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的几个星期里,欧秀拉一直处于一种焦虑当中。
她感觉她不是她自己了——她什么也不是,她马上要变成另外一种模样。
但是这一切尚未到来。
她去看望自己的父母。
这是一次非常尴尬,充满不快的见面,不像是重逢,倒象是分离。
他们的表情冷漠、言词含糊,仿佛对这种使他们分离的命运无动于衷。
直至她上了从多佛①到奥斯坦德②的船后,她才真正清醒过来。
她稀里糊涂地随伯基来到伦敦。
伦敦也是一片模糊。
后来坐火车到了多佛,这一切就象一场梦。
①英国城市。
②比利时城市。
现在,她站在船尾,一片漆黑包围着她。
夜晚的海风吹拂着,她感到了海的悸动。
她凝视着英国岸上忽闪忽闪凄冷的灯光,看着这些遍布的小小光点渐渐消失在黑夜中,她方才感到她的心从麻醉状态中清醒过来。
我们往前走,好吗?伯基问。
他想到船的突出的那部分的顶上。
于是他们离开了船尾,不再凝望那远方的英国大地闪烁着的星火,而是把头转向前方深渊般的夜空。
他们来到微微摇晃的船头。
在夜色中伯基发现了一处有遮掩的地方,那儿放着一大卷绳子。
这里离船头非常近。
前面就是深不可测的夜空。
他们就在这里坐下,紧裹在一起,彼此拥抱着对方,向着对方越贴越紧,直到完全融入对方,而成为一个整体。
周围是那么冷,黑暗笼罩着他们。
一个船员沿着甲板走过来,他的身影如夜一样黑,无法看清他。
好一会儿他们才看清他苍白的脸。
他也感到这里有人,停住了脚步,犹犹豫豫地弯腰向前探过来。
在他的脸离他们很近了,他才看出他们的脸。
他像个幽灵般一下子溜走了。
他们看着他离开了,没吱声。
他们似乎已没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没有天空、没有地狱,只有那扯不开的黑暗。
他们俩就像一颗未张开的生命的种子,轻柔地睡梦般地落入那无底的黑色空间。
他们忘了这是在什么地方,忘了一切,只意识到这条滑向黑暗的轨迹。
船首在破浪前行。
在静寂的黑夜里,带着微弱的破浪声。
它无知、无视,只是一个劲地朝前开。
在欧秀拉的意识里,那未知世界的感觉胜过了一切。
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心,她心中闪烁着未知的天堂的灿烂光芒,像黑夜般甜蜜的金光,像白天般温暖的幸福。
这种世上没有的光芒只从那未知的天堂上照耀下来,照着她的去向。
一种离群索居的喜悦涌上来。
想着想着,她突然仰起脸来向着他。
他轻轻地用唇吻着。
她的脸那么冰冷,那么清新,那么光洁。
他像是在吻着一朵盛开的浪花。
但他却不知道她沉浸于幻想之中的狂喜。
对他来说,这次旅行的奇景是极为壮观的他想落入那无限黑暗的港湾,如同流星从星球间的裂缝中坠落一般。
世界裂成了两半,他象一颗无光的星从难以言状的空隙中掉下去。
遥远的东西并不属于他。
他已被这轨迹征服了。
恍惚中他躺着搂紧了欧秀拉。
他的脸,紧贴着她那柔软、娇嫩的头发。
在海风和浓浓的黑夜的气息中,他吸着她头发的馨香。
此刻,他的内心一片平静,顺从地沉浸在未知世界中。
这还是第一次,一种完全、绝对的平静进入他的心灵,超度了生命。
这时甲板上传来一阵骚动。
他们惊醒过来,站了起来。
黑夜里他们两人挤到了一起。
但是,她心中闪烁的仍是天堂样的光芒,而他心里则是难以言表的黑暗沉寂。
这就是一切。
他们站起身向前方望去。
黑暗深处低低地闪烁着几点光亮。
又回到了尘世。
这不是她心中的幸福,也不是他内心的静谧。
这是个幻想的不真实的现实世界,又不完全是那个古老的世界。
因为他们心中的欢乐和寂静是永恒不朽的。
船在黑夜中靠岸登陆,就像是从冥河降落到荒芜的地狱里。
这黑暗的地方灯火正阑珊,脚下铺着木板,到处都只有荒凉。
欧秀拉远远看到那个巨大的苍白而奇异的字母奥斯坦德立于黑暗之中。
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像昆虫般忙碌地穿梭于黑暗的夜色中。
搬运工们在用那不像英语的英语大声喊叫着,运送着重重的袋子。
当他们跑开时,他们那无色的衬衫看上去像鬼魂似的。
欧秀拉和很多其他待检旅客一起站在栏杆外,夜幕中到处是行李包和鬼影样的人,而栏杆的另一边则是头戴尖顶帽、蓄着胡子脸色苍白的官员,他们翻检着袋子里的衣物,然后匆匆地划上一个粉笔记号。
检查完了。
伯基拿过手提包,他们就离开了,搬运夫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穿过一个大出口,站在空旷的夜幕里——噢,这里是火车站台。
在黑暗的夜空中仍不时传来令人心烦的喧杂声。
火车之间的阴影里,一些幽灵般的人影来回窜动。
科隆——柏林,欧秀拉看清了挂在那边火车上的牌子。
我们到了。
伯基说。
欧秀拉看到她这边写着阿尔萨斯——洛斯密根——卢森堡——巴塞尔 就是那辆车,巴塞尔。
搬运工走过来。
去巴塞尔——二等车厢?——在那边。
于是他爬上了高高的火车。
他们俩跟在后面。
不少包厢已让人占了,不过还有一些空着,里面光线很暗,放好行李,他们付了搬运夫小费。
还有多久火车能开?伯基看了看表问搬运工。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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