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凌俊倚着一株大榕树,呵护倍致地擦拭着枪口。
杀手和枪如同鱼溶于水,是一种钢铁浇铸的血脉之情。
凌俊爱枪已失,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感觉了。
凌俊望望高层楼宅,目标房间的灯依然亮着。
根据瘦子提供的信息,这个人有深夜失眠的臆症,通常深居简出不易下手。
小区大门有保安守着,并配备完善的报警系统。
一道几米高的铁栏围墙对凌俊来说不算什么,凌俊绕到后园轻易翻跃过去,神态自若走在小区里的林荫道上。
小区楼盘一率坐北朝南,凌俊转到目标楼宅北部阴面,攀爬一般的公寓楼层,他只需借助各户的窗台和空调架板就行了。
要暗杀的这个人是个秃头,他正坐在卧室电脑前潦倒发呆,桌上摆满了凌乱资料。
卧室紧临阳台,中间只有一道玻璃门隔着,大块深蓝色的帘子在夜风里微微荡动。
凌俊隐隐觉得,这个人并不值五十万的暗杀价,甚至根本不用请动专业杀手。
在他执行的多起任务里,没有哪个暗杀对象会将自己的安全处理得这般草率,多半会在自己的居地启动严密的安防措施,而眼下这则任务,任何一个能攀爬高层懂得入室的小偷就够了。
是瘦子钱多吗?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想处理得杳无痕迹?更或者是借用这般低级的任务测试自己的水准?——这样的任务对于凌俊的身手来讲简单就是侮辱。
秃头按了按眼圈,提了提鼻间的骨肉。
他可能太累了,沉叹了口气,将头埋下去。
蓦然,他看到了深蓝帘子下面的那双脚。
再抬起头时,一把黑枪探出帘子,正指对着自己。
令人费解的是,秃头并没有过激的反应,而是叹道:还是来了。
凌俊撩开帘子,往前迈了一步。
他的枪下没有冤魂,多半是两势之争黑吃黑的牺牲品,再者也是劣迹斑斑的王八蛋,凌俊不会让受害者死得不明不白。
任何一个称职的杀手,都具备这样的职业道德,因为他们自信对方已经逃不出自己的枪口。
凌俊又迈一步,秃头忽然将食指放在嘴前一嘘,说:请不要吵醒我的女儿。
卧床上躺着一个女孩,稚气未脱的脸庞印着熟睡的酣梦,红红的脸蛋上有明显的泪痕,细细的长发散在被褥上,身体蜷成一团,一只抱抱熊仰在枕头边侧。
秃头黯然消神道:她妈妈已经被瘦龙害死了,好不容易才入睡,请不要惊醒她。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再恶劣的人,也会在临死前编织善良的谎言求饶免死。
凌俊凭着经验慢慢扳动手枪保险拴,秃头掠了一眼枪身上的消音器,缓缓闭上眼睛。
从头至尾,他坐在椅上未挪动半分。
小女孩忽然翻了个身,梦里喃喃道:妈妈!妈妈……被子掉在了地上,秃头起身将被子盖好,近距离望着女孩急促的呼吸,直到她呈宁静的睡态,又缓缓坐回椅子,等着杀手的子弹,没有任何哀求。
凌俊似乎感觉这则任务不一样。
如果抠动扳机,小女孩清晨一觉醒来,看到的将不仅是阳台上白花花的日光,还有地上躺着的爸爸,殷红的尸首,百唤不回的白眼。
凌俊心头忽然暗痛,竹楼一遇,他越来越怀疑自己了。
杀手本是毫无感情的杀人机器,可是在和玉欣一别的客车上,他分明觉到不论是杀手还是屠夫,人是不可能没有感情的,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都是被逼,和冷冰冰硬邦邦的规则绑定在一起。
秃头从容地闭了好一会眼,可是一直没有等到那颗迅疾的子弹。
他睁开眼睛,对面那个黑漆漆的枪洞依然指着自己,只不过,这个杀手陷入了沉默。
凌俊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吗。
知道。
秃头苍凉一笑,说:因为瘦龙要斩草除根。
说完看了床上的孩子一眼,说:我只希望你能放过我的女儿,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天上要掉下陨石砸中自己,是无法躲掉的。
你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都请杀手了,解释还有用吗。
秃头眼圈一红,说:如果你不来,我打算明天就把这套房子卖了,带女儿去往一个让瘦龙眼不见心不烦的陌生城市,就当以前的奋斗全是白忙活一场,过点清平日子,反倒幸福。
凌俊的情绪一直很平静,秃头指了指桌上的凌乱资料:瘦龙要的产品权书和生产密法,都在这里了,你拿去吧。
没想到我辛辛苦苦的汗水结晶,居然是家破人亡的祸害之苗。
她妈妈已经被瘦龙陷害入狱刑决了,我自以为没有任何把柄,不料杀手都出动了。
秃头一声苦笑,说:你动手吧。
床上的女孩又梦魇了,抽搐着喊妈妈。
可能刑期刚过,孩子的心灵还在巨大的摧残之中。
秃头的眼睛已经闭上,见自己仍然活着,又睁开眼。
凌俊把端着的手枪平缓放下来,说:你现在就带孩子走吧,房子的事以后再处理。
说罢背转过身。
秃头用不可致信的语气惊道:你不杀我吗?我的任务失败,瘦龙会再派人的。
凌俊离开小区,一个人徘徊在清冷城市。
高楼大厦都如钢铁一般伫立,偶尔驰过的一辆小车像飞疾的利箭,刷的声音很快消逝在庞大的夜之角。
凌俊蹲坐在人行道的瓷砖边缘,他揪着头发,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垃圾筒边有一盒打烂的馊罐头,一只战战兢兢的小猫咪发出呜呜的可怜声音舔舐着,凌俊站起身,它立马警觉地竖起尾巴,身上的毛一撮撮散开着。
这是一头宠物家猫,可能主人另有新欢,遭弃流浪的吧。
凌俊忽然想起西双版纳的那群野象和击毙的野猪,为什么它们对自己有格外的表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