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刚从睡梦中醒来,忙脱掉帽子,朝她走去。
但是他不能碰她,因为她穿着睡衣,光着脚,而他却浑身是泥,湿漉漉的。
她睁大眼睛望着他,满目疑虑,向他提了一个最后通碟般的问题。
我来——因为我必须来。
他回答,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她疑惑地看着他。
我必须问。
她说道。
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无可奉告。
他茫然答道。
他身上有着一种奇特的简朴和天真直率的气质,她觉得他就是年轻的赫耳墨斯①。
①赫耳墨斯,希腊神话中众神的信使。
但为什么你要到我这儿?她执意问道。
因为……只能这样。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你,那也就没有我。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流露出迷惑、受宠若惊的神色。
他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就像着了魔似的。
她叹了口气,茫然若失。
她也别无他择。
把靴子脱了吧。
她说,一定湿透了。
他摘下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解开了大衣的扣子,抬起下巴解开喉咙口处的纽扣。
他那很漂亮的短发给弄乱了。
他的一头金发很迷人,像麦子一样。
他迅速脱去外套,松开黑领带,解开了他衬衫前的饰纽,每个饰纽上都镶有珍珠。
她听着,观看着,心想最好不要让人听见这种劈啪作响的声音。
他是来寻求保护的。
她任凭他拥抱她,紧紧地拥着她。
他在她身上找到了无穷的安慰,向她尽情地倾泻压抑在心中的困惑和死亡的威胁,从而自己再次获得了完善。
这真是太美妙、太神奇了。
他不由得一阵狂喜,欣慰又惊奇。
而她,也顺从地接受了他的爱抚,象一件容器收容着他的苦痛。
她已无力抗争。
她在狂喜和剧痛交杂的强烈感情中顺从地承受着这一切。
他扑进她那温柔暖和的怀抱,一种美妙的热浪进入了他的血管中,又重新给了他生命。
他感到自己在溶解,在下沉,在她那充满生气的浴盆里得到了休息。
她的心似乎是一轮不可征服的太阳,他正朝着它的光辉和滋养万物的力量越走越近。
他的所有血管——那些曾经被残害、割裂的血管随着生命的进入,就像是被太阳万能的光线所照耀,最后又慢慢恢复了。
他那本来已经归入死海的血液,亦缓缓回潮,坚定,美妙,有力。
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因注满了活力而膨胀,灵活起来。
他的躯体获得了一股莫名的力量,他又成了一个健壮的男子汉。
同时,他又是一个得到了安抚和获得了新生的孩子,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而她呢,她就是生命的甘霖。
他敬慕她。
她是生命的母亲和源泉,他是孩子和男子,受到她的抚爱后才变得完善。
他的整个外壳几乎已死去,但是她身体中那股神秘而又温柔的电流,传遍了他的全身,仿佛将他重新置于母亲的腹中孕育成长。
他的大脑受了伤害枯萎下去,脑组织像是被摧毁了。
他不知自己究竟受了多重的伤害,也不明白他的组织、他的脑组织是怎样被死亡的腐蚀液所破坏的。
现在,当她分泌出来的琼浆缓缓流遍他的全身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就像植物遭了霜冻从内部向外裂开一样受了重伤。
他把他坚硬的头埋在她的乳房之间,用手紧紧地挤压着她的乳房。
她也用颤抖的双手将他的头紧紧压在自己胸脯上。
此时,他躺在那儿,感到心荡神移,而她的头脑却十分清醒。
他像个安睡在腹中的胎儿,浸润在那奇妙的、孕育生命的暖流中。
啊,但愿她能把这生命之液赐给他,那他就将复苏,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他有些害怕她会在还没有完成以前拒绝他。
于是他像个婴儿在等待哺乳,依偎在她的胸前,使她无法脱身。
他那萎缩的、破坏了的脑膜开始松缓、柔软起来,那些枯僵和摧损的组织重又变得柔软灵活,他又获得了新生。
他对她感激不尽,仿佛她就是上帝,或是给自己哺乳的母亲。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有一种说不出的睡意,身上袭进一种疲乏之后恢复的睡意。
而古迪兰却躺在那儿,睡意全让满脑的思绪给赶跑了。
她一动不动地张大眼睛看着黑暗。
她的神志很清醒,而杰拉德已搂着她进入了梦乡。
她似乎听见了拍岸的浪涛声,绵长悠长、缓慢、阴郁,仿佛随着命运的节奏拍打着。
这无尽的缓慢的、忧郁的浪头占据了她的生命。
她似乎可以看到永恒——可又什么都看不见。
她心里一清二楚,可又意识到些什么呢? 她思绪万千,这种情绪令她惶惶不安。
她一动不动地躺得太久了,于是动了动身子,又恢复了知觉。
她突然想要看看他。
但是她不敢点灯,生怕弄醒他,她不想打扰他好不容易才从她这儿得到的好梦。
她轻轻地挣脱开他,支起身来看他。
她觉得房间里似乎有一丝微弱的光,正好能让她分辨出他的轮廓。
他睡得正香呢。
在黑暗之中,她仿佛可以把他看得更清楚。
但是,他又是在那么远的地方,在另一个世界中。
啊,她几乎要痛苦地叫出声来。
他是那么遥远,却又那样完美无缺。
她看着他,好像在看着一块鹅卵石,躺在黑暗但清澈的水底。
她被抛在一边受着折磨,而他却化作了无知觉的、遥远的幻影,闪着朦胧的光。
他是那么英俊,又遥不可及。
他们永远不会结合在一起。
啊,这可恶的、残忍的距离将会永远地隔在他们俩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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