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俊在竹楼生活的时期,玉欣一共为他赶制了三套衣裳。
有一套是纯粹傣族男装,另两套出于他习俗的考虑,改成了便装。
翌日凌俊将离开版纳,伯父伯母陪到了夜深,之后三个年轻人到河畔凤尾竹丛里热闹了一番,凌俊爱上了葫芦丝这种器乐,傣家人几乎人人都会,很多单身青年男子更是懂得利用吹乐来猎取少女的芳心。
凌俊摸着光滑的葫芦丝,笑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吹出像《月光下的凤尾竹》这样美妙的曲子呢?玉欣的大眼睛弯成一道浅弧,月光般晶莹的光泽掩饰了滴滴感伤,笑着说:你为什么不问什么时候才能跳出像我一样美丽的孔雀舞呢?三人哈哈大笑着,岩铮带了个头,便都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起来。
版纳的夜是没有霜的,温度却比白天降了很多,直至篝火越来越弱,渐渐只成了一堆黢黑的废炭,玉欣忽然抱着自己双臂呜咽道:我好冷。
舞热的体温不会那么快消散,不是身子冷,而是心冷。
便纵是凌俊这样的男人,也懂得其间隐含的辛酸。
岩铮把脸上一直佯装的欢乐表情收敛了,低沉沉地说:好兄弟,你明天就走了,陪我的好妹妹说说心里话吧。
岩铮说完收起葫芦丝钻入竹丛里,大步朝竹楼奔跨去。
等四周陷入一片沉寂,凌俊听到了黑夜里的一声唏嘘。
玉欣抱着双膝坐在燃尽的柴火边,泪已是控制不住地从脸庞滑落下颔,一滴一滴浸入土里。
二人相隔不过两米,却有咫尺天涯的遥远距离。
这份迷蒙不仅仅因为短暂的别离,玉欣其实也再清楚不过,她也能隐约感到王虎的苦衷,只是一次分别足以勾出何当共剪西窗烛的遗憾。
或许,他们之间本身就隔着万里蓬山。
凌俊悄无声息地坐到她一侧,将自己的衣裳披在她肩头,捡着根树枝拨弄篝火的灰烬。
他本身很忌讳女人的眼泪,但玉欣的眼泪,却让他沉重得说不出话。
玉欣觉得哭够了,便将泪拭干净了,转脸笑着说:我听说,珠海有很漂亮的海岸线,是吗?嗯。
其实凌俊也没到过珠海。
我的大哥去过深圳几次,他说广东可繁华了。
在深圳就能望到香港,珠海一定也很繁华吧?嗯。
凌俊将头偏侧一点,月光下她的脸颊还有淡淡的湿痕。
问道:你平时很少出去么?玉欣也嗯了声,说:我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昆明,我觉得昆明已经很繁华了,可大哥说广东还要发达,那会是什么景象呢?凌俊轻轻笑着说:等我把伤治好了,就陪你……凌俊卡了一下,接道:还有岩铮一起去外面转转,逛逛大城市,看看海。
玉欣鼻子一酸,眉梢微颤,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你要很快回来。
嗯。
玉欣忽然嗓子淌出泣音,涩涩地问道:如果你肯回来,咱们有可能过一辈子吗?凌俊沉默了。
竹楼可能成为他一生不会磨灭的记忆,是杀手冰冷疲惫的避风良港,但是爱情,真的,真的是一种奢望。
凌俊的声音沉重得像浸水的棉花,仍不失温和道:你找个人嫁了吧。
玉欣一颤,旋即僵直了身子,面上还是保持着平缓,说:这次回珠海,是不是家里逼你成婚。
不是。
你有心上人了?不是。
玉欣黯然道:是我不够好么。
不是。
凌俊转头望向她,脸上缓缓浮出沉沉的笑容,说:你很漂亮,是个好姑娘。
玉欣凝眉不解看着眼前的王虎,那是为什么。
凌俊又把头转回来,低首道:我不配拥有爱情。
玉欣悲绪暗涌,说:我不懂。
希望……有一天你能明白。
没有多余的解释,凌俊将双掌合十,捂盖着头部落寞走神。
月亮的柔辉给树林竹丛披了一层淡黄光晕,平缓的河面同玉欣的脸庞一道闪烁着点点银粼。
休息了一夜,凌俊准备出发了。
又是一个明媚天气,如果在雨季,西双版纳就难得见到阳光了。
伯母煮了一些食品,塞进一个袋子里,玉欣把自己做的衣裳也放进去了。
岩铮撑着凌俊的双肩哈哈笑道:好兄弟,想我妹妹的时候,就换上那套傣族服装。
凌俊也笑了,一定!想你的时候,想伯父伯母的时候,我都会穿上那件衣裳。
伯父往他衣服内袋里塞了些钱,说:路上备用。
看着他粗糙生茧的老手,凌俊暗恨那离奇失踪的一千万。
伯父的笑容可掬,亦没有多余的话。
凌俊掂了掂袋子,岩铮一把抢过了,说:我和妹妹送你到县城吧。
凌俊不习惯有人送行,至少这是他经历的第一次,一片浮萍有什么资格要风雨迎送呢?辗转天涯,落地为根,飘如陌上尘。
但这次他在心头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尽早拿到两百万,不仅为了早些治疗自己的症状,还有一个使他心生困惑之处:他真的留恋竹楼了,留恋是他的杀手字典里早已被划去的词之一。
兄妹俩一路有说有笑,倒也冲淡了离愁别绪,至少在玉欣的脸上读不到怨意。
就在昨晚回竹楼安寝的时候,玉欣脸上的泪水没有干过。
凌俊很惊讶她的反常表现,不过她调整后的情绪令凌俊很欣慰,他不希望一个女孩子太黏人。
可能玉欣也是这么想的吧,她的步子故意欢快轻巧,还哼着傣族歌谣,眼神却空洞无力地望着远方。
到了县城汽车站,凌俊和岩铮来了个紧紧的拥抱,双方相互拍拍对方的后背,岩铮笑道:我相信你会回来的。
一旁的玉欣静静站着,面上仍是微笑。
凌俊迟疑了一下,伸出的双手又缩了回来,说:记住我说过的话,下次团聚,咱们一起去看海。
玉欣怎么也没想到直板的凌俊会主动说出这样的话,眼眶一红,只差点没忍住,便又立即抿嘴笑得格外灿烂:嗯!凌俊转身头也不回地上车,就在上车的时候,一个瘦佻男子突然拐角撞过来,撞着后那人连说了几声对不起,然后近距离直望了凌俊一阵,匆匆忙忙离开了。
可能只是小偷吧。
凌俊将袋子夹在腋下,车里只剩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玉欣和岩铮还呆立在原地,凌俊没有多看,眼神直愣愣望着前方。
二人也大致清楚凌俊的性格,便只在原地远远望着。
客车满座即走,车子很快启动了。
就在车子离开车站加速行驶的瞬间,耳边传来玉欣歇斯底里的泣喊——王虎!凌俊忍不住打开窗户回头望去,玉欣挣脱岩铮的劝扯不顾一切追过来,但一个小姑娘的步伐怎么赶得上客车呢?距离逐渐拉远,玉欣跌倒又爬起来,无法抑控的泪面和撒开追奔的双腿、拼命摆动的双手,在凌俊闭上眼睛的一刻犹如摄入了一幅烙迹画面。
凌俊沉埋下头,心头涌起莫名的感伤。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为什么?难道杀手不能有感情只是一句强硬却苍白的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