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触摸死者的脸。
冰块割开的伤口又尖又深,仿佛也擦伤了他自己的五脏六腑。
他好像感到自己也被冻僵了,从里向外冻住了。
在那浅色的短胡髭下,在那没有了呼吸的鼻孔下面,一个生命已被冻成一块冰。
这竟是杰拉德! 他再一次摸了摸尸体上尖尖的、似乎在发光的黄头发。
头发像冰一样地冷,就好像是一根根的毒针。
伯基的心凉了半截。
他曾爱过杰拉德。
现在他看着那匀称的、变了色的脸,那小巧别致的鼻子,和那男子气十足的双颊,那张脸冻得像滑溜溜的鹅卵石一样——他曾经爱过它呀。
他的大脑开始冻结,他的血液如冰水一般,那么冰冷。
一阵强烈的刺骨寒气从外面直压向他的臂膀,而他的心里,他的体内则有更沉重的冷气在凝结。
他翻过雪坡,去看看杰拉德出事的地点,终于,他来到通道附近那悬崖和斜坡间的巨大的凹地。
天阴沉沉的,连续三天一直是一片灰暗和沉寂。
黑色的岩石有些像裸露的树根一样突出在外,有些像一张张裸露的面孔。
除此之外,四周全是冰天雪地。
远处一道斜坡从峰顶直泻而下,坡上散落着许多崩塌下来的岩石。
这里的地势像一只平底锅,平躺在山巅的岩石和白雪中。
杰拉德就是在这里进人梦乡的。
远远的山脚下,导游们已经把铁栅栏深深打人雪墙内,这样,凭着系上的绳索,他们可以把自己拉上高高的雪墙面,登上裸露在蓝天下的山顶。
上面,玛丽亚旅店掩映在裸露的岩石之中。
四周,尖尖的雪峰明晃晃地直刺蓝天。
杰拉德当时也许会发现这根绳索,他也许是顺着绳子把自己拉到山顶,他也许会听见玛丽亚旅店里的狗吠声,找到栖身之地,他也许会继续走,从南边那面很陡很陡的斜坡上下到那长满松树的山谷,走上那条向南通往意大利的帝国大道。
他也许会这样!那又怎么样呢?帝国大道!南方?意大利?那又怎么样呢?那是出路吗?那不过是一条重新进来的归途罢了。
伯基高高地站在刺骨的寒风中,看着雪峰和那条通向南边的大路。
去南方,去意大利,又有什么用呢?顺着那条古老的帝国大道走吗? 他转过身去。
要是再不停止这种猜想的话,他的心就会碎了。
最好还是停止猜想。
不管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创造出人类宇宙,那它在一定的意义上都是超人的力量,有它自己的终端,人类无法用其标准来判断。
最好还是把一切都留给广漠的、富有创造力的、非人的神秘吧!人类还是与其自身搏斗为好,而不要与宇宙搏斗。
上帝离不开人类。
这是法国某位宗教大师说过的话。
但是这肯定是谬误。
上帝离开人类也能存在,就像上帝当初淘汰了鱼龙、柱牙象也照样存在一样。
这些东西不能作适应环境的进化,因而上帝,这个造物之神,将它们抛弃了。
同样,如果人类不会变化发展,求得生存,那神秘力量也会让他们灭种绝代的。
那永恒的神秘的创造力就可以淘汰人类,上帝将创造出另一种优异的生命来代替,就像马取代了柱牙象一般。
想到这里,伯基深感安慰。
如果人类走入死胡同,且耗尽了它的所有能量,那么造物之神会毫不迟疑地造出更高级、更完美、更绚丽、更可爱的生灵来继续生命的繁衍。
这场戏永远也不会结束。
神秘的创造力是没有尽头的,永不失败,永不枯蝎的。
作为这么多创造的可能性中的一种,人类是微不足道的。
是人类还是非人类,这根本不重要,只要将自己的脉搏直接和那神秘息息相通,那就达到了尽善尽美、心满意足的境地。
伯基回来了,又走进屋里去看杰拉德。
他走进房间,坐在床上。
死亡,只有死亡和冰冷。
伟大的恺撒死了,成了灰土, 也许该填补墙洞,来抵御风寒。
① ①出自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一场。
杰拉德的身躯没作任何反应,成了一个奇怪、僵硬、冰冷的物质。
没有了,不复存在了! 伯基十分疲惫,便去办手头的事了。
他悄无声息地处理一切,毫无怨言、不满、谩骂、悲伤和故作姿态——这一套都为时太晚了。
最好还是静悄悄的,隐忍地接受这一切。
可是到了傍晚,也许是由于心灵的饥饿,他再次走进这屋子,看着烛光中的杰拉德。
他的心一下子收紧了,蜡烛也差一点从手中滑落。
随着一声奇怪的哽咽,眼泪夺眶而出。
他坐到椅子上,这突如其来的冲动,使他浑身颤抖不停。
随后进来的欧秀拉见此情景,吓得脸色发白,踉跄着退到了一边。
我并不想这样,——我并不想这样。
他哭着自言自语道。
欧秀拉几乎是带着恐惧在一边看着伯基。
突然,他不做声了,但仍然把头埋得低低头的,掩住他的脸,偷偷地用手指拭去泪花。
然后,然后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欧秀拉,眼光几乎是带着仇恨。
他应该爱我。
他说,当初我向他提出过。
她惊呆了,面色苍白,嘴唇动也不动地回答道: 那又有什么两样! 不一样!他说,当然不一样。
然后他撇开她,转身去看杰拉德。
他昂着头,就像一个受到侮辱的人,骄傲而冷漠地扬着头。
他望着那张冰冷的、无声的、没有生命的脸,像枝冰箭穿透整个房间。
伯基记得有一次杰拉德攥紧他的手,表达那温暖的爱慕之情,那是一次转瞬而逝的倾诉,仅握了一秒钟便又松开,永远地松开了。
如果他一直忠于那金兰之盟,死亡也并不是件紧要的事情。
那些死者和正在死去的人照样能够相爱,能够相互信任,他们仍然活在那些爱他们的人心中。
杰拉德即使死了,他可以始终活在伯基的心灵深处,也可以与他的朋友一起获得生命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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