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开学后的第四个星期,华欣第二次回家拿干粮。
星期六早晨,用学校灶上不太滚的开水,泡了干馍,就着瓶底剩下的咸菜吃了,华欣和江天长、仁可久踏上了回家的路。
华欣考高中时,全塞城地区初中升高中首次进行了统一命题考试,华欣以六分之差没有考上全区最好的塞城中学,就上了鹿县二中。
鹿县二中设在葫芦河下游的古驿镇北。
骑自行车的同学好不威风。
车子大梁上侧身坐一人,后座上还坐一人,中间蹬车执车把的,尽管累得满头大汗,照样是一副萧洒乐和的样子。
车架全身都被花花绿绿的塑料纸缠着,让走路的人看得眼花缭乱:前后轮胎护圈的撑架上缠着公鸡毛,在车子的飞驰中,车辐条与鸡毛发出呼呼的风响:护链板与链条的撞击声,不时吸引着华欣、江天长、仁可久羡慕的目光。
三人走到桃花砭,有了岔道。
华欣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沿葫芦河川向东北到香河沟,在柏油马路边等上班车,经柏山镇北去回家:另一条是随江天长、仁可久由此地北去走带子岭的捷径山路,到了柏山镇再等车回家。
走山路到柏山镇比走川道要省去近二十里的路程。
上一次回家,华欣坚持走川路,江天长、仁可久就陪着走了不少冤枉路——他俩到香河沟后舍不得坐班车。
这次说什么也不干了。
在柏山镇也能等班车,还省钱,万一天黑等不上车就到我们家住下……华欣被江、仁俩人一人拽一只胳膊向山路拉去。
走就走。
华欣心里盘算有两个同学相跟着,怕啥?再说到柏山镇只要能和石油上的敞车司机搭上话,保不准还能搭个便车,省去二角钱呢。
父亲在路边卖瓜时,认得不少司机。
听说岭上有狼……华欣还是心有余悸。
父亲叮嘱过,再怎么费钱怎么累,都走川道,川道安全。
听谁说的,快讲讲,一说狼,江天长和仁可久反倒来了兴趣。
上坡途中,华欣讲完父亲很久前遇到狼的事,边喘气,边叹气:狼比程安驿这样的坏蛋都强……听大人说,山里野兽其实很怕人的,不受到攻击一般不伤人。
仁可久道。
江天长也安慰华欣:不要再想啦,以后有我和可久帮你。
华欣庆幸自己遇到了两位好同学。
岭路很平坦。
带子岭是横亘在桃花砭和川子河岭之间蜿蜒逶迤的一条山梁,果真宛如一条带子。
秋天真的就在眼前。
极目望去,湛蓝的苍穹深邃而高远,丝絮般浮游着的白云,脚步仿佛有些迟疑又滞重:连绵起伏的山峦,苍翠的枯黄的火红的树叶交相掩映,山风拂过发出沧桑的喘息:一排人字形大雁咂咂有声地在南天渐渐隐没,却没有衔住如画风景里绿的逝去……岭路边,被近处的山民开出了狭长的荒地,稀稀落落的散落着一些麻子、苏籽等野物不太糟蹋的油料作物:野山菊威蕤地开着黄花,偶尔还能闻到一点野芬香,没有人会相信,此季还有几只彩蝶在野花上翻飞起舞……江天长、仁可久挖药拾柴,虽然走遍了带子岭周围的沟沟坎坎,兴致还是很高,时不时从路边树上摘下一些野果递到华欣手里。
崖畔边的杜梨黑里透红,往嘴里一放,蜜汁样沁脾:高粱籽般大的羊楝子果吃在嘴里没有了涩味,却干巴巴的很难嚼:路边的酸枣最易摘到,此时却剩下干瘪的皮……秋风飒飒,秋叶凋零。
华欣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情像秋风般凄凉。
张老师给华欣向塞城转学的事,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还没确切的信音。
上次回家,父亲一脸焦急地说,打个电话问问?母亲道:问啥,这事近北还能不上心?近北就跟我的儿子一样,娘还叫不起孩儿的乳名?事情可能不好办,再等等吧……哥哥华强却兴奋地告诉弟弟,从春上挖药到现在卖得钱,除了给父母看病外,赶天上冻就够买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
华强挖药是豁出命地干,有时跑远了,就住在山上不回家,一般人受不了这苦。
我哥说赶过年时给钱买车子哩。
骑着车子,我就每星期都回家拿干粮,就不去夏春雨家蒸馍了……也许程安驿就不找我麻烦了。
华欣想,只要程安驿不再欺负,又有江天长、仁可久这样的好朋友做伴,上学花销肯定比去塞城中学要小,在鹿县二中上学其实也很好。
你哥对你真好。
我挖了一暑假的药,约摸都能够买大梁的钱了,让我妈收了去,说要给我和弟弟交学费。
你的新车子买下了一定要好好武装一下,车梁上要缠花塑料纸,这样就不怕日晒雨淋,不生锈:护圈撑架上的鸡毛要用芦花公鸡脖子上的,又长又好看……家里过年只要杀公鸡,开水没烫之前,我就去拨鸡毛,现在都攒下十好几把了。
仁可久那神态真像见到了新车子,车子更像他自己的一样。
真要这样的话,我也少吃几个程安驿的坠梨了……江天长摸摸头叹道。
江天长是代华欣受欺辱的。
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六晚,宿舍昏暗的灯光下,华欣和同班同学、家住葫芦河公社后沟的乔北杏躺在床上,望着宿舍的砖窑顶发呆。
泪水从华欣脸上无声地淌了下来:我想回家……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多想娘呀……从记事起的多少年中,每天早晚上炕、下炕前娘总是用粗糙又温暖的手背摸他的脑门:看看还烧不烧?他想康晓河——是那种不由得想却不敢去想、说不清是遗憾是思念是悲伤的无以言状地想……华欣用双手捂住双眼,昏暗的灯光也不想看了——他把自己藏在了忧伤的黑暗中……乔北杏也泪水盈眶:谁怪咱没车子呢?下星期天你要是回了家,我一个人晚上住宿舍都能吓死。
宿舍里不时传来两人孤独的哀叹声。
家离着二中近或有自行车的学生,都是一星期回家背一次干粮:华欣离家远,只能两个星期才回家拿一次干粮。
在家拿的馍也只能吃一星期,放时间太长就硬得掰不动或生霉。
华强送华欣入学时就带了点玉米面和麦面放在了夏医生家,第二星期天在夏医生家蒸了馍,华欣拿到学校吃。
夏医生的老家在关中平原的秦川县。
去年,宝贝女儿夏春雨初中毕了业,两个儿子在关中农村也都成了家,夏医生就把妻、女俩接到了古驿镇卫生院住,主要目的是女儿上学也好有个照应。
就因为华欣去夏医生家拿馍,和夏春雨有了接触,无形中引发了程安驿的醋意,变本加厉地找碴儿。
仁可久、夏春雨在高一2班,江天长、华欣、程安驿同在高一1班,程安驿找上了华欣的碴,是怎么也躲不过的。
一上晚自习,程安驿就从后排跑到前排,不是在华欣的耳朵上弹了一下,就是在脑门心上敲一下:北山瘦鬼,再学也是担大粪的料……就叫你好学不成!班上同学都敢怒不敢言。
班长同拴柱实在看不下去:你不学但不要捣乱别人行不行……班长话未说完,脸上就挨了程安驿一拳:滚你妈的,少管闲事……最可恨的是,程安驿强迫着华欣划拳行酒令五魁首、八匹马的那种闲玩。
华欣气得浑身颤抖,怎么能赢了?华欣不玩,程安驿就在他头上吃坠梨——屈起手指凸起中指关节猛敲,那个疼比拳头打上都凶猛。
他的头最怕敲打——谁的头也是娘生的,而华欣小时候受过脑伤,就更加例外。
江天长为保护华欣、应付程安驿的划拳,头上常被敲起小包。
程安驿之所以这么蛮横霸道、飞扬跋扈,是因为老子是古驿镇公社书记,是武斗造出来的英雄,曾斗遍全县无敌手。
程安驿有了老子做靠山,也自然成了古驿镇上街痞的老大,流氓阿飞总是像苍蝇围着狗屎般围着他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