鳞次栉比;马路宽敞,车流不息,熙熙攘攘;商店里琳琅满目,灯火辉煌——即便是在塞城上过学的华欣,也感觉到塞城的主街道也不及古城的一条小街吧?车终于停在了古城南门长途客运站。
华欣自报奋勇上车顶往下卸行李。
南门站北紧靠着护城河,过了河就是古城墙——巍峨的城墙直直地撞入他的眼帘。
就要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员了,心里便隐约有了自豪感。
没容华欣细看,天长就在下面催他快卸行李,不要拿错了。
华欣他们四人在车站口果不然就遇到了举着学校牌子、夹道拥挤着迎接新生的大哥大姐们。
大哥大姐们大声喊着各自的学校名。
很多大学来接新生的学生们都举着很长的条幅,中专学校的牌子貌似都比较小。
他们在广场的一角找到了学校来接生的轿子车,车头挂着学校的条幅。
亲人碰巧,古陵农机学校和古城农机学校的车紧挨着,江天长去了他们学校车前。
找到了接新生的,就像找到了久别的亲人,用当时电影上的故事应该是演员甲激动地握着演员乙的手说:同志可找到你啦!然而,这一幕在他们身上是不会发生的,来接他们的老大哥们没一个喘大气地张罗,都是很自卑的、萎靡不振地对着奔过来的他们问是不是来报到农校的?旁边的地质、煤炭类学校接新生的也是没有大声喊叫的,这和另一侧大学接新生的欢声笑语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比起旁边的银行、外贸、粮食等中专学校都冷清了许多。
华欣他们报道的当晚就感觉到了:考到农校的学生,连高一届的老大哥们都是自卑的。
吕鸿文和一老大哥套近乎,问咱们学校的环境咋样?这位老大哥一口关中腔怏怏地答:去了学校就知道了,农校这个烂杆子,能咋样?老大哥们象征性地给鸿文他们望车上搬行李,华欣赶忙说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搬得动,老大哥们也就不再理会他们了。
这时有两个女新生来农校车前问话,老大哥们立马像注入了强心剂,一伙围拢上来过分热情地、瓜分式地帮女生搬行李。
鸿文、华欣、可久相视一望,都苦笑了笑。
第二天中午,华欣、吕鸿文、仁可久聚在一块首次在古城农校吃午饭。
农校的饭堂很宽广,但没有饭桌,也没有凳子,吃饭要蹲在地上。
手里捏着雪白的纯麦面的蒸馍,三人都难以下咽,吕文鸿咬了一口就哽咽着:家里人要是也能常吃白蒸馍就好了……农校最大的优势就是助学金高,伙食水平高,中午顿顿有肉。
华欣、仁可久分别打了一份小酥肉、芹菜炒肉——在农村过年也吃不上的菜;吕鸿文打的菜是莲菜炒肉丝,他说这菜吃起来又脆又香,放寒假时买几斤带回家,让家里人尝尝。
华欣和可久把筷子伸进他饭盒里尝,果然好吃。
他们都是第一吃。
鸿文把莲菜戏称空心萝卜。
华欣、仁可久知道他在故意忆苦思甜开玩笑,但一想到塞北不产莲菜,家里人可怜得这么好吃的东西见都没见过,也就笑不出来。
第四集 浪花飞溅 第十三章 笑若银铃(3)新生正式开学的第一天上午是同学们相互认识熟悉的时间。
华欣所在的植物检疫今年是首届招生。
班主任汪老师是往届的留校生,看起来比班上最大的学生也大不出几岁,他才从中原某大学进修回来,带着班也带专业基础课。
此前汪老师不带课,因为按规定中专生是不能代中专生的。
农校年年都有毕业留校生,但一般都是在校搞总务或干行政工作。
汪老师被周校长送出去进修大学,应该是幸运的。
汪老师怕同学们拘谨,自我介绍了几句后就离开了教室,让同学们畅所欲言。
同学们进校初遇,第一句话问你来自哪里?,第二句就会问到高考成绩。
这其实也无可厚非,刚从硝烟弥漫的高考战场上撤下来,大伙还在为写错一个字、一个标点、一个元素符号,或者在选择题中把a改成b而错0。
2分的遗憾中,遗憾在本次战役中只攻克了次高点(中专),而没有拿下最高点(大学)。
但成绩问来问去,就问出点小麻烦:招生录取名额当时是按地区(本省南岭山区、关中平原、塞北高原三个区域)来分配的,关中平原文化发达地区同学的高考成绩竟比南、北文化落后山区同学成绩高出十几分甚至几十分。
几十分啊!在同一地区内竞争,多少同学仅半分之差,就从高考的独木桥上坠入万丈不复之渊,这样一来,成绩高的同学就有了嫉妒和忿忿不公的想法,成绩低的同学就有了自卑和侥幸的想法。
华欣就是在这种侥幸心里下心情平静了许多。
同学们都在尽量回避成绩这个问题,所以自我介绍的发言并不踊跃。
本级植物检疫班的高考状元、来自秦都地区陵高县农村的段利文始作俑者。
段利文半点也没有流露出状元的自傲,反倒有点自我调侃的味道:成绩有个啥些?我高中毕业又补习了三年,把劲用扎了,年年高考离大学门槛差一半分,就是前腿进去了后腿进不去。
关中地区教学质量是高些,可学生也多,招生人数又有限,你补习一年别人也补习一年,你加劲别人也加劲,最后同学们都比成了看谁恒劲大,看谁的‘苦水能泡倒墙’。
补到最后实在撑不住了……这会我爸就是反过来把我叫爸,也不想再做大学梦了。
段利文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却掩饰不住满脸的沧桑感,他给华欣的第一感觉不像是自己的同学,更像是老师。
实际上后来知道他就是比华欣大出四岁。
段利文虽然考的分数很高,但由于急着从高考的战场上撤退,在填报志愿时就慌不择路地选择了最易被录取的学校——煤炭、地质、农林类学校报考,于是就考到了农校。
补习生是同学们讳莫如深的词语,哪经的起这样的直白。
段利文的调侃,就像秦都地区那些古陵地下埋藏几千年锈渍斑斑的古槌,去撞击一个饱经风雨侵蚀一触即落的古钟——维系古钟悬着的绳很细很朽了,任何一粒沙尘、一片雪花都会使摇摇欲坠的古钟落下来,段利文这一槌,古钟便落了地。
不过,古钟落地的声音一点也没有惊天地泣鬼的豪言壮语,只是像一只美丽苍蝇落在高中时一礼拜从家背一次又硬又霉的老黄馍上一样轻盈无声——这些都丝毫没有影响学子们的食欲,没有影响到这些高中专补习生们从高考的独木桥上掉下去、爬上来又掉下去的超人意志。
班上学生十之八九都补习过,两个叫建华的,两个叫建国的等等都是。
经段利文这个状元自揭伤疤开始,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党民生的经历更是超乎寻常:我来自渭河下游的渭河县。
高中毕业后辍学在家务农三年了,虽说没到学校补习,高考还是年年参加。
原打算今年考上考不上就这一锤子买卖了,没想到一下子考了个农校,心里又是高兴又是苦恼。
高兴的是农校毕业就有了城镇户口,回家当个农技员也好照顾家,知足了;苦恼的是……唉,不说了……话未说完,同学们对他坚忍不拔的考学经历就油然起敬。
对党民生发出唉的叹息却在彼此很熟悉以后。
党民生的经历很坎坷,父亲过世的早,是母亲一手把他和哥哥拉扯大的,就在党民生高中毕业这年,哥哥又因病去世,嫂子为了好改嫁,走时没带拖油瓶——两个年幼的孩子(嫁前曾商定,留一个带走一个);母亲在急火攻心之下,脑梗塞的旧病发作,瘫痪在床。
党民生在高中毕业后的第二年就和本村的一个姑娘订了婚,订婚后,姑娘就住在他家,已是准媳妇了。
党民生这一考上农校,将来毕业分配后注定要成一头沉的本土农技员了。
一头沉是指夫妻中一方在公家单位工作,一方在农村务农。
这在当时乡镇一级的工作人员中十分普遍。
高会林,身板魁伟,浓眉大眼,国字型的大方脸庞黝黑粗糙,一看给人感觉就是一条塞北汉子。
高会林的介绍也像塞北黄风刮过卷起的泥沙,简单、硬朗:来自榆北地区——圣木县。
由于本省方言的差距,关中同学对此迷惑不解:问你是哪个县的,你咋还说什么县?高会林一急之下从四兜兜、五钮钮的中山装上掏出钢笔在手上写了:圣木,原来如此,大家都把圣木听成了什么。
段利文这组人看完了高会林手上的字,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其他两个小组的人也在沉闷的气氛中侧转身来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气氛也由此更加活跃。
相比之下,来自古城的申小芳报考农校的动机乍听起来带着浓郁的浪漫色彩,仅是因为她住的西航研究所的家离农校很近:回家方便,哀(古城方言我的意思)家门口田里油菜花开的时候漂亮得很云云。
她浪漫得让农村家庭的同学感觉有些稚嫩,涵着大美无装的韵味,比喻成关中平原春天麦地里初芽时绿茵的麦辣辣菜,也许更显前卫、更有滋味一些。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知道底细后,农村同学才豁然开朗:这哪是花呀菜呀的稚嫩、浪漫,简直就是埋在地下几千年的陶罐泥俑,古朴深沉到了皇天厚土里。
申小芳后来自己暴露了上农校的动机:就自己考学而言,大学也好中专也罢,考虑的最多的是毕业以后不要去外地工作就心随所愿。
当然,能考上不去外地工作的的大学(煤炭、地质之类自然靠边稍息)最好,自己的高考分数离大学相去甚远,而毕业分配时哪来哪去的三流中专——农校,无疑是一个较佳选择。
能留在秦砖汉瓦唐城墙堆砌起来的古都皇城根下,就是在钟楼旁卖磁带,在骡马市大街卖衣服,甚至是当个环卫工人在大街小巷扫马路,也不愿去外地。
在古城人的心目中,外地这词,远不敢说,就本省而言古城以外的地方都应称为外地。
古城永远是白菜心,古城人养尊处优的思维方式,早已渗透进了她的骨髓里。
华欣后来在班上对申小芳报农校的动机大放厥词:猫叫个咪而已,农村学生上农校是为了取得城镇户口,古城学生也是为了保住古城户口。
申小芳当时笑而不答,意思是:吃不上葡萄只好说葡萄是酸的。
古城人还就是古城人,申小芳不仅浪漫,说话也是那样富有特色:前半句是普通话,后半句就变成了古城话。
不光是申小芳,很所古城人都这样讲话。
后来有段笑话,囊括了古城半洋半土方言的风景:古城有个人去外地出差,临分手邀请朋友到古城家里来做客,方言就是半洋半土:第一句欢迎您到古城来旅游是普通话;紧接着下句就是哀(我)家住在钟鼓楼尻子后头的近似关中土语;古城人的语言除普通话、近似关中语的古城话之外,还应加上一大流派——河南话,同时能讲三种话的人,在古城不算少数。
华欣也许是在塞城中学受了大伯那句方言是地域文化的窗口的影响,对追踪方言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
大伯说的如果有些道理,以三大流派分鼎的古城语言体系,从窗口折射出古城文化底蕴:优越中不失兼容并畜,大气中不失古朴敦厚。
关中梅是以未语笑先行来得开场白。
在高会林发言时神木和什么令人费听时,大家就聆听了关中梅银铃般的笑声——以补习生为主的同学们终于听到了这久违的难得的笑。
进入高中以后(甚至更早些),大家升学的愁云泻在营养不良的黄裱纸脸上,沧桑刻上与年龄及不相符的额头,日复一日机械呆板地重复着铃起而学、铃落而息的生活,脸上上能笑的器官早已退化,即使考上了学,那也是喜极而泣的笑——比哭还难看的笑!更多免费txt电子书,欢迎您到www.txtsk.com.cn下载手机装有主流阅览器可以直接访问下载电子书 www.txtsk.com.cn声明:本电子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