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姐姐说你佩服李翰林的诗,看来你不仅如此啊。
这首词倒是和当下流行有些不同,朝中坊间那些曲子词都是些市井俚语,讲的也无非是闺阁怨情,虽说也有不少佳句,可听得多了也就腻了。
你这词却很大方了,上遍想象李翰林的境遇却似亲眼所见一般,下遍又借二陆之情追慕先贤,我以前是没有见过的。
(注:词这时候称上遍、下遍,上片、下片是宋以后才有的称谓,曲子词是唐五代对词的通称。
)虽然萧钦的解释有些牵强,不过也不算太露,宋晴也就信了,只是这词与当下流行时那么的不同,让宋晴又有些迷惑,想从萧钦那里找到答案。
我观当今之世,词之一道,大抵以安定公为最妙,可安定公才情虽好,手法也足,只是这词的内容却写得有些狭隘。
若长期如此,词终究不过是微末小道,难登大雅之堂。
萧钦自然知道南唐以李煜的词学造诣最深,成就也最高,不过李煜的词学地位多半是亡国之后才获得的,但才情却不是一时骤得得了的,因此把现在的李煜仍捧为第一。
宋晴沉默了,萧钦把李煜目为第一虽说与那些追捧宰相大人为当朝词学第一人的见解不同,却和自己心意是一样的。
只是他说这词的内容狭隘,难登大雅,却是为何?要知道词向来都不是什么雅文,都只被看做是文人聊以消遣的工具罢了,难道他想让词走上正统?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就是宰相大人作词也常常被人讥讽啊。
萧若的心思却又和宋晴不同了,萧若早就见识过萧钦的才华和稀奇古怪的想法,这会听来也不觉得惊奇,心中只有对萧钦的恋爱和敬意,看着萧钦一天比一天成熟,萧若有时候真想那一天早日到来。
二女都在想心事,就连那丫鬟也是一副蹙眉沉思的样子。
萧钦吟完苏轼这首词,心中也有些茫然。
想起刚才在谢公亭上的情形,历来和小谢一样遭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李白苏轼莫不是如此,刚还想我命由我不由天,现在却有些不知所措了。
萧钦心里也有些不确定,自己两世为人,虽说不比常人,难道真的就能逆天而动?改变这五代乱局么?这杀伐手段,自己能用得了么?宋晴想了一会,抬头看了看萧钦,目光深沉得可怕,也不知想些什么。
想起自己的身世,宋晴又有些无助,自己这次回乡,托名有事,实则是避祸,父亲虽未明言,可这些事又能瞒得过谁?为了不让父亲分心,自己宁愿背负着不孝的声名离开京城,原以为可以为父亲避开这次风浪,可到头来还是没能如愿。
京中的局势越发紧张,可自己却是这样柔弱,不但不能给父亲任何帮助,反倒还连累了他,这次回京也不知会是什么情形,自己只怕是此生再不能像今天这样逍遥了。
宋晴看着萧钦俊逸的面庞,深沉的目光,心中五味杂陈。
自己本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呢,可为什么看到他就心烦意乱?晌午才见识了他不凡的身手,如今又见识了他斐然的文采,可似这般模样恐怕自己再也见不着了。
宋晴越想越觉得伤感,今生恐怕与他无缘了,纵是做姐弟亦不可得。
宋晴在犹豫,要不要下这样一个决定,想了一会,还是再看看吧,多听听他说说。
萧公子。
宋晴低唤了一声。
恩。
萧钦应声道,一回过神来,就觉得有些不对,这晴姐姐怎么叫得这么生分了。
晌午虽说还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可在这敬亭山上大家都熟络了不少,怎么就这么一会,就有这么大的转变了。
再看宋晴,脸上已是一脸坚毅,与刚才不敢看自己的神情判若两人。
对于宋晴的变化,萧若也一时没反应过来,一双妙目盯着宋晴想从她脸上瞧出什么来。
你刚才说曲子词的内容太狭隘,你有什么想法么?宋晴既是心中有了主意,便少了许多顾忌,也不再回避什么。
恩,这男女之情本是词之正道,但若是如此,词就不会走向朝堂。
现在的词被称为曲子词,俚语说得多了便会让人厌烦。
如果说诗以言志,无病呻吟便为人诟病,这词却是几乎首首都是无病呻吟,可却为人接受,这是何故?只因众人对诗要求甚高,而对词不屑一顾。
因此,词要想成为‘雅词’,就要言之有物,而不能只是附庸风雅,为诗作嫁衣。
萧钦其实并不喜欢以诗来要求词,可如今却不得不为了词的地位勉强为之,实在是有些汗颜。
你的见识倒是新奇,我在京中从来没有听到过你这样的言语。
闺阁之中,我的那些姐妹对当今圣上和一众词臣都是钦慕的,我虽然觉得这些词句言之无物,却也不免为他们的优美心折。
今日听你一言,莫非我们都是错了么。
你说的优美只外在形式,这样的词读完也许口齿生香,美则美矣,可过后又能记住些什么?又能给你什么?不过是消遣娱乐,空添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于己于人又有何用?更遑论家国社稷了。
只是空谈无益,我虽然不知道你的见识是对是错,可终究也只不过是你自己的想法罢了,就算你作词如此,可别人却不会为你所动,这家国社稷不还是依然故我。
我既然这样想了,自然会这样做。
至于别人,我希望有一天天下作词之人皆是我这般想法。
萧钦感受到宋晴咄咄逼人的目光,不知怎么就有些不悦,这不是你让我说的么?怎么又是这般模样。
不过既然问道,萧钦也没打算虚词应对,而是把自己的想法表露了出来。
据我所知,这宣州文风虽盛,比起京城却仍远远不及,我知道你或许能在宣州实践你的见识,只可惜小小宣州怕是于事无补。
京城我自然是要去的,我之所愿在天下人,区区帝京,何劳挂齿。
萧钦被宋晴的言语激得颇为不快,想不到宋晴变化这么快,当下盯着宋晴,目光冰冷。
萧若在一旁看着这情形,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刚才还好好的,宋晴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也不及细想,忙上前拉住宋晴的手,唤了一声:妹妹。
萧钦冰冷的目光看得宋晴心中一颤,自己刚才是有些心急了,可想到明日就要回京,今天如果不说清楚,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
当下把心一横,仍是问道:你说当今词人只会这形式,你是不屑的,只是这形式怕也未必是人人都能会的吧?萧钦见宋晴这样,心中越发不悦,甚至有些伤心,自己一见她就为她所吸引,只不过半日,一颗心思便跟着她转了不知多少回。
没想到她却是这个样子,不仅怀疑自己的能力,还语带讥讽。
萧钦也不答话,只是吟了一首柳永的《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腻云享单。
终日恹恹倦梳裹。
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莫抛躲。
针线闲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柳永的这首词甚是有名,因为这词还与宋代词人宰相晏殊有过一段故事。
这首词是以一个少妇的口吻,抒写她同恋人分别后的相思之情。
全诗对少妇内心活动的描写是直率、火爆而又大胆的。
它用笔泼辣,不加掩饰。
就连晏殊那样的人也是接受不了的。
萧钦随口吟来,只是觉得这不过一首好词,倒是没想其他。
可宋晴听来却是花容惨淡,差点站立不稳。
这首词的描写实在是太露骨,实在是一首艳词。
萧钦不比古人,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可宋晴却听出了这调戏的味道。
宋晴知道自己的言语伤了他的心,可他竟是如此轻薄自己,这一颗心思又有谁知?萧若一听也有些不像话了,萧钦平时里跟丫鬟厮混也就罢了,竟然在这里调戏起姐姐来了。
这时的萧若对宋晴的看法也不同了,明显开始冷落她了,可纵然宋晴再有不对,萧钦这般轻薄却是不该,毕竟这事关一个读书人的声名。
你胡说什么呢?还不向宋小姐道歉。
萧若走到萧钦跟前,嗔道。
萧钦见这情形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本已打算道歉的。
见姐姐过来,伸手握住萧若柔夷,在萧若耳边低声道:姐姐你既然不叫我弟弟,怎么也不叫我夫君啊。
以后可不许这样。
说完又在她掌心捏了捏。
萧若顿时脸色潮红,幸好是背对着宋晴,也没人看到。
宋晴听萧若叫自己宋小姐,又见她和萧钦这般亲热,心里酸酸的,眼神都有些涣散了,萧钦过来道歉,叫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宋晴没有回应萧钦的道歉,仍是开口道:我听了你两首曲子词,不知道钦弟弟能不能再作一首与我听。
宋晴虽说心志坚决,可毕竟是个女人,在这样的情境下,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是对还是错了,心里一软,也不敢再叫他一声萧公子了,她怕这一声会让他再也不会回头。
萧钦没时间体会这宋晴对自己称呼的又一次变化,思索了一会,刚才一时情急,吟了一首语带轻薄的词,这会自是要审慎些。
想了想,吟了一首吴文英的《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
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
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宋晴见他慎重,心中好受了一些,又听着这一首词,意境优美,全不似方才的轻薄,没想到他的造诣已经到了这般田地,无论以词言志或是写这男女之情都是运用自如,心中便了然了,那个决定也越发清晰。
姐姐,钦弟弟,天色已晚,我们这就回去吧。
今日之事,你们或有许多不解,待到钦弟弟来京之日,自会一一明了。
我之心迹,唯天可表,但望钦弟弟早日来京。
萧钦二人虽对宋晴的这番话不大明白,事实上对她今日所做之事许多都是没弄明白的,可天色已晚,确实也该回去了。
既然她说他日萧钦进京之时,这些自会明了,那也不急在这一时。
一行人回到宣州城,回首敬亭山,已是暮色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