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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野艾飘香 第三章 月光朦胧(2)

2025-03-31 01:56:02

公社北端的八卦村古代就有不少僧人。

这次战乱中僧人都逃得无踪无影。

政府为了使山民前来恳荒,更为了续甘东南至鹿州县城的道路,就在八卦寺前修建了白骨塔,据说是为了镇住四处飘散的孤魂野鬼。

这白骨塔是一条关于当时战乱的有力佐证。

至于八卦寺周围长出的与山里所有松树都不一样的黄花松柴松,传说就是战乱中的亡灵所变,这明显只是当地百姓祈求和社会平安的传说而已。

人们知之甚少的是八卦寺前草丛中的小土塔。

这土塔仅有一人多高,一点不起眼,应该叫做土堆更为合适,如果去了一看便知。

这小土塔据说就是回军的后人或亲朋为祭奠先辈们堆下的…………小土塔为什么建在白骨塔的旁边呢?张老师不解地问。

兴许是去祭奠的人,希望先辈们在地下和睦相处吧……文人说得对。

历史是个谜呀,……不说也罢康先生不想再说下去。

老华从瓜棚床上找了褂子给康先生披上,岔开了话题:还是说草药吧。

明天队员们知道张老师考学回来了,少不了又是这家那家的叫吃饭,张老师这几年又是教学又是自己考学一直没有空闲……您老就辛苦一下,把草药的事讲完。

张老师恍然:康先生,真抱歉,我这光顾了问父亲交待的事,也忘问您老人家困不困?张老师见外了。

山里人有句土话,人老三件宝:爱钱、怕死、没磕睡。

这钱,我从来就没爱过,倒是这后两件宝都到手了。

康先生叹了一口气。

您老人家悬壶济世,这么受邻里爱戴,现在形势刚变了,生活才有点好转,您应该活的高兴才是。

张老师没有想到见人就笑的康先生这么悲观。

从来到葫芦河川被毒蛇咬伤,被师傅救起,到后来被造反派打折胳膊,我已是几死几生了。

我老汉今年已是平七十岁的人了,怕死又能怕到哪去?要说怕,就是不能把草医发扬光大,怕到地下见师傅交不了差……不甘心呀!康先生在叹息中道出了草医传承的不甘心。

草药用药时要用嘴嚼当然,不是全部草药都嚼。

一些祛毒排脓、破血祛风像蝎子、蜈蚣、土鳖虫之类以毒攻毒的药,嚼的多了,行医人就会中毒。

从葫芦老药师手上就没有解决这个难题,这也是老药师在传承中强调要发扬光大的原因。

鉴于此,从老药师开始就采取了退而求其次的办法——为了不至于使毒性影响到草医人后代的的生育、遗传,学配药秘方、草药理论可在年轻时就学主徒,行医嚼药则要过了有生育能力的年龄副徒——康先生父子同为徒弟,原因就在于此。

依次类推,康先生嚼药时,女儿就开始学秘方,康先生女儿够上嚼药年龄,女儿的后代又开始学秘方……,只要草药嚼的方式不变,就只能如此传承。

受毒性影响,传承仪式随之也很悲壮,世间罕见:先是徒弟主、副徒念了十六字口诀,向师傅叩头、起誓:第二步则倒过来,徒弟端坐上方,师傅跪在地下念了十六字口诀、说声劳驾——此时师傅代表的只是讨药人,如果你此时还想着自己是师傅、长辈,师徒颠倒不说,让后辈以身嚼毒,于心何忍?!就这,学草医还得有文化。

因为草医不是邪道巫术,草医的配方、用药理论与传统中医学基础是一脉相承,一样要精通本草《本草纲目》。

斗大的字不识半升,学得了吗?草医不仅是医,还有道。

葫芦老药师当年在石碑上刻下邻里和睦、弃恶扬善、尊文重教、发扬光大十六字的初衷,也许只是祈求平安,让河川百姓从战争的魔魇中走出来,让邻里们摒弃前嫌,友好相处,少做恶事,多做善事:后两句也许只是针对草医需要文化人来传承,需要找到传承良技而发扬光大。

后来惊异发现,草医不仅医体,也医心。

廉价、简单、实用的草药医治身体之疾时,心也在自然而然被净化——草医治着治着就有了道。

古朴、憨厚而又略显怪异、执拗的草医之道,使多少五湖四海走投无路的难民牢牢扒在这子午岭大山里,夜不闭户、邻里和睦、崇尚文化……在康先生的心目中,草医道应该属于子午岭大山的绿水青山,属于整个葫芦河川人所有包括四处飘荡的亡灵——自己只是普通的行医人。

医是体,道是魂,医之不存,就犹如魂不附体。

单单因了这一嚼,就使草医陷入困境,医道也将随之销声匿迹。

这比杀了康先生还难受。

康先生何以甘心?康先生手上还算是把草医药医道发扬了一小步。

就在那次李书记的爱人脖子上长了老鼠疮淋巴结核,老华找到康先生让疗治。

老华知道康先生有不与官家来往的规矩,就提前念叨着李书记对葫芦河川人的好,并说李书记的爱人没工作,也应归在百姓之列——总之,好话说了一萝筐,目的的就是一定要给李书记爱人治病。

康先生说自己早把李书记从规矩中的官匪区分开了,甚至当成了扬善的医道朋友。

康先生支支吾吾不利索,面有难色,老华就生了气。

康先生情急之下就道出了嚼老鼠疮的草药的毒性很大,一个人嚼怕受不了。

老华就从这次知道了草药的毒性。

老华承担了一半疗程的嚼药任务,就体验了中毒滋味的厉害:舌头几天都是麻木、僵硬,寐不思、食无味,说话瞎呜啦……石墩娘知道这个情况后,就给老华熬了绿豆汤,解毒效果立竿见影。

石墩娘的道理很简单:吃中成药怕解了药效,药盒上不都下写着忌食绿豆,荞面吗?偶尔发扬的一小步,只能暂时减轻行医人中毒状况,要上一步台阶,还任重到远:为什么有的草药总是口嚼才有了疗效?有什么办法可代替口嚼?康先生江郎才尽,况且年事已高,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逢天阴下雨就腰酸胳膊疼。

康先生的草医只能寄希望于后代传承人的光大了。

可眼下,康先生的草药传承确实后继乏人。

康先生很讨厌听到草医克呀折阳寿呀之类的迷信话,但不承认自己命苦不行。

从康先生开始到现在的外孙女康小河已是三代单传了,一个女儿生了一个还是女儿,女儿也罢,多有几个,总不会这么势单力薄吧。

尽管草医的接班人不讲究眼下也讲究不了传男传女的,但你不讲究别人讲究——眼下农村招倒插门女婿,任你女儿聪明漂亮,知书达理,别人还是感到脸上无光,矮人一等。

现实就这么残酷,不服没良法!当康先生的倒插门女婿,首先得随了康先生的姓氏,接继康家香火,这倒也无可厚非。

凭康先生的为人处事,凭着女儿的如花似玉的个人条件,加上村子里当时弟兄五六个的家户有得是,给康先生当个矮人一等的女婿不说求之若渴吗,起码是能将就的事。

问题是康先生要求的条件太高,又是要文化,又是要有悟性当然是指草药传承方面,这就限制很多人入围。

好在康先生女儿到了谈婚论嫁年龄时,从四川老家到葫芦川逃荒乞讨来了一个叫石卫城的男子,有些文化,人看起来也本份老实,和康先生又是同乡,就被康先生招了女婿,名字随即改为康石卫去掉原名的最后一字。

按农村习俗,康先生的女儿和康石卫结婚后,如果后代有俩个以上的男孩,其中一个继续姓康,为康家顶立门户:另一个就可以姓石,名字是就叫石继康——这样就理顺了,康家,石家都有了后代。

不争气的是康先生的女儿又生了一个女儿——康晓河,一个男孩都没有。

这康家、石家的香火就要断了,那还有顶门户可言?康石卫嫌老婆生不下儿子,就牢骚满腹起来,康先生从不迷信的人也叹起命运不济来……张老师不知葫芦河川竟有这么多苦难事!康先生,世间那有您这样舍命苦行医的呀!您把草药行医中毒的秘密隐藏了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什么图报?张老师感慨着问道。

比起葫芦河川那些在仇杀中无辜死去的人,咱们这些人真是幸运得地下到了天上,能活着就很不错。

小时侯,从四川老家失学逃难时,也痛苦过。

到了葫芦河,是老药师救了我的命,并把几代人凝成的心血、世间独一无二的葫芦河草医传给了我,草医之道的神秘和博大精深让我快乐的活了多半辈子。

这就报的很多啦……康先生平静地回答。

活着就很好!这话朴实的像葫芦河川一抬眼就能看到的红沙石,蕴藏的哲理却是那么深厚,像大山深处大岩石下汩汩流出的清泉。

幸运地活着,是山南海北逃难人到深山老林的第一目标,在此前提下,逃难人演译了祈求平安、睦邻友好、舍己为人、知恩图报的可歌可泣的故事——这也许就是大山深处移民文化的精髓。

这精髓却又像草医对行医人伤害的秘密被藏着掖着,被康先生这些人不声不哈、不计名利的做着,似奔流不息的葫芦河——无论春夏秋冬、冰封冰开、河涨河落……张老师就在快离开此地才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父亲找了多年的移民文化,果然在葫芦河大山深处找到了。

此时此刻,张老师多么想尽快把这个发现告诉父亲。

不知不觉中,抱晓的雄鸡在村庄的上空啼出一片袅袅湿烟——天就快亮了。

康先生用浓重的四川腔调: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鸣半马蹄。

战乱的马蹄听过了,闻鸡起早,惺惺惶惶的劳作了一辈子,社会刚安定下来,人却不知觉的老了……这首诗康先生用在自己身上是再恰如其分不过了。

张老师暗称康先生好文才,逐道:康先生,你们年少那阵上学,只学上个三、五年文化功底就很深,真令当今的人佩服。

张老师,你这说法可不全面。

我那阵上学时,要是少来点咬文嚼字的之呼者也,多学些自然、社会、地理之类的新学,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嚼了大半辈子的草药,也没有搞清个所以然来。

现在细想来,古代那些当权者,把多少年轻能人都束绑在这酸臭文字上,一个字就搞多少个讲法写法的,能有多大价值?古代文化学得是官学,对普通老姓的用向并不大。

民间多少秘方、祖传绝技发展不下去甚至失传,一条重要原因就是自然知识的缺乏。

这十年**,你们这代人是荒废了不少学业,但现在考大学恢复了,情况好多了,又是学算术,又是什么物理、化学的,知识面多宽泛?康先生的这番话,听得老华和张老师不住地点头称赞。

康先生余犹未尽:全葫芦河川都流传着一句话。

康先生的草药,老华的瓜、张老师的教学顶呱呱,比起你们二人来,数我最没干下名堂。

石墩爸虽说只读过一年学,脑子却好使的很,把个三国、西游讲的是滚瓜烂熟,认人百听不厌:这两年又跟着张老师学了不少东西,还学起了植物学……看把个瓜种得又沙又甜,还有这蔬菜——要不是你引种,山里人哪能吃上这洋柿子西红柿。

张老师的学教得那真叫顶呱呱:鸡兔四十九,一百条腿地上走,多少鸡多少兔?——这不光学生爱学,大人都想学上一把:还有这拼音,啥不懂的字都能从字典查到,我这孙女先现在认的字,比我都多。

孙女和石墩在全公社有今天这么拔尖的学习成绩,全都是张老师的功劳。

康先生从来都是把外孙女康晓河称为孙女,康晓河也一直把康先生这个外爷叫爷爷,——这都是让没孙子给逼的。

经康先生这一表扬,老华反倒来了劲:跟着张老师确实学了不少新知识,只是我基础太差啦。

我盘算着将来光景好了,买上一大堆玻璃,搞个玻璃暖房,冬天也能种上瓜菜有多好……老华这一说,惹得康先生嘿嘿笑:主意不错,将来兴许能行,只是眼下老百姓连买个玻璃灯罩子都舍不得。

石墩爸脑子好使人又直率:石墩娘大家出身,刀子嘴豆腐心,人品更没得说。

石墩都随遗传了你们俩的优点,聪明的跟猴似的,见了我不叫爷爷不说话……要是真有这么个孙子就好啦。

老华急忙道:过奖了,过奖了。

要不是您老救了石墩和他娘的命,臭小子那有今天……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张老师突然冒出:我冒昧的说一句,康先生和华叔不要见外。

你们俩家关系这么好,华石墩和康晓河都是葫芦河川数一数二的拔尖学生,将来要俩人能成双成对,那可是——我只是说将来——我这都是让快要离开葫芦河了给急的,我从心理觉得俩个学生真得是品学兼优……说错了,就权当是醉话。

张老师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眼下应该鼓励学生专心学习才对。

我那臭小子真能娶了晓河姑娘,那可是华家祖上积了福!老华高兴地咧着嘴笑,端起酒杯就要和张老师、康先生碰。

说了一夜的话,这正是我老汉要说的一桩心事。

康先生没端酒杯。

康先生神情凝重的用手捋了捋花白的山羊胡:两个娃子在张老师的培育下学习成绩都这么好,这也是全葫芦河川的光彩,老师期盼自己亲手教的好学生将来能走到一快,没有啥错的地方,这何必尝不是我们康、华俩家所期望的?要说急,老汉我黄土都埋到脖子根了,比谁都急。

人过七十古来稀,啥世事看不明白?叫我猜想,娃子们将来要走到一块,除了缘分,还得有其他情况:同时考上学或都没有考上学,要是出现一个考上一个没考上的情况,就不要苛求,要看娃们自己的意思了。

农村土话,有多大的脚穿多大鞋——尺码差的太大脚受不了,话丑理端。

石墩他爸,娃们的事,不是咱俩个说了算的,今天说到此为止,要是因此影响了娃们学习,让她华婶知道,我吃不消,你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康先生的话让老华有些不自然。

村里人说尺码差得太大脚受不了指的就是石墩父母文化差距太大。

石墩父亲为缩小尺码差,一天拼命的学呀、干呀的,石墩母亲并不领情。

这情况张老师也是耳闻目睹了的。

张老师为一句话惹出的乱子忙将功补过:康先生,我这两个学生参加高考也就剩五六年的光景,您老一定能等上,到时你就等喜讯吧!不光考上,还要同时考上您老希望的医学类大学……华叔也来,咱们共同举杯,预祝一下!天有不测风云,世事难料呀!饱经风霜的经历,带给康先生一生一帆风顺的事,实在是少得可怜。

真要有这么一天,娃子们成才了,生活美满了,这草药也有人继承了,我在地下成了鬼,也会在梦中笑醒来……人老了爱听好话,张老师,借你吉言,咱们三人就碰干杯。

康先生这时才想起来放在瓜棚床上带给张老师父亲的礼物:听说你父亲有胃病,这点药材试着用一下,也许会有疗效。

礼物是一对红线拴着的猴头菌,一包羊肚菌。

这猴头可是子午岭山中最为珍馐的天然药材。

张老师最早在队上四川人的摆龙门阵、山东人的拉呱、关中人的谝闲传中听到猴头这个字眼,似乎只是一种传说。

传说的神乎其神:猴头出现都是一公一母,这个山发现一只,对面山上正对的位置肯定还有一只,发现一只就得用红线绑住,要不然从对面山上取下另外一只返回时,原先这只就跑掉啦。

张老师放假回家给华叔翻找植物方面书时,偶尔翻到一本微生物学的书,书上有关真菌的这个章节很简单,只是提到真菌孢子有有性无性两种,于是推测,猴头有公母之说,可能源以猴头孢子是有性繁殖?回到葫芦河后,急于教学和应对高考,再无暇细究,没想到今天竟能亲眼见到这山中珍品。

猴头真的是成对出现,还会跑吗?老华竟然问了这么幼稚的话。

康先生笑答:叫我想,猴头就像南方南方香菇之类的野山菇,只是太稀少,才传的这么神奇。

这山里蘑菇一般长在阴坡朽木或树根草地的腐土上,猴头却是长在半阴半阳有花花光照的腐树干上:每逢连阴雨过后,队员就能在山上捡不少木耳、蘑菇、地软等野山菌,遍野的跑山人,却少有发现猴头的:长猴头的天气,闷热潮湿雾气大,却不一定有连阴雨。

跑山人偶尔发现猴头的,对面山上或附近还真有另一只出现,这确是真的,谁也搞不清啥原因,我猜测可能跟周围环境有关。

说猴头会跑要拿红线拴住,那是开玩笑的话。

我找到第一只时,也没拿红线,只是在这棵树上做了个记号,找回第二只返回来时,也没见第一只跑掉。

红线拴有一个意思是做记号,二个意思是人们希望这对猴头结成联姻,会有更多的猴头仔出现吧?张老师很清楚,如此贵重的子午岭大山的镇山之宝,父亲能亲眼一睹就求之不得了,再怎么有补脾健胃之功效,又岂会食之下咽?张老师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说把猴头菇捐给塞城大学的生物实验室,做为植物标本。

山中野菇也能上大学?康先生和老华都很高兴,觉着这注意不错。

说到近年羊肚菌的大量出现,康先生和老华都表现出了深深的忧虑。

羊肚菌其实也是天然菌的一种,由于状若羊肚又像蜂巢,中医讲吃啥补啥,于是就有了治胃病之说。

羊肚菌只长在野杨树洼的草地上,大片被砍伐的杨树洼里都有大片的此菌——不用阴雨天就有,因为野杨树都长在阴坡上。

康先生让张老师回去给他父亲说,向上头有关头头反映:林场的人不能再增了,树木不能再乱伐了,这荒山不能再开了!再开下去,这山清水秀的葫芦河川和塞北的光山秃岭就快差不多了!父亲从干校劳动改造才回去,再说一个区区臭老九,能有这么大的建议权吗?为了不冷二人的心,张老师还是点了点头。

第一集 野艾飘香 第四章 花心的小河(1)夜,仿佛似无边无际的穹庐从葫芦河两岸黑魆魆的山峦上覆盖了来。

原本有月亮的夜空,却被莫名的乌云严严实实挡在身后,找不到一点星星的痕迹:山峦上散射出的微微白光,是恋恋不舍的山雾在缠绕……铛铛——铛铛——葫芦河公社中学最后一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声敲响了,校园里顿时像炸了马峰窝,人声鼎沸,光影摇曳,同学们似归巢的小鸟奔向宿地:走读生吆三喊四地叫上同村或同路的同学结伴回家——最远的家虽说离学校有七、八里地,但为了节省几个住宿费,宁愿步扛也不住校:住校生总是最后出教室门,熄灯关门,慢腾腾地朝着学校北头阴凉潮湿的石窑宿舍散去……六年级乙班的康晓河跟着熙熙攘攘的走读生人流,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学校铁大门。

她畏畏葸葸地离开校门三十多米远,在街南头拖拉机站门口的柏油马路边,等六年级甲班的华欣相跟着回家。

她不在校门口等华欣,是怕同学看见说闲话。

中学很封建,男女同学之间不拉话——即使是同一班或同一村的,只有是亲兄妹才不会招致非议。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一些男生喜欢给别人起外号或对女生恶作剧。

有男生给女生抽匣里放癞蛤蟆、放老鼠粘粘草本植物牛篣子的园形果实,果成熟后密布带钩的刺,放在鼠洞口可防鼠,这些举动被老师发现常会接受批判,但私下里还是有不少男同学把搞恶作剧的男生尊崇为英雄。

华欣和康晓河尽管谨言慎微,还是被同学们将他俩名字连在一起起了外号:花心的小河。

小学时,俩人晚会上在全公社人面前那段诗朗诵的出色表演,又加上俩人优异的学习成绩,就成了名人。

最令华欣烦的是这名紧紧缠在一起,像子午岭山上母猪藤藤条缠绕着生长着的杨树——藤镶嵌在了树皮里。

外号中有腻歪的成份,同时也有嫉妒和羡慕。

华欣和康晓河回家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截径小路:从康晓河现在站的位置向西走出一百多米到山下的水坝——坝是葫芦河队为灌溉稻田修筑的:过了水坝,沿着小水渠和玉米地间的小草路再走一里多路,就到庄前了。

另一条是大路:一直沿柏油路向南二里多地,到了葫芦河队的瓜地向西拐过石拱桥,再拐北才能到庄前。

——大路比小路多转了大半个圈,但夏天发洪水、冬天坝上结了冰或河冰厚度不足以承载人过冰时,还得走大路:小路虽近,夏秋季露水却很大。

葫芦河队在中学上学的学生,河岸东边的学生都走大路,走小路的此时只有河西岸的华欣和康晓河。

华强初中毕业(七年级)就没有再上,一个原因是去古驿镇上高中有八十多里地,他嫌远:二个原因说自己学得不行,就供弟弟上学算了:直接原因还是父亲当时突然腰痛难忍不能下地干活了,倘若他和华欣同时上学,就没有男劳力在生产队挣工分,自然也就分不到粮。

母亲当时就骂华强没出息:考不上学也得给老子把高中上完!华强主动跪在搓衣板上面,把扫炕笤帚疙瘩递到母亲手里,请求家法制罪。

母亲拿着笤帚疙瘩在儿子手心只打了两下就摔了,抱着儿子的头,痛哭流涕:好木墩咧,你这是为家里分忧担力,娘怎么舍得打呢……公社中学校园里播撒出的亮光一团一团完全隐在了黑夜里,康晓河才在焦躁不安中等来瘦俏、拖着沉冗步子、黑黢黢的熟悉身影——是华欣无疑!华欣走近时,康晓河蹑手蹑脚的小碎步赶紧往他前边赶。

华欣今晚之所以回家比平时晚了半个多小时,是刚才下夜自习后班主任老师找他谈话:你这次中期考试成绩退步很大,平均成绩都到年级第四名了,是不是忽视了?乙班的康晓河,一个女生,数学考了第一……华欣综合成绩常是甲班的第一名,但名次却不稳定:康晓河在乙班,是班上的二、三名,成绩却很稳定。

华欣恼汹汹地对欲往走前边的康晓河吼:去,走后边去!考一次第一有啥得意的?搁在平日下了晚自习回家,康晓河远远照见华欣来了就默不作声的往前边走——康晓河说自己胆小。

华欣在后面走得快了,康晓河在前面就走快:华欣走得慢,康晓河就走慢——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康晓河像小鹿一样敏捷,后脑勺子像长了眼,能看见后边华欣走的快慢。

康晓河只得怯怯地跟在他后边:……这次是我叔和婶吵架影响了你的考试成绩,下次赶上就行了……她没有因为他的吼叫而生气,反而更加温顺。

昨天考中期试,华欣中午回来吃饭时,父母正在吵架,母亲嫌父亲腰痛还喝酒,把饭锅都甩到了院子里。

华强上山挖药没回来。

父母吵架早已司空见惯,华欣拿了凉玉米馍就去了学校……康晓河不光长着后视眼,简直就是华欣的影子,肚子里的蛔虫,一举一动她都这么清楚。

华欣很烦,无以言状的烦!不光烦父母吵架,也烦自己——日渐突起的喉节,变得像刚学打鸣小公鸡叫的嗓音,腋下、嘴边和下身悄悄长出的绒毛……对康晓河甚至是厌恶!康晓河的胸脯就是比其她女同学的高,臀部就是翘,走起路来还一扭扭的。

还有那柳蛇腰,风都能刮得摆:鼻梁那么高不说,鼻子下面竖直的人中凹陷和棱铮铮的上唇连接处就像华欣用木头削制的三角宝剑头——宝剑头上唇的秘密只是华欣自己在心里这样叫着,说出口,同学们准会变本加厉的笑话他。

人中是人体很重要的穴位,山里人都知道,谁要突然昏厥了,使劲掐就能醒过来。

康晓河的皮肤更不是山里人有的,红白似玉,嫩的掐一把都流水……华欣才不稀罕掐呢!有大人们说康晓河随了她妈。

她妈由于采草药,吸足了山里的药气,阴气太重,就生养不出小子来,晓河妈是草药大秦艽花冠筒状,紫蓝色,开花时煞是好看花变的……华欣想象中应该是西游记中的白骨精、牛魔王夫人那类。

华欣千方百计要把小河从自己的外号中剔除出去,不管在学校,还是村子人跟前,从不和康晓河说一句话。

伙伴们都说华欣英雄,华欣就愈发英雄,每当康晓河有事要问时,华欣就用山里最时兴的一句话应对:爬得远远的!华欣再怎心烦康晓河,下了晚自习还得相跟上。

不相跟着,家里大人骂不说,黑灯瞎火,钻草过丛的,怎么相互照怕怕?过了水坝,便是小草路了。

说是走小路,不过就沿水渠边的玉米地瞎摸索着往前走罢了。

今年雨水大草就长得旺,玉米秆也过早长出了天花。

脚下杂草结满露水,路边的玉米叶子划着脸、滴着露水。

华欣在前边刚走了几步,就湿了裤腿、前襟,玉米秆上的天花絮落了一头……不时得用胳膊肘扒拉着划脸的玉米叶子,甭提有多狼狈。

领不了路还充能,还是我走前边!康晓河卷起裤腿,把外衣脱了往头上一罩,就抢在前边:大英雄,跟紧点,要不然……华欣平时就是这样跟着的,要不然——康晓河在前边忽拉拉撑开的玉米叶子反弹回来,刚好打在华欣的脸上,生疼生疼。

要离远点也可以,那就得学康晓河现在这个办法,华欣充好汉又不屑于学——那就只得跟紧点。

他举着双手护着脸,低着头,前边快,他得快——康晓河雪白的小腿成了唯一导航的航标。

华欣投降了。

康晓河在前边咯吱吱的笑。

笑声和草路上晃动的航标驱散着华欣心头的阴霾。

康晓河长得是很妖,却是那么善良、机灵,对他华欣是那么关心入微……大人和老师都说漂亮的女生往往学习不好,康晓河怎么就例外?看来人们有时说得也不对……快走完玉米地了,华欣还自顾低头遐想着:她那婀娜多姿的身材、修长雪白的腿,她那蓄势待发的青春韵致简直无可挑剔……恍惚间,他已不再烦她,嗅着少女体香,他甚至有靠近她的期盼,渴慕,奔突与涌动!扑通……是一只野免窜过了草路。

妈哟,吓死人!快看……惊吓中的康晓河猛地后退一转身,就和后边的华欣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这一撞,着实来得突然:他几乎满怀地抱住了她——由于她上身只穿着薄薄的单衣,两个小馍被挤在两人前胸间就愈发有了弹性:宝剑头似的唇触上了细毛绒的唇,俩人都感到对方的胸腔里各有一只小免子在砰砰乱跳……一直低头欣赏着雪白航标、做着浮想联翩梦的华欣,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我……我不是故意要盯住你白腿的,我是……窘迫之下,华欣不打自招。

吓死我啦,有免子……我也不是故意的……康晓河紧张地语无伦次。

电流在华欣身上只做了暂短的停留,一双雪白的粉锤落了下来:你把我胸脯都给那个啦?羞死人咧,叫我咋活人咧……该死的免子……嗯、嗯……。

康晓河一边用粉锤锤着华欣的前胸,一边撒娇似的拖着哭腔,一边跺着脚——被露水湿透的胶鞋发出窟咄窟咄的响声。

都怪我,是我跟得太紧……我该咋办你能解气?从腿梦中才醒来的华欣懊悔地不知所措。

事情已经都发生啦,还能咋办?……我要你以后听我的,狠劲考第一,你听不听?康晓河猛地停住了啜泣,严肃地对华欣道。

听!你为我好,咋能不听?我保证听!华欣举起手锤头,似在宣誓。

华欣的认真样,让康晓河破啼为笑:这还差不多。

今天做了错事,不凶了吧?平时老对人家那么凶……只要你听话,说不定还能撞上……康晓河娇嗔地捅了华欣一把,狡黠地咯咯笑,一蹦一跳的跑了——脚下鞋里窟咄的响声比跺脚时还大。

华欣怔在原地,挪不开步子:一开始康晓河就预谋要碰的,免子的出现只是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和借口!只是没想到碰的这么紧、这么突然而已。

在华欣心情不好时,康晓河总是能那么自然地找到机会。

这个妖女呀!华欣被妖女绵着的感觉真美!第一集 野艾飘香 第四章 华欣长大了(2)葫芦河往年发洪水,上点年纪的人都知到这样一句俚语:水发慢牛,浪不浆泥,洪不出槽。

这在说葫芦河川的植被好,蓄水力强,发洪水时不会暴涨暴落:洪水一般冲不出河槽,河边的庄稼不会受害:洪水的流质和颜色也是半绿半黄的混浊,绝不像洛河、塞河发洪水时那样,全是黄稠泥浆子。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在迅速地改变着。

这几年社员们在川道周围的峁峁坡坡上,大干快上地开起了荒地。

山顶的树木被砍了,剃了光头——像囚犯的时髦发型:山坡大片大片的狼牙刺林用火围住一烧,当下就能开出一片肥土地——更像是街痞二流子故意敞胸露怀亮出的黑膘……山光了,一下暴雨,山洪就像山里人在白草皮上溜滑滑玩,直泄而下。

以川宽地平引以自豪的葫芦河队受害最深——稻田都种在地势低的河边,最易受淹。

就在华欣和康晓河相撞后不几天的夜晚,下了近两个多时辰的暴雨,河里就发了暴洪。

洪涝后的葫芦河队,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淹进玉米地的洪水齐了膝盖深,地里套种的大豆秧子,只有几苗可怜的豆荚伸出水面呻吟:套种的洋芋蛋子是百姓一冬的菜蔬,此时也难见天日——即使洪水过后从淤泥中抠出来,也只能用碾子压了粉做粉条,粉渣喂猪,不能当鲜菜吃——过了水的东西不能久储:正在灌浆的稻禾,拦半腰被淤泥淤住,原本在秋老虎太阳的灼烧中应该弯下高昂的穗头成熟起来,此时却葳蕤地泛起了青,返老还童般地焕发着勃勃生机。

庄稼人知道,稻穗白露不低头、割了喂老牛——就是收获瘪瘪稻谷,此时也得冲进淤洪中把稻穗割下来晾晒了,能收成一点算一点。

三天不吃大米饭腰杆痛的葫芦河人,这次真的被洪水撞了腰!河岸边,平日半人深的白茅草此时匍匐在淤泥里苟延残喘:小树的根部堆积了不少的浪渣,甚至连头都低垂到了淤泥,失去了往日的婀娜身姿。

桥墩上浪渣淤泥烂树枝一直从河面堆积缠裹到桥面:桥头和岸相连的土基被冲垮,过往的人只得暂时搭上木棒才能行通:桥中连接着水渠的石涵洞进了淤泥,要用四、五米长的木棍安了铁锨才能铲出来……地势稍低些的马路边也进了泥,路边一颗碗口粗的白杨树向着稻田斜斜的倒了去,没有人理会。

马路上不时有上点年纪的妇女跪对着河水和庄稼地嚎啕大哭:我的天呀——这可怎么活呀……声调抑扬顿挫,凄厉哀婉,和哭丧没有二致:妇女们全然不顾湿泥沾身……于是就有儿媳妇走上来,把平日怒目相向的婆婆搀扶起来,还象征性拍拍婆婆身上难以挥去的污泥:儿媳妇甚至会陪上几滴泪,感动得婆婆急忙摔了泪涕,在衣襟上抹了手,和儿媳抱在一起——婆媳间的小别扭瞬间风过云散。

男人们不声不响地蹲在地上抽着老旱烟,有风路过,周围的旱烟味就愈发浓烈。

一条黄狗停止了对过路生人的狂吠,讨好地嗅嗅主人的裤腿,被主人踢了一脚,黄狗嗷的叫了声,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向自家院子逃遁而去……灾后,乡亲们发疯似地都上了山,千方百计地弥补灾中的损失。

妇女和放礼拜的学生,上山主要是挖药材、拾木耳、打树籽。

药材干后要卖给供销社的收购点,很便宜,一斤只有几分或一二角钱:木耳贵些,但满山遍野的人都拾木耳,一天也拾不了多少:树籽是水楸子籽和杜梨籽两种——前者的树苗可嫁接苹果树、后者嫁接梨树,为了能抢到更多的果实,人们干脆把树枝砍了下来。

男劳力则套上牛去开荒——川道周围的缓坡已经无处可垦,只能去后山十多里远的十里坡、卧牛湾——这些地方是乡亲们没加入生产队前当黑户时曾经呆过,土窑洞都是现成的,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乡亲们陷入了恶性循环的怪圈:越荒越垦,越垦越荒!队员们似乎已经预见了这一切,但暂时还顾不上理会——才进了淤泥的川地,又瘠又生,第二年收成肯定好不了,不垦荒,喝风拉屁?!灾害,打乱了葫芦河川季节行进的脚步。

第二年的春天似乎成熟得早了点。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河川一片姹紫嫣红,花香沁人心脾。

桃红的杏花、雪白的梨花,在院落前后竞相开放,争奇斗艳:粉红的山桃花、白皑皑的杜梨花,满山遍野,迫不及待地扬香吐芳。

花簇中夹杂着树木的嫩叶:野草抖动着腰身,破土而出:人们徜徉在花的世界里,沐浴着慵懒的春阳,洪灾在心头的阴云一下子扫去许多…………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华丽的辞藻用在庄稼人身上恰如其分——冷天一身棉、热天一身单,按穿衣来说,庄稼人只有非冷即热两季:至于季节、气温过渡时,所需替换的夹袄毛衣做梦也不去想。

……还是有人换上了单衣。

这些,只是老天爷和葫芦河川开了一个美丽的玩笑!水灾过后是寒灾!这天临近黄昏时,突然狂风大作,气温骤降,天上竟然飘起了雪花!在狂风的挟持下,雪花、梨花、杜梨花、山桃花……花花飘扬:雪白、粉红、桃红……竞相在空中渲染——整个是五彩缤纷的童话世界。

——初冬一样的倒春寒,铺天盖地地淹没了葫芦河川!当天晚飘了一夜的雪——不是鹅毛大雪,是那种让人听着毛骨悚然、沙沙有声、像细沙石样的小冰颗粒。

第二天早晨推门一看:地面上,野草上,树枝上,都结着一层晶莹透亮的冰壳!和煦的阳光下有一道靓丽景观:树枝上、屋檐边的冰凌,边冻边淌,边淌边冻,形成一条条螺丝状的冰柱……不几天,春风依旧,暖阳依旧,只是山川一片肃杀凄凉,黑枯叶比冬天枯了还丑陋——冬叶在枯黄后自己就知趣地落下了……农谚:春天的天气孩儿面,春寒在葫芦河川并不罕见,这也是川道不能和同县南塬上一样大面积栽植果树的根本缘由。

只是这次倒春寒也太过猛烈了些!草医康先生念过一首诗的前半句:天有不测风云,老天爷就补充后半句:人有旦夕祸福——洪灾、倒春寒过后,康、华两家的厄远便接接踵而至。

华欣母亲类风湿的老毛病,每年到春上青草发芽时就犯,比气象预报还灵。

这个春天忽冷忽热,犯得就比往年任何时候都历害——病痛难忍,夜夜呻唤,痛得实在受不了,就只好吃强的松之类的激素药。

吃了激素药,脸就肿得像面瓜:不仅如此,夏医生曾说过,激素药吃多了,会造成骨质疏松等很多副作用。

夏医生在葫芦河公社卫生院时经常给华欣母亲开些祛风通络、活血止痛的中草药不仅便宜还挺管用。

华欣上五年级这年,夏医生就调到了柏山镇,一年多时间又调到了古驿镇。

每逢队上有去古驿镇跟会赶集的人,总要给华欣母捎药,但毕竟钱不凑手,又离着近百华里路,很不方便。

华欣的父亲腰疼了多半年,全身浮肿。

腿肿的像小桶,穿不上鞋,手指在腿上一压,就是个肉坑:冬天把个棉裤尿得湿淋淋的,门也不敢出。

华强用架子车拉父亲到公社医院看,医生初步检查是肾炎:让进一步到县医院检查,华强父犟得很,说什么也不去。

华强去山上扛柴崴了脚,崴得很厉害,一个多月不能下地。

康晓河家更是雪上加霜。

倒春寒后不几天,当枯草又一轮泛绿时,康先生就走了——到地下追逐自己的师傅葫芦老药师去了,这年他七十三岁,应了山里人那句土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找自己去。

康先生走得很平静,队上人都说:好结果,没受罪。

意思是指去世前没有剧烈疼痛挣扎的那类。

春雪那几天里,康先生就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吃药也不见好。

母亲打发华欣晚上去看望,没说上话。

康先生去世的前一天中午,华欣又去看望——中午看望的人少,碰巧华欣又是礼拜天不去学,康晓河也说爷爷找他有话说。

华欣刚到门口,康爷爷就喊他的乳名是石墩来了吧……华欣来到康爷爷的病榻前,康爷爷竟自己坐了起来,康晓河的父母都很异样:病好了?康先生轻轻挥了手,让女子、女婿退下,他单独和华欣有话说。

……自这中午康先生和华欣说过话后,康先生又昏迷了,到第二天中午临终也没和任何人再说一句话。

别人说什么闲话都无所谓,关键是给康晓河家人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康先生临终的话没有留给家人,而是留给了所谓的干孙子华欣。

尽管这只是巧合,但遗憾却是实实在在的!后来队上人,甚至华欣的家人、康晓河及家人,不厌其烦地问起华欣,康先生最后说了啥?华欣只是淡淡的一句:康爷爷让我好好学习考大学!便打发啦。

别人都信,康晓河却将信将疑——爷爷最心疼她,常和她拉许多事情,她知道爷爷的处事性格……康先生的墓地在望河坡。

望河坡是花欣家住的水泉沟口和康晓河家住的寨邻沟口间的一块小地台。

墓地是康先生生前自己选好的,一是葫芦老药师就埋在这里,他要和师傅作伴:二是他想永远地看着葫芦河……葫芦河川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赶来吊唁康先生。

公社机关、学校等单位派人送花圈——当时的农村人去世,一般都是一个花圈。

于是有人说人活到这份上,值啦!由于康先生不是意外去世,按葫芦河后沟塞北移民的说法:是顺心老人。

葬礼的气氛不是十分悲痛,更多的是人们对康先生的崇敬和怀念。

康晓河和母亲在默默地流泪,她们的悲痛在心里——有人说丧葬上干嚎的是外人和儿媳妇,也许有道理。

装殓父亲时,瑟缩在华婶怀里的晓河母亲,突然扑在父亲的遗体上,只大哭了一声就昏了过去……随即人群的哭声就连成一片。

晓河抱着母亲哭得失了声,剧烈地痉挛着,瘫软在地……晓河母没有跟着出殡的队伍去望河坡,康家出殡的人就剩下康晓河和父亲。

需要孝子或嫡亲扶棺、接引魂幡、举火盆、灵牌……等等事,丧葬的总管只好按排康晓河的同学来做。

华欣从跌跌撞撞的康晓河手中接过了火盆——人们都处在庄严肃穆中,没有人在意这么这么重要环节,由他来干是否出格。

康晓河原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此时已哭肿成了一条线,路也看不见了。

咯咯咯咯……,华欣此时走在望河坡上,康晓河银铃般的笑声从天籁传来……小学时,华欣和康晓河经常在这挖小蒜,拾猪草。

阳春三月,一连数日的黄风像老牛般吼过之后,总是有一场纤纤细雨将山川清洗得爽朗明润,狗儿蔓、苦菜、野艾拨开酥软的泥土,扬着头密密匝匝站满了山坡。

那种顽强的娇嫩,让人心醉,让人神迷。

她拾猪草时总是那么专心致志,他却总是东跑西颠。

他实在不愿拾猪草,觉着这是女孩子干的事。

但母亲说他小时候受了症,家里重活都让哥哥木墩去干,只让他干这类轻活。

他很想和男伙伴们在一起找点带劲的事玩,譬如掏鸟窝、捉长虫(蛇)、下河耍水、打泥巴仗之类,这多有趣呀。

他很有悟性的,加之身体瘦削的缘故吧,耍水先不学狗刨水,直接就会鹞子水了,让男伙伴们很是嫉妒。

他有时胆也大,碰见蛇时会像大人那样猛地捉起蛇的尾巴一圈圈轮转——这样蛇的肠肠肚肚全都涌在了脖颈上,它必死无疑。

母亲这时知道了他耍二杆子的事,就骂儿子:你在学校张老师没教你们吗?蛇是益虫呀,造孽呀!再说要让蛇咬着还得了!母亲把他拉回家用编筐子的荆条抽他的屁股。

全队上人都知道他娘疼爱儿子却从不娇惯。

此时,她已拾了多半筐子猪草了,而他一把也没拾下。

他无聊地拿镰刀凿者地上的泥土,并轻蔑地看着她抬起手臂轻拭额头细汗。

她终于计上心来,装作自言自语其实是专门说给他听:山坡绿全了,背洼洼里的指甲花(葫芦河川人把山丹丹花称作此名)都开得红透了,可离着花远,可没人敢去摘咧。

近处的阳坡这花长得少,就是有几颗不是被牛羊糟蹋了就是被别人采取了;我好想好想采几颗染指甲咧,可就不敢去,唉。

他自认是男子汉,从不喜爱花呀草呀的,但一听她说没人敢去,他立马就来劲了:我敢去采,你等着看!山丹丹虽是草花,但却不是满山遍野,只在背洼里长得多,他去找这花还真不易。

荆棘划伤了他的脚脖,树梢划烂了脸,但他却浑然不觉,因为心里有股很刺激的劲在涌动。

当他手捧着几颗红艳艳的山丹丹花递到她跟前时,她笑靥如花的脸一会又挂上了泪:这花多么俊呀,可只能在背洼里孤单单地开呢,像我的命一样苦咧。

咱队上人家都是姊妹好几个,可我是康家独苗又是个女子,我要有个哥哥有多好呀。

他迷惑不解:你咋孤单了?你的爷爷我叫康爷爷,我不就是你哥吗?她似乎有点意味地问他:你一直当我哥吗?他嘭地把镰刀砍进土里认真对她说:我永远都是你哥!她用山丹丹花蕊染着指甲又说,你学习不傻,有时却很傻。

他不解:我给你当一辈子哥,怎么就是傻呢?眼见的太阳落山了,她突然一本正经地对他:哼,天黑快看不见了,你还没拾下猪草,你回到家小心我华婶拿桃木条子刷你屁股咧!就在他大惊失色时,她却从草丛中提出他的筐子——满满一筐,原来她早已替他拾满了一筐猪草!他还在愣怔,她提着自己的也是一满筐猪草先走了,洒落在她身后的是银铃的笑声……爷爷呀,你不能就这么撇下孙女走了呀……下葬时,康晓河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打断了华欣的思绪。

华欣在康先生葬礼的这几天没有嚎啕大哭——他觉着自己突然长大了,像大男人那样克制着。

他要让晓河尽快从悲痛中摆脱出来……再有三个多月就要考高中!厄运是一头恶魔,它总是在善良可怜的人们头上降临!就在考高中的前一天,康晓河的母亲上山采草药时,不慎从山崖上跌下,摔得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