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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2025-03-31 01:56:36

四个月后。

中考前一天。

林雨翔还在背《出师表》,这类古文的特点就是背了前面的忘了后面的,背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背了中间的前后全部忘光。

雨翔记得饭前他已可倒背如流,饭后竟连第一句话都记不得了。

林母听刚才雨翔强记奏效,夸奖她的补品效果好。

现在又忘记,便怪雨翔天资太笨。

雨翔已经有些心乱,明日就要中考,前几天准备充分的竟忘剩无几。

无奈之中,雨翔只好将要背的内容排好队,用出古罗马人对待战俘的十一抽杀律,每逢排到十的就不背,减轻一点负担,林母为雨翔心急,端来一杯水和两粒药,那水像是忘)!水,一杯下肚.雨翔连《出师表》是谁写的都不记得了。

林母要让雨翔镇定心境,拨了个心理咨询的声讯电话,那头一位老者过分轻敌,陷入被动,反让雨翔问得前言不搭后语,雨翔门怎样才能稳定考前情绪,老者洋洋洒洒发挥半天,身旁沙沙翻书声不绝地从听筒里传出。

最后老者更健忘,点题道:所以,最主要的是让心境平和。

林母待雨翔挂电话后急着问:懂了吗?不懂。

你又不好好听,人家专家的话你都不听。

可他没说什么。

你怎么……林母的话不再说下去,那六点省略号不是怒极无言,而是的确不知你到底怎么了。

两人怒目相对时,电话再响起。

林母要去接,雨翔快一步,林母只好在一旁闭气听电话里是男是女。

雨翔应一声后,那头让雨翔猜猜他是谁。

雨翔在电话里最怕听到这种话,声音半生不熟,想半天那发声者的印象就是不清楚,又不敢快刀斩乱麻,只好与他硬僵着,等那头好奇心消失,虚荣心满足,良心发现,缓缓道出自己大名,雨翔也只好发出一声表示吃惊和喜悦的叫。

今天情况不同,那头是个男声,雨翔准备投降,那头自己憋不住,道:我是梁样君,你小子没良心啊。

雨翔发自肺腑地啊一声,问:梁样君,没想到没想到!你现在在哪里?梁样君在私立中学接受的教育果然有别于中国传统学校,考虑问题的思路也与众不同,信口回答:我在电话机旁啊。

雨翔一愣,想这也对,再问:你在干什么?’给你打电话呷。

这,你明天要中考了。

是啊,还要去形式一下。

言下之意是要把肉身献到考场里摆个样子。

雨翔也心知肚明:梁样君他应该早已选择好出钱进哪所高中,哪怕他像当年吴晗数学考零分,一流学校照取。

梁样君与雨翔侃一会儿,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今年中考语文的作文题目我已经知道。

雨翔淡淡一笑,心想不可能,口上却要配合梁样君,故作急切,问:‘是什么?嘘,你听着,是,是,听着――‘神奇的一夜’。

什么,哈哈哈哈哈!雨翔前三个哈是抒发心中想笑的欲望的,第四个哈时要笑的东西已经笑完,要增加这题目的荒谬性及可笑程度而硬塞上去的,第五个哈是惯性缘故。

梁样君在那头有些急:真的,你千万别乱说,千万千(,K,Cn)万,我只把它告诉你了,真是这题目,我爸打听到的。

这个题目怎么写?呀,正是因为不好写,免得今年有人套题目,所以才出的嘛。

雨翔仍不信,因为往年也都说要防止套文章,结果年年被人套,出卷人不见得有曾国藩屡败屡战的志气,出的题目年年被人骂,应该信心已丧尽,不会恶极到出这个题目。

况且这个题目极不好写,写这个题目不能捡到皮夹子不能推车子不能让位子,全市所谓的作文高手岂不要倒下一大片。

试想――《神奇的一夜》,这题目极易使人联想出去,实话实写,中国一下子要增加不少李百川,虽然中国正在开放,也不至于开放到这个地步。

想到这么深奥,雨翔断定梁样君定是把思人节记错了日子。

表示谢意后就挂断了电话。

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电话刚挂,铃声又起,雨翔当又是梁样君捣乱,心不在焉回了一声,那头又沉默。

雨翔眼前似乎晃过一道思绪,这沉默似曾相识。

雨翔一下紧张起来。

果然是Su-san,雨翔手握紧了话筒,背过身对母亲。

那头Susan问:你有把握考取什么学校呢?我想――我会考取县重点的,市重点,哼――那好,县重点也不错,好好考,祝你考得――嗯――很顺利很顺利!再见!临考这一晚,雨翔久久不眠,据说这是考前兴奋,考前兴奋的后果是考中不兴奋。

雨翔平时上课时常像《闲情偶寄》里的善睡之士,一到要睡的时候眼皮就是合不起来。

强扭的瓜不甜,强扭的睡也不会香。

雨翔索性坐起身来,随手翻翻书,以增添自己必胜的信心。

笔友也来过一封信勉励,其实一个人到了生死攸关极度紧张之刻,勉励只能增加其压力。

雨翔回信里乱吹一通,说已经复习到闭上眼睛用膝盖都想得出答案,此言一出,就成背水一战。

几个月里,雨翔四处补课。

每逢夏天将到,家庭教师就像腊梅花一样难找,如大熊猫一样珍稀,林父光家教就请掉五千多元钱,更将雨翔推上绝路。

灯光下,那十几本习题册仍在桌上最显眼处,雨翔大部分题目全做了一遍,心里满是不坚硬的信心。

雨翔心里感激Susan,半年前,林雨翔连美国国旗上有几颗星都数不清楚,而如今,已胸有成竹,有望搏一下市重点。

人想不到要睡时自然会睡着。

这天晚上雨翔睡了六个钟头,一觉醒来一想到要中考,心里一阵慌阿。

抓紧最后的时间背诵了几句文言文,整理好笔盒,走向考场。

外面天气出奇的热,虽是清晨,但拂面的风已经让人烦躁。

校门口家长比考生多,都嘱咐有加。

雨翔找到考场,那考场在最底楼,通风条件不佳,雨翔一进去就轰然一阵汗臭。

雨翔的位置在最后排的一个角落里,在那里,那些臭百;山海,汇集一处,臭人心脾,臭得让人闻一下就想割鼻子自残。

天下之大,何臭不有,雨翔却是第一次到臭味这么肆虐的地方,相比之下,门口的臭只是小吴见大奥。

但臭顶多只能给人肉体上的痛苦,最要命的是那张桌子像月球表面,到处不平,垫好几张纸都横不平坚不直。

但更令人敬佩的是竟有高手能在桌上写字。

两个监考老师一进门就直皱眉,尚未拆包发卷教室里已有一个女生昏过去。

门外巡查的焦头烂额,瞪眼说:又一个。

苦读九年真正要一展才华之时倒下,的确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而且往往倒下之人是真正能拿高分的人,高分低能也罢,高分却体质不佳者最倒霉。

试卷拆封后向下递,拿到卷子后雨翔刹那间心静如止水。

很从容答完课内的题目后,有一道课外文言文翻译,语出自《孟子‘股文公上》:亲丧,固所自尽也。

这题旨在考学生理解能力,此处自尽作尽自己的力做本分的事之义。

坐在雨翔旁边的一个男生挠头半天,不得要领,见两个监考正在门口看外面的风景,用笔捅几下前面那人。

两人早已熟识,那人便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后面的男生许久不曾说话,本想窃窃耳语,不料声音失控,传播到外。

雨翔不理,继续答题。

一侧被问的那人看来家底不薄,放大声音说:这个就是说――‘亲丧,固所自尽也,固所’――对了,意思是说亲爱的人死了,所以我也自杀了。

后排那男生经此点拨,忙挥笔记下。

于是又是一片静默。

突然有人轻轻‘啊了一声,自语:这作文题…雨翔被提醒,翻过卷子看作文题目,一看后觉得血液直往头上涌,身体不能动弹。

原来那题目是倾奇的一夜》。

雨翔懊悔不已,恨没听梁样君劝告,否则早准备就好了。

这么一想,思绪又乱了,阅读分析的题目每道做得不顺手,心里窝着一色火,急火攻心,错字不断,写一个字改两三遍。

迷迷糊糊地写完作文,铃声即响。

雨翔呆坐在位置上,想这次完了。

最强项考烂掉,不死也残废。

出门时失神落魄,听一堆一堆人在议论作文怎么写。

一个女声正尖叫:语文写文章吧――呀,你们听我说――语文里的作文要和政治里背的什么马克思这种合起来,政治书上拷贝些内容,保管他们不敢扣你分,说不准,还高分呢。

身旁一帮人抱怨:你怎么现在才说,你…。

??第二门物理而翔考得自己也说不清好坏,说好,满分也有可能,说坏,不及格也有可能,感觉在好坏的分界。

回到家林好不住催问,雨翔说还可以,林母拍腿而起:‘你说可以就是不好!那还好。

你呀,叫你平时好好上课,你不听,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天晚上雨翔睡得极香,只是半夜被热醒一次。

热与冷相比之下,冷比较好办一些。

因为冷可以添衣服,衣服穿得像千层糕也未尝不可;但热就不行,衣服顶多只能脱掉一两件,皮不能扒,一时半会儿凉不下来。

说心静自然凉那是骗人的,死人也会出汗。

雨翔又想到语文考砸了,愁肠百结,汗水从汗腺里渗出来,沾得满头颈都是,头一转动湿满德勤乎乎,身上一阵一阵的热。

热着热着也就睡着了。

三天一晃而过。

化学交完卷后,雨翔说不清心里是沉重还是轻松。

他一个人在路上算分数,算下来县重点应该不成问题,市重点基本无望。

但人往往在无望时才最相信奇迹。

据说奇迹不会出现在不相信奇迹的人身上,所以雨翔充分相信奇迹。

兴许奇迹出现,阅卷教师热昏了,多加十分二十分。

但相信奇迹的人太多了,奇迹来不及每个人都光顾,雨翔作好最坏的打算,去县重点也未尝不可,距离产生美感。

雨翔不知道因为距离而产生的美感与思念都是暂时的,都是源于一方不在身边的不习惯,一旦这种不习惯被习惯了,距离便会发挥其真正作用――疏远。

所以由距离产生的美感就像流行歌曲磁带里的第一首主打歌,听完这首歌,后面就趋于平淡了。

等待分数的日子是最矛盾的,前几天总希望日子过快点,早日知道分数,一旦等待的日子过到中段后,总恨不能时光倒流,然而那时候,日子也更飞逝了。

这几天里雨翔翻来覆去算分数,连一分都不愿放过,恨不得学祖冲之算圆周率精确到小数点后第七位。

傍晚五点,林父告诉雨翔分数提早一天出来了,今晚就可以知道。

雨翔的心震一下。

分数已经出来成为现实,幻想也一下子不存在了。

又想去看分数又不想去看,往往一个勇气快成型时另一个总是后来居上,如此反复。

林父说:你自己考出来的分数你自己去问吧。

这句话余音绕梁,飘忽在雨翔心里。

这时罗天诚来一个电话问雨翔分数知道否,一听否,说:我也不知道,可我太想知道了,不如――哎,对了,你听说了吗,四班里一个女的考不好自杀了,你不知道?真是消息封闭,你在深山老林里啊我去问分数了……雨翔茫然地挂上电话,想当今中国的教育真是厉害,不仅读死书,死读书,还有读书死。

难怪中国为失恋而自杀的人这几年来少了一大帮,原来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已经在中考高考两个槛里死得差不多了。

这样锻炼人心充分体现了中国人的智慧,全世界都将为之骄傲!转念想这种想法不免偏激,上海的教育不代表中国的。

转两个念再一想,全国开放的龙头都这样,何况上海之外。

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未免夸大,但中国的乌鸦是一般黑的。

转三个念一想,又不对,现在的狗屁素质教育被吹得像成功了似的,所以中国的乌鸦,不仅不是一般黑,而且还是一般白。

雨翔在房里犹豫要不要去问分数。

他不怕进不了县重点,因为无论无名之辈或达官贵人,只要交一些全国通用的人民币,本来严谨的分数线顿时收放自如。

但市重点就难了。

倒不是市重点对这方面管得严,而是要进市重点要交更多的钱。

以保证进去的都是有势之人的儿子。

以分数而论,雨翔已经断了大部分进市重点的希望,但纵然是密室,也有通风的地方。

雨翔尚存一丝的希望。

三思之后,雨翔觉得既然分数已经是注定的了,明天看也不会多几分,不如及早圆了悬念。

街上的风竟夹了一些凉意,这是从心里淌出来的凉意,想想自己恶补了几个月,还是情缘不圆,令人叹惜。

学校教导室里灯火通明,但知道消息的人不多,只须略排小队。

前面一个父亲高大威猛,一看到分数笑也硬了,腮鼓着,眼里掩饰不住的失望。

礼节性谢过老师,喝令儿子出去,走道上不断传来那父亲阴森森的声音:‘称不争气,你,徽…哎!这几句话如恐怖片里的恐怖音乐,加深了雨翔的局促不安。

雨翔的脸是冰冷的,但手指缝里已经汗水洛波,手心更是像摸鱼归来。

负责查分数的女老师认识雨翔,她常听马德保夸奖,忙呼雨翔:哟,语文天才来啦,我帮你查,你准考证几号?雨翔报了一个号码,静待宣判。

女老师埋头查半天,一推眼镜:哟的一声,叫得雨翔心惊肉跳,几乎昏倒。

哟之后那老师推推眼镜,俯身再细看。

雨翔不敢问什么。

女老师确诊后,两眼放大,做一个吃惊的动作,像见到了唐僧吃肉。

道:你怎么考的,语文才考94分,不过其他还可以,467分,够县重点自费了,让爹妈出点钱吧,还可以还可以。

雨翔说不出是悲是喜,悲的是奇迹没有出现,喜的是这个分数就半年前来说已是奇迹。

雨翔回家那一路,面无表情,不敢猜测父母知道这个分数的反应,大悲大喜都有可能。

前几年考重点高中成风,现在已经成疯,雨翔的分数还是许多人遥望不可及的。

自我安慰一番,定心踏进家门。

林父林母同时间:几分?两人都故作镇静,声音稳不住,抖了几下。

467分。

沉默。

林父笑颜慢慢展开来,说:可以,县重点自费进了。

’林母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但仍表示出不满,甩出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那你怎么不再多考一些分数呢?她有个习惯,就是一件事发生后不去解决,而是没完没了的如果、假设,去延伸或歪曲这件事。

这些都是不敢正视的表现,所以躲在假想里。

此时,林母的麻友兼镇长赵志良打电话来问雨翔的分数,问清楚后在夸好。

林母信口说:好什么,我们都想他进市重点,这小子只考个县重点――还自费。

县重点好,县重点没压力,男小囵嘛,潜力是在高中时暴发的,将来一样考清华!赵志良正在外面喝酒,电话里一个声音从后赶到,竟压过赵志良的:进市重点、市南三中啊,哈,这个容易,那里不是收体育特招生嘛,什么?雨翔体育不行,晦,这个你就不懂了,他们说是招体育生,降低分数,其实啊,是开一个口子,让人放水啊,只要体委开个证明,自己摸点钱,保管进去。

市南三中这志愿你填了哦?第一志愿就好说了。

林母当是酒后醉言,说:体委怎么开得到证明。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赵志良,他嘿了两声说:依晓得刚才说话的人是谁?谁?体委金主任,金博焕。

啊!这!金主任……你们雨翔要进市重点,说一句,金主任包办。

林母子是沉默,决定考虑这话中的真实性有多少。

分析下来一半是醉酒之故,另一半是吹牛之故,所以一笑了之,免得抱有希望而换来失望。

林母淡淡地说:谢了。

赵志良那头喧闹声更大,赵志良说:金主任给你说。

这六个字渐轻,可见得正在离赵志良而去的过程中。

金博焕一个石破天惊的喂,震得雨翔家那娇小的电话承受不住,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