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在峨嵋诸道手上逃出之后,也不敢再在长安逗留。
心想,反正少爷业已无恙,我自可回去告诉两位女主子,亦好让她们宽心。
不过少爷身边又多一位女主子的事,不知要否说出?他初出人世,对人类情感的把握,仍感模糊,思虑来去,始终踯躅难决。
捱到金陵城外,尚未有个决断,撧耳挠腮下,在城外顿足不前。
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吆喝,隐约传来什么妖女,美女之类的称呼。
他对美女自不放心上,但妖女二字引起了兴趣。
未服极品仙丹前,他也算是半神半妖,尽管从不曾承认自己是妖,但实质里,被剥神格的神兽与妖实无不同。
当下举步凑去,想看个究竟。
远处百姓蜂拥扎堆,里三圈,外三圈。
垂髻小儿,耄耄老者,竟也多不胜数。
石虎走到人群外围,便闻近处两妇道:王大嫂,如今可真是世风日下,谁想一女儿家竟穿得这么不堪?那王大嫂道:是啊,李嫂。
瞧那女子也算长得可以,怎得……唉……乡村妇女唯一的乐趣,便是打扮得好看些,引得男人们偷偷地觑视自己。
孰料,今早遇到了妖冶媚生的龙儿,这些妇女加在一块也不及人家半分。
要说心中不妒,那是全然作假。
李嫂嘴一撇,又道:长是长得不错,不过与我俩年轻时候一比,还是差距不小。
这二妇布裙荆钗,身形娇小,确实颇有丰韵。
但这般自相夸赞,纵石虎性憨,也觉忍俊不住,在旁哈哈大笑。
二妇瞪他一眼,李嫂轻斥:去去,傻大个真不懂事。
女人家讲话,你也偷听?石虎脸一红,想起姐姐龙儿说过,女人的私事确实不宜多管,也曾责过自己不懂事。
心想,女人就是麻烦,这两个人类女子讲起话来,居然和姐姐一个调调。
思忖间,忙移步走远。
他身材魁梧,由后看去,甚是伟岸。
隐约听那王嫂道:李嫂,那傻大个卖相不错,比你家相公俊多了。
咯咯……李嫂道:骚蹄子,是不是自己看上了,要不我麻烦些,帮你撮合撮合?石虎闻言大惊,脚步放快,逃命似的急溜。
暗道,我喜欢的可是体躯壮壮的母虎,像你们这些细骨嫩脆的女人,用点力就断了,有什么乐趣?他这般一跑,适好挤进人堆。
依他的健壮强力,江南一带的瘦小男子甚难抵挡。
眨眼,便教他撞翻了十数人。
百姓纷纷喝骂,说是从那来了一名野蛮子;又有人道,不如送去见官。
便在这时,人群围着的那名女子,在里面娇滴滴地道:你们拦住奴家,想干吗么?这一声,着实软绵,大有江南戏曲的花腔调。
石虎在外听了,直觉一阵恶寒暴汗。
但又觉着,此音甚为熟矜。
他思忖际,那女子在内接着说,难道,难道你们想意图不轨么?此时女子音调又变,竟如女儿家深闺私语,遇着情人发嗲撒娇,柔媚宛转至极。
众多百姓原就是朴实人儿,何曾闻过这般余妙绕梁的娇声,不觉里神荡荡,魂飘飘,固然百炼钢的粗莽农夫,也包教你成了知疼知惜的绕指柔。
与此同时,石虎猛拍大腿,他终于听了出来。
说话的女子分明便是自己那位可生裂虎豹,口吞熊狼的青龙姐姐。
当即便想挤入进去,瞧个究竟。
不想,里面是年轻男子居多,一个个被龙儿的风情所迷惑,只恨自己凑得不近,又岂甘被人挤出。
况且,人类的潜力委实巨大,寻常之时,不怎表露,值此关键,饶是有神兽底蕴的石虎居然也举步唯艰。
在外空自着急,竟再也难进半步。
说来,众人围着的女子正是堪从濮阳赶来的龙儿。
当日她说回去找些颛顼帝曾使用过的法宝。
小石头应了。
于是,她急赶紧赶,回到古墓。
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但凡发光闪亮之物,尽被她搜罗一空。
之后,由于她本人已化人形,途中见着有些女子花枝招展,浓妆艳裹,极是美艳。
羡慕之余,便见样学样。
至于首饰,倒是简单。
反正颛顼墓里带出许多玉器,也不分好坏,只拣亮丽的往自己身上挂,且她穿着又极暴露。
如此一来,途中自然招蜂引蝶。
尤其她不知矜持二字为何物。
凡有人赞她貌美,或相邀聚会,当真是来者不拒。
一路上被她教训的纨绔子弟,可用堆积如山来形容。
自入了南唐境内,情形便即大异。
南唐男子斯文有礼,不似周人那般直接,见着心仪,便定要抢回府里。
不过,南唐人虽不强抢明取,那嘴舌之间却颇多调戏。
龙儿听得似懂非懂,直道旁人真心赞美,心下美滋滋的索性伫足城外,任人评析。
也囿于她虚荣心作祟,巧不巧地适与石虎相逢。
否则,照她的神通,几下遁移便可进入金陵,何用在此遭人围观?此时,见众多男子眼爆迷恋,神魂颠倒,她心中大是满足。
觉得这般惹人着迷,让人为自己疯狂,实比一口吞了人家,还要来得过瘾有趣。
正想再卖弄数招在途中勾栏院里学来的风骚本事。
只听人群外一声大吼:死婊子,快出来啊!老子挤不进来。
龙儿一惊,耳中听得分明,当世称自己做婊子的,惟有哪个傻不愣登的虎弟弟。
正待推开人群,只见旁观的众多男子也被石虎的喊声惊醒。
在他们心里,卖弄风骚的龙儿不仅貌美如花,简直就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儿,岂可遭人轻贱若斯。
男子们纷纷返身,寻那口出污言之人。
这当口,笨憨的石虎还未辨清险境,掂着脚在那张望。
瞅见里面的女子果是龙儿,旋又大叫:臭婊子,还不出来?叫你家爷爷等到什么时候?话甫出口,回头的百姓终于晓得是谁在后面鼓噪捣乱。
也没人指挥,更没人下令,百十多人顿时蜂拥而上。
百姓里,有的是货郎身份,御了货担,抡起扁担就砸,口中还道:贼子竟敢在京师重地胡说八道。
瞧老子不打死你。
有的是农夫,挥起手上锄头,跟着大凑热闹。
口中也喊:贼子委实大胆,咱们打了后,再送他去见官。
眼看大伙忽如中魔似的来打自己,石虎愕然瞠目。
也不及还手,忙不迭抱住头颅,没命价地往前直跑。
奔逃间,眼前倏现一株大槐树,足有五六人合围。
不遑多虑,纵身跃上,爬至树顶,方有余暇朝下打量。
只见姐姐龙儿在远处咯咯娇笑,而那些自己用手指便可捻死的人类男子,一个个在树下暴跳双脚,破口大骂。
他不通世务,只知小石头曾嘱咐过,以后切不可再唤姐姐做婊子蛇。
刚才由于心下作难,适见素来聪明的姐姐在此,高兴之余,脱口而出。
那曾想居然引发众怒。
尤其听人道,这里因是京师重地,所以不能胡说八道。
不禁疑惑,少爷在皇宫里都胡说八道,怎么在皇宫外反而不能胡说八道了?何况,这婊子二字,自己也是学自人类。
记得当年,自己正与龙儿吵架,却有一对人类男女到颛顼墓前游玩。
只见他们搂搂抱抱,又听他们口口声声的说着什么婊子,死淫贼之类的字眼。
自己听着好玩,便也这么唤起龙儿。
心想,我都叫了千余年了,怎么成了人后,倒不能叫了。
他伏在树上抓耳挠腮,浑然不知自己错在那里?又想,我与姐姐均属同类,何以她便招人喜爱,而我偏惹人厌恶?这当口,树下的男性百姓,有的自恃口利,在那掉舌鼓唇,说石虎乃男子中的败类,又说他口出污言,乃暴殄天物,焚花灭香之举;有的为在龙儿面前逞强称能,揎拳捋袖,打算爬上树顶,揪下石虎,然后好好的教训一顿。
龙儿瞧着有趣,又见傻弟弟着实可爱,居然被一些弱得可怜的人类男子,迫得爬树逃避。
在旁捂着小嘴,窃笑不已。
便在这时,在旁的妇女姑娘们却看不过去了。
她们一早打扮得娇艳彩丽,直道一路上必受男子们青睐。
纵不能教他们伫足留视,也必让他们心痒痒的喜欢。
孰想,途中偏偏多了位媚眼乱抛的风骚女,尽管她们不认为龙儿能有多美,但无可否认,自龙儿出现一刻,别说途边男子,纵然自家的相公和情郎,也像丢了魂似的喊不应。
人说女子善妒,果非欺人。
倘没有石虎这么一闹,若时辰再久些,这些女子未尝不会上前找龙儿寻衅滋事。
此刻石虎唤龙儿为婊子,当真让她们听得是心爽胸舒,乐不可支。
在她们心里,着实已引石虎为自己等人的知己。
寻思着,别看此人傻模傻样,若论眼光之佳,这条路上的众多男子无一能和他较。
起先仗义直言的就是刚与石虎说过话的王大嫂,之后便是李嫂,跟着就如骤然炸开了鸟雀窝。
乡妇和姑娘们一个个正色厉声,齐相指责男子们的无知和无礼。
说他们有眼无瞳,又说他们荒淫无耻。
众詈下,数十名女子虽非泼妇骂街,但也龈齿弹舌,神色间更是气正辞严,直骂得男子们体无完肤,狗血喷头,恨不能挖洞而入。
眼见不妙,有些男子讪讪离去。
但有些男子的女伴便在左近,即便想逃也逃不得,被自家女人缠上后,直说他们是否想要始乱终弃?一时间,场面之火暴委实出乎意料。
同时,只怕也是金陵城郊近年来最为喧阗,也最为发噱的一段场景。
趁众乡人吵闹际,龙儿走近树下,招呼石虎下来。
随后,二人悄悄离去。
由于男人们正被众多女子骂得焦头烂额,是故,二人离去,没一人发觉。
只待一乡妇大嚷着要寻狐骚女理论之时,众人方是发现,那位绝美的风骚娘子居然早已离开。
自此以后,金陵郊外便多了许多魂不守舍的年轻男子,整日价要寻那梦中情人。
否则,决不谈婚论嫁。
以致若干年后,金陵城郊的一处小乡村里,竟而多了十数位单身老汉。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龙儿揪着石虎,一路奔到城墙下。
脆声道:傻大个,我在那里正与人谈话,你骂我做甚?石虎迷迷糊糊的仍觉头晕,适才之事直到现今依旧茫然不解。
听得问话,即道:我、我一见你,便有些高兴,自然叫你了。
龙儿单手叉腰,一手指他鼻尖,势汹汹地斥道:少爷不是说过,以后不能再叫我那字眼么?怎么你又犯了?石虎有些气沮,低声道:忘了呗!忘了?哼,少爷的嘱咐,你竟敢忘了?我看你胆子好大,难道想造反不成?龙儿得理不饶人,以前二人独处,她也经常借故欺负石虎。
此时寻着把柄,那便愈发肆无忌惮。
而石虎被姐姐欺负惯了,见着她不由便多了一种奴性。
这当儿压根不敢还口,甚至连解释一下,都觉胆寒。
直在那垂着头,像是犯错了的小孩,等待长辈责罚。
突然,龙儿嘿嘿笑道:罢了,看你也知道认错,今日之事,暂且饶你一遭……说到这里,见石虎没有预料中的雀跃,不禁犯疑:哎,我说的话,你没听见么?听见了!石虎呢嚅着。
龙儿又问:那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连点高兴的表情也没有?石虎道:干吗高兴?我知道你才没安什么好心。
接下来的话,我猜都猜得到。
龙儿一愣,笑道:那你倒说说看。
石虎抬起头,道:你接着肯定说:只是呢,你错得比较厉害,要我不说,总须允我些好处。
否则,定不饶你。
说至此,石虎叹了一气,又道:唉……千多年了,你每次都这样,我能不知道么?龙儿瞪着俏眼,又窘又气,没想此番算计,全落入傻弟弟彀中。
怔忪片刻,眼珠子一转,心想,你当我要提条件,我偏偏不提,看你怎办?笑道:傻大个,这次你错了,姐姐我是真心饶你一次。
可不要你的什么好处?真的?石虎大眼如铃,激大之下,当真教人怵心。
龙儿见惯了,见怪不怪,笑道:当然,你以为我骗你?呵呵……忽又道:傻大个,我问你,你不是该和少爷一起么?怎么一人在这闲逛?石虎神色一黯,当下把长安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予龙儿知晓。
临了问道:姐,你说我该不该把少爷身边又多一位女主子的事,说出来?龙儿沉吟余裕。
她与石虎虽同为兽身,但毕竟属于阴柔,心思上要较他细腻不少。
何况一路上见识过来,也领教过女子的妒性。
情知有的女子,好起来温柔可人,但若是犯了她的底线,决计教你懊悔终生还嫌不够。
尽管与冰清、邓蓉处的不长,但想,反正俱是人类女子,情绪变化势必大抵一样。
念及此,便道:此事万不可说出。
何况,你又没肯定少爷身边有了旁的女子,就已是另结新欢。
万一猜测有谬,待少爷回来,看他不剥了你的白虎皮。
石虎闻言,身子一栗。
想起当日在镇南老王爷的营帐里看见的老虎皮。
心道,不定少爷与他佬爷一般,也有这癖好。
我可不能惹他嗔怒。
当即猛地点头。
见他这般听话,龙儿略愕。
二人虽为姐弟,又同在一穴生活千余年,然囿岁月枯燥,是故常常吵个不停。
以往,但凡龙儿所说,先不管是对是错,石虎总会大唱反调。
龙儿道:虎弟,你没什么不对吧?石虎诧异:我有甚么不对?哦!没什么!我道你被那些老道揍傻了呢!龙儿捂嘴笑起。
石虎瞪她一眼,道:婊……姐啊……原又想唤以往称呼,可想起适才之事,旋即改口:我看你越来越像人了!是么?咯咯……龙儿听了很是高兴,问:怎么说?石虎道:你以往笑得时候,总是比较嚣张,可如今居然也知道捂嘴,这不和蓉主子差不多?龙儿笑道:是啊,我就是和她学得。
饶她是兽类出身,但闻着有人赞美,仍觉兴奋异常。
说着,由怀里掏出一块绢帕,按在嘴边。
眼眸眨巴眨巴的一直不停,道:虎弟,你看我学得怎样?她觉得刚才之笑,尚不能展现出自己的学习天赋,此刻加倍卖力。
瞧她做作过甚,石虎哇哇作呕,道:求你了,别这样,实在看不下去。
龙儿脚一跺,娇嗔道:死相,不能说几句好听的么?石虎嘿嘿笑道:你想听好话,我可不会说。
不过,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人。
你若和他处得长了,保你每日里眉开眼笑,乐哉快哉。
谁啊?说来听听!龙儿疑惑,心道,这家伙不错么,跟着少爷不多久,朋友倒多起来了。
石虎神秘兮兮地道:这人你居然不知道?见龙儿摇首,又磔磔怪笑着:不就是咱们少爷么?龙儿一愣,道:又胡说,少爷一脸敦厚,那像油腔滑调之人?石虎道:少爷若不会说话,那有恁许多的女孩子跟着他。
依我看,少爷除了生得俊外,多半那张嘴也是涂了蜜的。
龙儿沉思须臾,道:是啊,你不说,我倒险些给少爷蒙了过去。
照理说,倘若一人呆呆蠢蠢,任他生得再俊,却也索然无味。
石虎应是。
二人边说边笑,迳往国宾馆而去。
途中言语泰半倒是编排小石头。
倘若给小石头得知,铁定能教他气晕了过去。
不多会到了国宾馆。
依二人的法术神通,馆外的侍卫等如摆设。
进了馆内,来到花园,适见冰清和邓蓉正在弈棋。
石虎上前,把长安之行的来去经过,一五一十的禀予二女知晓。
其间瞧着璺儿之事,自然省略了去。
其时,雷倩在旁观棋,听他唠叨半晌。
闻得小石头与家人均已脱险,当真欢欣不已。
但也奇怪石虎怎地说来说去,均未提到二姐。
问道:石虎,我二姐如何?怎未听你说起?她当日被石虎救出,便始终待在国宾馆。
几日来,与冰清相处也较融洽。
至于邓蓉,原本与她便是姐妹关系,此时见她家遭大难,自然倍加关心。
你二姐?那个是你二姐?石虎摸不着头脑。
转念一想,难道就是主子身边的那位女子?那会在场的人,我无一遗漏,她们也均对得上号。
除那女子外,再无旁人了。
这下好生为难。
抬目间,又见雷倩潸然欲泣。
他最见不得女子啼哭,直觉好生烦躁。
暗道,罢了,罢了。
少爷啊,不是我不想为你遮掩,实在是倩小姐忧心如焚,倘我刻意不说,未免过意不去。
念及此,当下便吞吞吐吐地说起了雷璺的事儿。
说道少爷如何抱着她,又如何一起跃上小禽之背。
只是二人先行一步,自己这会也不知行踪如何。
此番说来,宛若竹罐子倒豆,再无半分藏瞒。
直急得龙儿双脚直跳,连示眼色。
怎奈,全然白费。
三女听罢,已知他先前何以不说。
冰清幽怨暗忖:真不知该怪石大哥风流呢,抑是多情?不说汴梁城内尚有留兰郡主之事还未解决,此刻始终在边上竖耳听着的雷五小姐,显也是有女怀春。
殊未料,咱们只是见其一而未见其二。
他在外面居然又目成心许了一位雷二小姐。
听石虎叙述,他二人既非琴挑文君,又非落花独意,分明是互生情愫。
那我们又算什么?是丫鬟,还是普通朋友?思及此,她是醋海翻波,只道小石头定是笃新怠旧。
她想,我与邓姐姐倒是至死靡他,心里脑里装得全是他,没料他反而在外面暮翠朝红,和别的女子山盟海誓起来。
年轻女子原就喜欢异想天开,或游思妄想,情丝缠身者即愈发厉害。
固然她兰质蕙心,寻常时才慧百倍,但逢此际遇,依旧心下酸楚。
悒悒不乐里,偷偷瞧了邓蓉一眼。
见她也是玉惨花愁,坐卧不安。
心下一紧,暗道,蓉姐姐对石大哥也是一往情深,可囿于她曾有婚配,一直自怜自哀,而石大哥似也从未表白过。
如今这情势,只怕蓉姐姐心里比我尚要酸苦百倍。
由于脸上的胎记,冰清自小便倍受父母的冷落,除了母亲偶尔地嘘寒问暖外,父兄等人素来不理会她。
虽说这些时日,父亲广智似对往日之事颇感疚愆,同时对她也是呵护倍至。
但这打小的心灵伤痕,总有意无意间,令她很重视身边的亲人。
想那邓蓉曾是一派掌门,久行江湖,性子较为爽直。
恁久时日,始终视冰清为自己的小妹。
与此同时,冰清对这分姐妹情谊也极看重。
当真有不是手足,胜手足的意味。
此刻见邓蓉哀伤,冰清居然感同身受。
心道,邓姐姐如此可怜,无论如何,总须设法玉成了她。
否则,我心何安?一时间,她全然忘了自己。
所想所思,便是如何教邓蓉快乐起来。
如此一来,胸中醋涛渐息。
旁人看去,但见她先是轩眉嗔容,遂即闲然自定,神色安稳,竟看不出半点对小石头的不满或怨怼。
浑似听着寻常之极的事,至于那个男主角,也似如陌生人一般。
龙儿手指托腮,凝眸寻思。
直觉眼前的几个姑娘们当真难以索解。
比之前在途中碰到那些个女子,复杂得多。
她原道石虎说出璺儿之事,纵不引得众女争锋吃醋,也必然愁眉苦脸,不定是怫然大怒。
谁想,她白白忐忑了许久,却见她们神意自若,非但毫无异样,更镇静到了极点。
刹那间,她对小石头佩服得五体投地。
同时对石虎先前所说的,小石头多半嘴甜舌蜜,顿也全无怀疑。
心道,她们不呷醋捻酸,定是少爷的本事使然。
否则,焉能有此平静结果。
雷倩闻得二姐与小石头一起,高兴道:那便好了,之前没听到二姐的讯息,差点吓死我了。
说着,轻拍酥胸,以示之前如何担心。
邓蓉轻笑道:倩妹妹,只要石兄弟在场,你还怕他不尽力相救?那倒不是。
雷倩闻言,脸色一红,也不知动了什么心思。
诚因璺儿之事,众女心思各异。
但闻得小石头无恙,终觉心下宽慰。
均道,不管如何,只须待他回来,一切事儿便即明了。
那日过后,又是数日光景。
小石头非但不见回来,甚而连个报音人也没有。
如此一来,三女自然千思万绪,既为小石头的安危而耽忧;又为他的喜新厌旧而怨气满腹;心烦意乱里,三女皆是黯然伤心,神糜不振。
平日最为话多的雷倩,竟也变得沉默寡言,偶尔一句,也多没笑容。
总之,愉悦之绪在她们身边渐渐消失,替而代之的尽是焦思劳神,坐立不安。
这一日,众人又聚花厅品茗。
时当天风和煦,阳光正暖。
除龙儿外,冰清与邓蓉俱都心怀愁绪。
尽管不时陪着她笑语两句,然转眼便心神恍惚,心头人儿渺无音讯,又那里快乐得起来?至于前几日的捻酸劲早忘得一干二净,直想,但须小石头能回来,别说他只带一名女子,纵然带上十七八位,也随他去了。
雷倩更甚,连品茗聊天都欠缺兴致。
一人偎在花厅边的大石上,手上播弄着一朵堪堪摘下的花蕾。
一瓣一瓣地数着,把所有的希亟,皆寄托于这种渺茫里。
邓蓉瞧在眼里,疼在心里,忙自招呼她过来,又唤她坐在一旁。
刚想开口劝慰。
雷倩乖巧,替她斟好茶水,抢先说道:两位姐姐定又在挂念石大哥。
不过,你们放心就是,石大哥恁般大的本事,世上有谁伤得了他?何况,还有只大雕陪他身边。
邓蓉颔首,笑道:倩妹说得是,姐姐多虑了。
见冰清默默无语,又道:冰清妹妹,咱们也毋庸挂怀。
石兄弟数日不回,依我看必有甚大事要办,料想再过几日就回了。
冰清轻点臻首,朝其一笑,心下却想,他与雷二小姐一起会有甚大事?不定时下在那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着呢!思起这茬儿,芳心内便觉苦闷。
便在这时,行来一名侍女禀道,说馆外有位年轻男子来寻雷倩雷小姐。
雷倩愕然,朝大伙看看,撅起小嘴道:是谁啊?金陵城里有什么人认识我?邓蓉也讶,说道:莫不成与那潘国舅有关?雷倩闻言,娥眉皱起,凶巴巴地道:这家伙,原当他好心带我来金陵,谁想他竟是楚王派来得。
哼……若不是他故意隐瞒,石大哥又岂会遭人埋伏?跟着,又道:幸喜有冰清姐姐在,冰清姐姐聪明绝顶,眼亮心明,他想混水摸鱼,未免有些塞耳盗铃,愚不可及。
冰清谦笑道:倩妹妹这般夸我,我真有些飘飘然也。
说来,也是碰巧,若非他失误在先,我也察觉不出。
雷倩道:冰清姐姐,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若非他自己都招认了,我到现在还没想出原因来。
冰清一笑,说道:旁人只道行诈必要滴水不漏。
就像那厮与石大哥说话的时候,因其早有预谋,是故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半点不像是遭人监守,或遇逢大变的模样。
由此可见,他所说之语,必然早经绸缪,之前也必排演多遍。
而且,此人胸无点墨,诚然脑子机敏,但如此一个粗陋无赖,竟代西秦出使素崇文才的南唐,未免教人吃惊不过。
你们想,就算秦方再是如何想谋害他,也不必拿本国的外交利益来寻玩笑。
正囿此数因,我前时才会故意诈他,孰想,他倒老实,一问便答,且无半点隐藏。
邓蓉笑道:这也是妹妹你眼利,换做是我,包准看不出来。
不定此刻仍让他在外逍遥。
冰清又忙即谦逊。
雷倩道:这家伙实在可恶过甚,等石大哥回来,一定要给他些厉害瞧瞧。
说着,又自回头,朝那趴在大石上,懒洋洋晒太阳的石虎道:石虎,你眼下闲得很,不如先去给他些教训,好让他知晓骗人的结果。
石虎起身,磨拳擦掌。
邓蓉急忙阻止,道:不可,不可……雷倩道:为何不可?邓蓉道:潘世杰欺瞒石兄弟,又骗他自陷埋伏,虽说是桩大过错。
但他之前也曾救过石兄弟的性命。
你忘了……那时,石兄弟得罪秦皇,倘非潘家从中出力,石兄弟又岂只充军那么简单?何况,此人虽然粗鄙,但性子还算豪爽,为人也甚仗义,只不知此番为何助纣为虐,竟助楚王暗害石兄弟。
依我看,事里必有内因,可惜他始终不说,我们却也奈何他不得。
雷倩道:有甚奈何不得?只要石虎揍他几拳,相信他招得比谁都快。
不过那会石大哥得他襄助,我也晓得,只是气他不过,如今居然想害石大哥。
邓蓉笑道:姐姐知道你疼爱石兄弟,但此事终须待石兄弟回来再说。
又道:咱们也别只顾讨论潘世杰了,这会有人寻你,你到底见是不见?雷倩猛摇脑袋,连声道:不见,不见,这人我又不识,见他何用?那侍女得令,刚想下去。
冰清唤住,对雷倩道:倩妹妹,还是见一见吧。
万一此人是石大哥遣来的或又是你父母托其传递什么音讯。
咱们大意地推了去,倘若是真,它日岂不懊悔?心下却想,也不知那名男子是否真是石大哥所派。
如若真是,怎又只说要寻雷倩?难道说我和蓉姐姐加在一块儿,也及不上一个雷倩?转念又想,是了,多半此人是雷二小姐派得,不关石大哥的事。
唉……不对啊,雷二小姐能派人传递消息,可石大哥为甚不带个音讯回来呢?就这眨眼工夫,她脑海里瞬息万思。
心旌更是时喜时忧,时怨时怜……雷倩闻她言语,神色一愣,忙道:不错,不错,幸有姐姐你提醒。
当即吩咐侍女带那男子来见。
不多会,一名年轻男子由侍女带进。
雷倩看得呆若木鸡,余裕之后,猛得大喊一声:四哥……原来来者竟是雷家的四少爷雷博。
要说雷博何以到了金陵,此事说来便就话长了。
当日他一怒之下,离车而去。
由于心下愤懑,一路走来均往荒无人烟处而行。
走不许久,胸中怨气渐息,便开始留意四周景色。
却见山石嶙峋,杂木丛生,脚下更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
不时又有小鼠灰狐在葳蕤里窜出,那唏唏簌簌之声再合上眼前山石之怪形,陡教他胆战心惊,大是惶恐。
心道,早知如此,原不该赌气出来。
又走数步,脚下踩空,足踝顿伤。
他是雷啸岳入了朝廷后才始出生,素受父母疼惜,从不曾遭过苦楚。
这刻脚足小伤,居然登时坐倒在地,哇哇大叫。
且这脚扭又是愈揉愈疼,他脱下鞋袜一看,竟肿起大片青淤。
当下是眼泪汪汪,旁人断了腿兴许都没他这么伤心。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
忽听背后有人大笑。
回头一看,原是数日前在长安郊外,围攻小石头那几位白胡老道中的一人。
他心下本郁,又遭人耻笑,越加愤懑,吼道:你笑什么?来人是峨嵋耆宿闵一得。
他们师兄弟七人,当日循着石虎踪迹,一路跟寻,只盼除了虎妖,以免百姓遭殃。
同时,小石头的离去,他们也迁怒到虎妖头上。
直觉倘若不除之,委实无颜至极。
因此,几日来均在荒山野地里行走。
没想,虎妖没见着,反而遇见了雷博。
只听他嘿嘿笑道:小子,崴下脚就哭了?这人随意惯了,饶是雷博说话极冲,也不着恼。
如换成金蝉子在此,只怕早已一飞剑取了雷博性命。
要你管?雷博忙着擦干泪痕,倔强地道。
闵一得哈哈笑道:臭小子,说起话来真与我那以前的小师弟,没甚两样。
我喜欢……像你小师弟?雷博想,看你老儿至少百十岁了,你那小师弟多半也要六七十岁。
我像他?他打小与雷璺一样,一是不爱习武,二是身子骨弱,因而始终学文。
平日里常常自诩风流倜傥,眼下闻闵一得把自己与一糟老儿相比,当真郁积到了极点。
跟着对闵一得也便愈无好感。
闵一得不知他想法,听他问起,忙即颔首不断,道:是啊,你就和我的小师弟当年一模一样。
哼……雷博懒得理会,自顾揉脚。
孰想,他这般表现,与那被宠坏的宁道子当真是几若一人,毫无二致。
宁道子本由闵一得带下峨嵋山,之后,也是在他眼皮子下被姜神君一指亟灭。
因而,每当思起,那股子愧对恩师的内疚,便始终郁郁不散。
此刻见了雷博,即便心下明白当日师弟被杀,实已元婴尽诛,再不得转世,然心下依旧欢喜得紧。
暗道,此子不仅生得与小师弟年轻时相若,尤其难得是,这脾性也一般。
他笑着走上前,道:小子,别揉了。
我来替你看看。
接着,不由分说地迳自拉开雷博的手,继而掌心蕴力,缓缓附去。
说也奇怪,那足踝间原淤肿得厉害,被他轻轻一抚,不须臾即复原貌,再看不出适才曾青肿过。
雷博惊讶地看着,嘴张大了竟自合拢不下。
没想眼前老儿生得虽不起眼,功夫倒是精深。
几下凉嗖嗖的便治好了自己的脚疼。
见他这样,闵一得甚是得意,笑道:小子,全好了。
站起来走着试试。
雷博颇有怀疑,暗道,就算不疼了,但骨子里的扭伤总该在吧?难道,眼下就能走了?将信将疑地慢慢起身,又战战兢兢地迈出一步。
实在是刚才的钻心疼楚,令他创钜痛深,尤有后怕,那一步跨出,竟虚空伫留,始终不敢落地。
闵一得看不过去,猛一记拍他后背。
雷博一个趔趄,踉踉跄跄冲前好几步。
待站稳脚足,回过头,气吼道:死老头,干吗拍我?闵一得嘿嘿笑道:不拍你,你敢落脚么?难道就这么待一晚上?雷博醒神,心道,对啊,我刚才一连走了数步,确实没感疼痛。
迅即跳蹦数下,果不再疼,心下大喜。
继而抱拳作势,道:原来前辈本事这么大,适才我言语得罪前辈,着实卤莽了,还望前辈您恕罪。
闵一得摆手,笑道:不知者不罪。
有甚道歉的?你还是像原来一样,与我有甚说甚,倒是好玩。
此言正合雷博心思,若非刚被闵一得治了脚伤,他决计不会抱拳作礼。
即道:好,前辈生性爽直,是个性情中人。
被他一夸,闵一得愈发欢喜,叉着腰哈哈大笑。
道:小子,你可愿拜我为师?拜你为师?不错!怎样?雷博有些怔然,根本没念及这怪老儿会想收自己为徒。
他素来厌武,认为舞刀弄枪之辈着实粗鄙,口上老喊着打打杀杀,且脏言污语一大堆,又大多目不识丁,实非君子所为。
不过,自璺儿喜欢上小石头始,这念头已有转变。
他只道璺儿喜欢小石头的英武和神勇,是以才对自己这个文文弱弱的四弟不屑一顾。
只是一来自己岁数已大,固想改习武艺,只怕也晚了;二来,即便学全了爹爹的武学怕也不是小石头的对手,许到最后,也难逃失败之耻。
与其日后不断失望,不如潇洒离去。
或许如此,璺姐才不会忘了自己这个文弱的弟弟。
正囿此想,他才断然下车,说来也着实不想亲眼看见自己的心上人儿和情敌缠缠绵绵的景像。
见他始终不语,闵一得急道:怎么?不想拜我为师?你可知道,咱们峨嵋派乃天下三大武脉之一,世间不知多少人想拜入本派门下。
你小子一点兴趣也没有?三大武脉之一?雷博轻声说着。
闵一得道:是啊,本门就是三大武脉之一。
雷博又道:不知比那昆仑怎样?闵一得最气昆仑,闻言大恼,高声道:本门与昆仑势不两立,他们虽也是三大武脉之一,但源出阐教,此刻已有衰败之像。
而本门源出西方教祖,乃为佛道双修,须知,入我一门,等如同学两宗技艺。
小子,你好好考虑一下。
话音甫落,雷博噗嗵跪下,扬声道:师傅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闵一得大喜,陡时欢天喜地的作势搀扶。
不想,雷博身子一缩,又道:师傅,在我正式入门之前,弟子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倘若师傅应允,弟子对本门终身不贰。
但师傅如果不应,弟子情愿立刻死在这儿。
闵一得愕然,忙道:好、好,有事快说。
我全答应就是。
他好不易寻到个与当年小师弟差不多的人儿,此刻岂肯让他去死?雷博道:弟子与那东周的震北王爷赵岩有些纠葛,师傅若应允帮我杀了他,我便入门。
否则……不等他说完,闵一得大笑道:我当何事,原来竟是这个要求。
说着,扶起雷博,又帮他拍去膝上泥灰,道:此事不须你说,那赵岩,本门也是要除去得。
此人明的是昆仑弟子,实质却是魔教妖人,打算颠覆天下正道,其心甚毒。
乖徒儿尽可放心,此人生死包在为师身上。
哈哈……听闵一得这么说,雷博并无疑念。
前时诸道围攻小石头,他也看在眼内。
但在入门前提这要求,不过是想坚定诸道诛杀小石头的决心。
雷博动甚心思,闵一得丝毫不知。
心下直是欢喜,望着眼前这个气质俱佳的入门弟子,真如灌了蜜似得甜。
只想,大概是恩师上天有知,晓得咱们失了小师弟,因此借此徒儿慰我内疚。
当下转出深谷,又寻到另六位老道和金蝉子。
闵一得把自己已收雷博为入门弟子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予诸位师兄知晓。
另六位老道不置可否,但看雷博的眼神,却比原先和煦不少,也慈蔼不少。
金蝉子跟着上前,拖着雷博的手,显是亲热无比。
待再闻得雷博的入门要求,便是要诸老道务须诛杀小石头,心下更是欢喜。
二人对小石头均感厌恶,不过寒暄数语,片刻后已是相见恨晚。
跟着,又自一番密议,英雄所见略同的认为,小石头乘禽远遁,必是先至金陵,去看另外二女。
于是,老道们搜索虎妖的工作,暂告段落,迳自御剑升空,直飞金陵。
这也是当日,东周密谍们何以寻找不到的原因。
他们那会想到,手无缚鸡的雷家四少爷突然会腾云驾雾起来。
第177章 嗜痂之癖-第181章 不可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