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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知秋

2025-03-25 12:02:07

叶知秋和许至恒在西冲过了悠闲的两天,早上五点半起床看日出,乘快艇到海面上看小岛风光,上渔船跟渔民一块出海捕鱼,到小镇上吃最新鲜的海鲜,和游客玩沙滩排球、烧烤。

晚上躺在小木屋,叶知秋枕着许至恒的手臂,远处海浪和屋后风吹松涛的声音交织,衬托出属于海边夜晚的静谧,他们低低细语,漫无边际地聊着。

这次来,看中什么品牌没有?眼下条件也不是很合适,放放再说吧!不会真的打算到深圳工作吧?叶知秋反问他:你还会在杭州待多久?提到这个问题,许至恒有点挫败,前天他父亲刚和他谈话,希望他能留下来:你大哥现在情况不明朗,即使康复也不能太过劳累,公司确实需要人打理,汽配那边,穆成可以照管,大不了再请一个总经理。

我不知道,秋秋,一切得看大哥的情况。

我父亲确实希望我留在那边,但我并不愿意。

我很抱歉,现在给不了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没关系啊,至恒,我并不是催你,现在你家里需要你,你当然不能随心所欲。

我只是想,如果你得留在杭州久一点,也许我会考虑接受深圳这边的工作。

许至恒默然,叶知秋支起身子盘腿坐在床上,在幽暗的光线中看着他:至恒,我有我的理由。

我以前从来没对你解释过,今天会好好说清楚。

她停顿一下,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去杭州前,我回家了一趟,我父母告诉我,他们住的厂区宿舍传出了拆迁的风声。

我父母一辈子在那个工厂工作,现在都退休了,收入不高,没多少积蓄,我不想他们拿一点拆迁补偿只能住到郊区去,想把滨江花园的房子留给他们。

这个很好啊,我本来就不赞成你卖房子,可是跟你决定去深圳有什么关系?不要跟我说你喜欢那个工作有挑战性。

叶知秋轻声笑:报酬吸引我啊,深圳这边服装企业的待遇要远远高过内地,我既然决定把房子给父母住然不能卖。

过这边来工作个一两年,大概就能提前还清房货,到时无债一身轻,想做什么都可以比较自由了。

你还是点也没考虑我,对吗?不对,正是考虑到你,我下不了决心答应他,至恒,我的确不愿意给我们的相处再增加不确定因素了,我很为难。

这的确是她头一次如此坦白讲她的两难,许至恒将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前。

不是这个意思,秋秋,你一点也没想过,工作如果不是给了你成就感和满足,那就并不值得你一个人背井离乡。

你留在内地,就算我暂时不在身边,至少有你父母可以照顾你,我也能稍微放心一些。

我是你男朋友,如果我一点也不能分担你的担子,我会觉得自己很多余。

‘\'叶知秋俯身伏到他身上,吻他的嘴唇:谢谢你,至恒,可是有些担子真的只能自己背啊。

比如你的家事,我就一点也帮不了你。

你始终把我们分得太清楚了,知道那天我在机场接到你有多开心吗?你来当然不可能帮我解决什么事,可是能在那么烦乱的时候看到你抱着你,我就觉得什么样的麻烦也是可以过去的。

你和我之间,到现在已经不是谁帮谁的问题了。

我知道好多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控制,不过在能控制的部分,我们却不做出努力,那关系怎么才能更深入更持久?叶知秋被深深触动,一直以来她苦恼的正是两人的关系没有一个可预计的未来,现在不免自问,自己又为此做出了多少努力呢?不过是消极等待罢了。

她伏在他怀中良久无语。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嗅着那淡淡的香味:秋秋,我知道现在什么也不确定,这种情况下,我不应该对你提要求,不过,我真的希望你不要到深圳工作,等大哥情况一稳定,我会尽快赶回来。

房子的事,交给我解决。

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试看找真正合适又喜欢的工作。

不要再和我计较,不然,我只能当你并不想接受我了。

叶知秋仍然不说话,许至恒无可奈何:秋秋,不高兴了吗?不是啊至恒,她抬起头,眼睛中有晶莹光泽闪动,我很开心。

叶知秋重新伏到他身上.突然觉得内心充满愉悦,不是因为有人接过了她身上的一个重负。

她对自己的工作能力有信心,并不真正害怕经济负担。

只是,这是头一次许至恒和她谈到如此家常实际的问题,让她突然有了踏实放松的感觉。

她依偎在他怀中,嘴唇印在他的唇上,柔软而灼热。

许至恒紧紧搂住她,回吻着她。

月光透过窗纱将朦胧柔和的清晖投入室内,她的面孔柔美地悬在他眼前,让他沉醉。

如此从身到心再无隔膜地相拥,两人手指紧扣,呼吸交织,唇舌交缠,每一个空隙仿佛都已被填满充实。

这样极致的灵肉交融,带来的幸福感似乎溢弥散开来,飘落在小小木屋的每个角落。

叶知秋以前出差多次到沿海城市,有一年索美将励工作表现突出的工作人员,还给过她普济岛休假,许至恒在美国留学时饱览了阳光海岸风光,也曾到到欧州尼斯和爱琴海度假。

相比之下,西冲海滩这个不算大的风景区尽管海滩洁白,海水湛蓝,也并不特殊之处。

可是是这是头一次两人如此从容共对,一切都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到第三天,叶知秋和许至恒叫了车直接去机场,搭上了各自返程的飞机。

叶知秋回来后打电话给西门,约好时间去了滨江花园三期工地,眼前烈日下楼群即将封顶,西门带她看了准备用做样板单位的楼层,三期户型都颇大,售房的口号是躺在浴缸中也能看江,自然是有些夸张,可是地段的优势明显,房型和看江的视角确实还要好于她买的一期。

两人回到西门办公室商谈细节,他们预备拿出三个主力户型,做不同风格的样板间。

叶知秋有点迟疑:你要赶国庆开盘,时间确实很仓促啊。

人手不是问题,秋秋。

你可以确定空间分隔,让装修公司开始先施工,你再同步做后期设计和软装。

你的设计定了以后,三个样板间可以同时施工,而且说实话,样板间全是赶出来的,我们一期的时候试过二十天弄出一个样板间,反映照样不错。

她想,既然眼前没有工作,又不适应完全闲下来的生活,做一下这个也不错。

而且,她几年来负责公司卖场设计装修,确实对装修构思画图有点超出于工作之上的爱好。

她跟西门签了合同,收了订金,拿回详细户型图和量房尺寸,马上照西门的要求开始设计。

拿着资料,叶知秋漫步走到一期自己的房子,打开门窗,站到阳台上看着炽热阳光下的长江,视线旷远,心底澄明,知道自己终于放下了最后一点负担,对这个房子再无心理阴影了。

第二天,她索性收拾了衣服,搬到滨江花园,这边比较宽大明亮,方便她支起画架,同时又接近工地,好随时去查看。

她每晚和许至恒通着电话,他听说她接了这么个工作,不禁大笑,通话时居然很多时候就是他听她讲关于设计的构想,出乎她的意料,他表现出深厚的兴趣。

这套房要求我做英式乡村休闲田园风格。

他明显忍着笑意,显然觉得这创意有点诡异了:在一个红尘滚滚的城市复辟简奥斯丁吗?秋秋,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没那么难呀,我准备主要用硝基漆,白地板、白色的天花板,把门做成拱形,复古式铜吊灯,墙纸用小碎花,所有家具全部白色实木,餐桌上放造型复杂的烛台,浴缸要四脚那种。

许至恒不能不感叹她总有应对之策:要不要看下《理智与情感》找灵感?李安的版本不错,我还是在美国时看的,居然这么文艺的片子我也看下来了。

她也笑了:不用,开发商要的不过是个噱头罢了,谁会认真去考据维多利时代的家具。

你自己喜欢什么风格?我喜欢带点实用的,舒适、轻松的那种,不要拘泥于什么田园、现代或者地中海之类似是而非风格。

不过样板间设计通通是概念先行,不能讲实用,倒和卖场装修很有相通的地方,色彩必须出挑,灯光必须突出,普通人家要玩这一套,电费单子会很可观。

你喜欢对着一面艳丽的墙壁吗? 许至恒似乎有点受惊了,问。

样板间肯定会效果先行,不过如果我自住,宁可浅浅的米黄就好,让人心情安宁,又有居家感。

她开始跟他讲琐事:阿北又给我打电话来了,开出的薪水让我吃惊加动心,真的很诱惑我。

许至恒没好气地说:让他一边凉快去,不要打我女朋友主意。

才几个钱就想要你卖命给他打市场。

没办法,对上班族来说,价值就是用那些数字衡量的,他要给得再高点,我大概愿意肝脑涂地了,想想真是悲哀啊。

那也不许去。

他很直接地说,而她居然觉得这个语气来得霸道而甜蜜,嘴角嚼着笑意,自嘲地想,真是发了少年狂了。

有时她发点小牢骚:那个东南亚风格的样板间我打算做一个竹和藤混合的立体装饰墙,效果图画得我的眼睛都快瞪酸了,至恒。

别画了,起来看看长江。

我正坐在阳台上喝茶,好像马上要下大雨了,听见雷声没有?江上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一阵沉闷的雷声滚过。

继而闪电不断,霹雳声忽而尖锐,忽而沉闷,大粒雨点开始重重击打着无框阳台的玻璃。

怕不怕?和你讲着话,怎么会害怕呢?她坐在阳台椅子上,手边放了杯花茶,看着远方在大雨中一片苍茫的江面,在雷声的间歇轻声说,可是,还是真想你在我身边。

我也想你,秋秋,很想,一阵雷声将他的话湮没了,可是叶知秋清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这样豪雨如注的夜晚,她却没有丝毫孤寂感。

闪电再度短暂照亮江面,她看到江心有拖轮驶过:不知道这样的天气轮渡还会不会开。

等我回来,一定陪你去坐轮渡。

两人每晚通话都到深夜才互道晚安,居然比从前共处时似乎多了交流。

画图的间隙,她禁不住抬头,从窗子看滚滚东流的江水,想,这样心有所属却又放松的感觉真好。

叶知秋的第一套设计很快得到西门的赞许开始施工,她继续做剩下的设计,有时步行去工地看现场施工情况,有时去看配套要用的家具、灯具,或者去商场看家纺制品、小摆设。

等她终于如期完成了设计,三个样板间在装修工人手下一天天成型,她大大松了口气。

这天,她去本市奢侈品牌最多的商场买配套的餐具,所谓英式田园风格固然是噱头,但也非得有些小道具配合气氛。

西门已经慷慨地批准了她造的预算,同时奸笑:不要紧,到时嘱咐工作人员看紧点不能损坏了,最后搬回家我自己用。

叶知秋站在wedgwood专柜前,看着一套名为乡村格调的餐具.觉得名目虽然与装修风格吻合,可是到底失之素雅,并不配合样板间;倒是另一套名为丰饶角的系列,带有繁复的树叶图案,看上去比较出挑;还有一套猎狐场面的,经典是足够了,英式味道也很浓,但未免贵族气重了点。

她正在比较,身后传来一个斯文纤细的声音:叶小姐,现在兴致很好啊。

她回头一看,竟然是久违了的方文静,她穿着精致的粉白色套装,短发烫成俏丽的微卷,挽着个爱玛仕皮包,一脸笑意,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叶知秋不想理会她,只点点头,让营业员拿出丰饶角系列中的一个咖啡杯和咖啡碟仔细端详,想象陈列在复古餐桌上的效果。

听说叶小姐失业了,不过手头似乎倒比以前豪阔了,看的餐具真不是一般工薪族消费得起的。

营业员显然对这种对话很有兴趣,停止介绍听起热闹来。

叶知秋哪给她机会,和颜悦色地说:请开票,就这套了。

方文静娇笑:看来传闻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叶小姐辞职果然另有内幕,可怜安民还一心以为你失业落难,想来拯救你。

叶知秋拿了票转身面对她,保持着和气的神情,可目光锐利得让方文静一时不能逼视:方小姐,或者范太太,人贵自重。

另外,你并不真想我给你先生来拯救我的机会,对不对?不等方文静回答,叶知秋绕过她去刷卡付账,开好发票,回来却见她仍然没有离开。

她也只做不见,让营业员拿出全套餐具一一检查,再让她包装好。

我想我只要告诉他,你这会儿逛商场买全套wedgwood,连眼都不眨一下,过得很开心,他应该就没什么好牵挂的了,也不会再念念不忘了。

方文静耸耸肩,笑了。

叶知秋不禁大笑:范太太,你的智慧始终有限,回去跟你先生说我的传闻,只会让他更想救我于水火之中。

我要是你,就什么也不说,而且以后与我成为陌路,各不打扰最保险。

她拎了餐具扬长而去。

出了商场,站在路边等出租车,这时才突然发现,天气已经不再那么炎热,太阳西斜,风带了一丝凉爽意味吹拂着,毕竟已经九月了。

这个夏季,一如既往地炎热漫长,却也在不知不觉中到了尾声,似乎比往年要过得轻易,而秋天已经无声无息地占据了城市。

想来各服装公司的薄秋装应该已经上柜,夏装开始做季末打折了。

她回头看商场,有一丝惆怅,近一个月来她进商场都直接看家居用品,竟然没在女装楼层停留一步,原来放弃一个固守几年的习惯如此简单。

手机响起,是个陌生号码,她接听:你好。

你好,听筒传来一个干净利落的女声,说着标准悦耳的普通话.请问是叶知秋小姐吗?我是,请问你是?邵伊敏,丰华实业董事长助理,有个工作机会想约叶小姐面谈一下,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

叶知秋近一个月陆续接到过几个小服装公司的邀请,可是工作环境并不能让她动心,全都婉言谢绝了。

她当然听说过本市最大的民营企业丰华实业.只是丰华的主业应该是民用住宅和商业地产开发以及商贸,却不知道怎么会主动致电自己提供工作机会,更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机会。

不过处于无业状态,没理由不去一试。

她和邵小姐约好了第二天去公司见面,不免满心猜测。

回到滨江花园三期样板间,叶知秋将餐具拆开摆好,退后几步看看,细腻的骨瓷、精美的图案在灯光照射下美仑美奂,不由暗自感叹,果然有时格调就是用钱堆出来的。

她嘱咐保安:走的时候一定记得锁好门,明天除了保洁人员,再不要随便放人进来了。

现在参观一下没什么关系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她惊讶回头,许至恒正站在门口,他穿着浅浅的灰蓝色衬衫,深色长裤,双手插在口袋里,含笑看着她。

保安见他们显然认识,就先出去了。

许至恒漫步走进来,环顾眼前的样板间,回头露出一个赞叹的表情:我得说,很漂亮,相信简奥斯汀也会同意我的看法。

叶知秋惊喜交集,只怔怔看着他。

许至恒注视眼前的叶知秋,她为方便做事,穿了T恤、牛仔裤加匡威白球鞋,头发绾在脑后,打扮固然轻松,更重要是她看着他,神情松驰,眼睛中满是喜悦,浑然没有以前总带着的警觉意味。

她投入他怀中,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尾声  至恒面谈的情况怎么样?许至恒发动汽车,问道。

还好。

叶知秋欲言又止,她确实有点小小震动,需要理清一下思绪。

今天下午,叶知秋如约来到丰华实业做面谈。

丰华实业的办公地点在市中心一个写字楼,据说是集团自有物业。

前台小姐带她走进一间光线明亮的办公室,里面一个女子起身致意,自我介绍,正是丰华董事长徐华英的特别助理邵伊敏。

邵伊敏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岁,穿着白色真丝衬衫,黑色铅笔裙,秀丽的面孔,眼神清澈明亮,谈吐大方而简洁。

她开门见山地告诉叶知秋,此次是为董事长徐华英个人名下的盛华商贸有限公司招聘执行总经理。

叶知秋恍然,她当然知道盛华商贸,这是本市一家拿了几家国际知名服装、皮具品牌区域代理权的公司,做得堪称有声有色.她也曾在商场盛华代理的专柜、卖场盘桓,观摩他们陈列商品的经验,有些是直接由品牌总代理统一规划.颇有可资借鉴之处。

只是盛华商贸公司走代理的路子,与本地服装生产企业向来来往不多,因此她并不知道幕后老板是谁。

邵伊敏先详细询问了她对于商场管理流程的认识、代理品牌管理的看法、营销人员的要求,所提问题之深入、范围之广泛都让叶知秋一边回答一边诧异。

她做服装这一行时间已久,当然不会被这些难到,可是眼前这位邵小姐,看着年轻,且是集团公司董事长助理,却显然对这一行业了解颇深。

叶知秋想,大约还是对自己要求太过放松了,一直自诩行家,此刻不能不有危机感了。

谈得差不多后,邵伊敏大致介绍了盛华商贸公司的经营情况和执行总经理的职责,然后放下笔,直视叶知秋:叶小姐,我对你的情况基本满意,如果你对这个职位有信心有兴趣,那么接下来,徐董事长会安排一个时间和你面谈。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请讲。

我并没四处求职,也没挂简历到网上,请问邵小姐是怎么想到打电话给我的?邵伊敏微微一笑:有人跟徐董事长做了很明确有力的推荐.而董事长觉得那个人的推荐是可靠的,然后我到几家商场,对叶小姐以前的工作做了基本的考察,就这么简单。

叶知秋点头:我明白了,请给我一点时间.我明天答复是否接受徐董事长的面试,可以吗?当然可以,考虑清楚后请直接打我电话。

叶知秋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号码,却长时间踌躇,终于,她还是放下手机:至恒,这是一个很难得的工作机会,负责六个国际品牌在省内的销售,要做的工作相对单纯,不会天南地北到处出差.但基本是独当一面,更有挑战性。

许至恒点头:如果你喜欢,只管去做。

只有一个问题,叶知秋迟疑一下,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曾总向丰华徐董事长推荐了我。

当然只可能是曾诚推荐了她,此时提到这个名字,她不能不惆怅,可是连打电话致谢,她都颇费踌躇,思量再三,只觉得随口一个谢谢仍是轻慢了这一番心意。

听到曾诚的名字,许至恒并没有动声色:你觉得这是一个障碍,还是认为我会介意?我只是不希望我们之间再有不必要的误会,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接下来会在哪边更多一些。

这段时间我确实在想,如果你会更多地待在杭州那边,我会考虑去那里找工作,当然前提是你愿意我过去。

许至恒默然一会,摇头笑出了声:秋秋,从昨天到今天,我一直等你问我这个问题。

刚才还在想,这爱操心的女人,似乎这回真的洒脱不在乎了,哪知道你是担着这么重的心事。

对,目前我不愿意你去杭州,因为我会留在这边。

叶知秋默默消化着他这句话,看着前方不做声。

大哥情况基本稳定了,他刚和大嫂一齐送了侄子上小学,已经重新开始工作,我和我父亲说服了他,收缩一部分公司业务,不能太过急进操劳,工作的同时注意身体和家庭。

至于他和大嫂的关系,得看他的努力和大嫂的意愿,别人不能插手。

这边穆成越来越进入准爸爸这个角色,总嫌我把担子全甩给他,霸占了他太多时间。

而且,他顿了一下,我不放心总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哪天你的不安全感突然迸发,跑去跟别人结婚了,就要了我的命了。

叶知秋自嘲地笑:你以为结婚这么容易吗?并没人拿着戒指成天等我点头。

我想嫁就能把自己嫁掉的话,我父母也不必再逼我去相亲了。

许至恒一扬眉:可别跟我说这段时间你准备去相亲了,天哪,我回来得真及时。

车子怎么停这边啊?叶知秋疑惑,许至恒将车停在了滨江花园的二期,做样板间装修期间,她天天通过这里步行去三期工地,却从来没有停留。

带你去个地方。

他握着她的手进了某个单元,这边已经交房,电梯内壁用护板封着,显然防止运送装修材料时有损坏,上到20楼,相对的两个房子都传出装修的敲击声。

许至恒按了右边门铃,一个扎了马尾穿工装裤的女孩子开门:许先生,你过来了?许至恒牵叶知秋走进去,里面已经装修到了扫尾阶段,几个工人在做墙面乳胶漆,她诧异:这是谁的房子,至恒?是要我过来帮着提装修建议吗?其实你已经提了很多建议了,现在只需要看是不是符合你的心意。

四室两厅的房子眼下还显得十分空旷,可是间隔布局合理,没有繁琐的灯光吊顶背景墙壁之类,这些并不出奇,但满处居然都是叶知秋看着眼熟亲切的细节:玄关、餐厅置物架直到书房书架的造型,尤其一间应该是书房的房间,一面墙做了软木照片墙,那个形状让她看了大惊,这曾是她装修时的一个别致构想,画了好几张详细的效果图,后来考虑到费用放弃,只做了简单的留白处理。

她回头疑惑地看着许至恒,那个女孩子也尾随进来,笑道:原来你就是这些效果图的作者。

她将手里的文件夹递给叶知秋,里面一页页翻开正是她以前为那所房子所做的装修设计,重新做了编号,在这里采用的部分放在了前面,同时附加了说明和局部修改意见。

这是我接到的一个最特别的装修,业主先不露面,叫一个厉害的秘书来考察我,量房后出了方案,她却完全不看,倒拿来一大迭图纸叫我用做蓝本,在此基础理论上重做设计,还指定有些效果必须原样采用。

而且命令我必须晚上上MSN 向业主汇报装修进展,接受最新指示。

今天可能是墙面色彩就用浅米黄;明天可能是对不起,主卧卫生间还是简单的按摩浴缸就好;后天可能是射灯取消掉,马赛克用金属色调的那种。

那女孩子表情活泼,说话语速很快,叶知秋看向许至恒.只见他含笑不语,她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当然,效果图固然是出自她的手笔.很多设计是她出于各种考虑忍痛放弃的,却在这边一一实现:而这女孩说的改动,也是这段时间许至恒和她通话时的内容。

此时她当然明白了,许至恒就是业主,这房子,正在她全不知情地为样板间忙碌时,悄然装修着了。

我太崇拜你了。

本来有几次想甩手不干,可是看看图,功底这么扎实,我实在自愧不如,叶小姐,听你男朋友说,你是学服装设计。

我真惭愧,留点活路给我们这些专业做这个的人,这段时间我全在反省和危机中度过,他跟我说了,保证让我见到设计者本人。

嘿嘿,我是冲你才做的哦。

叶知秋被这宜爽的女孩子逗笑了:谢谢你,辛苦了。

小林跟装修工人交代几句后先告辞了,叶知秋和许至恒走上宽大的阳台,看着远处宽阔的江面。

怎么看着好像不太开心,对装修不满意吗?她闷闷地说:装修没问题,可是我当然不开心,居然剥夺了我为你设计房子的权利,任由我去为别人的一个样板间花时间。

许至恒笑:房子是为你买下来的,用的全是你的想法,本来我打算拿出一个完全的成品,让你惊喜一下,可是我这方面完全没有概念,而且小林已经烦透了我这个外行指挥她。

秋秋,后面就交给你了。

叶知秋紧紧握住他的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一个装修得很漂亮的房子里。

是呀,我是个疲惫又尖刻的房东。

而我是自负讨厌的房客,据说作派还很像放印子钱的家伙。

叶知秋再也忍不住,笑了:请问你对你的租房经历还满意吗?很满意,只是我的房东请我走人。

我猜以后再碰不到那么能干漂亮的房东了,只好自己买房子。

你得为这个城市房价虚高负一部分责任,秋秋。

叶知秋伏在阳台栏杆上大笑,正要说话,手机响起,她拿出来一看,是家里打来。

她妈妈照例叫她回去喝汤:又有好多天没回来了,下周二是你生日,秋秋,那天你恐怕要上班,今天是周末,有空回来吗?想喝什么汤?叶知秋有点惭愧,她并没把自己工作的变动告诉家里,父母一辈子在一个工厂里工作,不能理解随便辞职跳槽的举动,更不会接受放着正事不做,却打这种短工的做法。

她赶装修进度,有段时间没回家了,这会儿立刻答应下来:妈,那就今天吧,被您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炖冬瓜老鸭汤吧,比较清火,我马上回来。

她放下手机,至恒,我要回父母那儿吃饭,晚上可能晚点回来。

许至恒看着她,摇摇头:假期就算你已经补给我了.不过好像还欠我一顿饭。

叶知秋发怔:什么饭啊?你那天不声不响走了,我回家开冰箱拿啤酒,才知道我损失了什么,本来可以头次吃到女朋友做的晚餐对不对?叶知秋有点窘迫:明天我补给你行吗?你做菜的手艺怎么样?凑合,还行吧,不过比我妈差远了。

那这样好了.我要求今天喝鸭汤,以后才有对比,好知道你的手艺到底怎么样。

叶知秋着实吃了一惊,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许至恒静静看她,也不说什么。

良久,叶知秋开了口:至恒,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喝汤不是重点,我父母很老派,我如果带你回去,他们势必认为,我们已经准备结婚了。

我说过,我没有逼婚的意思,可如果他们这样认定,恐怕我会有压力。

试着把这个压力转给我吧,秋秋。

许至恒仍然看着她,语气平静地说:你总得开始信任我,相信和我也会有一个将来,不然我们怎么相处下去。

叶知秋有点茫然,她这段时间确实刚刚说服自己放下心结,打算从现在开始享受相处的每一刻。

许至恒扬起眉毛,露出他典型的调侃表情:你对我完全没期待了吗?真要命,我头次受到这种打击。

叶知秋紧紧扣住他的手,突然笑了:你也欠我一次陪我坐轮渡,今天的天气,很适合江上吹吹风。

夕阳西下,两人立在船头,看轮渡径直开往江心,船舷划开浊黄的江水,两侧翻起白色浪花,江风扑面而来,将叶知秋的头发吹得向后飞扬,直拂到许至恒脸上,她抬手准备拢住头发馆起来,许至恒却拿下她的手,从她身后抱住她,任由发丝吹拂着。

已经不那么热了,感觉到没有?江上的风最早带来季节变换的味道,马上要到本地最好的季节了。

以前穆成告诉我,要在这里过一个漫长寒冷的冬天,再过一个同样漫长暴烈的夏天,才能真正了解这个城市。

他说得没错.气候很极端又很四季分明,对这个城市的影响实在太大。

还有人跟我说,本地女孩子性格火爆,跟天气一样。

你也在本地待了大半年了,有何感受?我认识的本地女孩子不够多,样本不够齐全,不好跟天气一样做出评论。

他轻声笑,将她的头发拨到了另一侧,下巴搁到她肩上,对着她的耳朵说。

可是你秋秋,只用火爆来形容,远远不够。

她的头向后仰靠着他:我这个样本似乎不够典型吧。

我不需要一个典型的样本,对我来说,眼前这个足够丰富了。

前方江岸慢慢逼近视线,这边的高楼比江北那边要少得多,一眼望去,只见沿江大道边种植的法国梧桐树高过江边的防水墙壁.枝叶茂密地连绵成一道绿色屏障。

我喜欢你的那幅画,画的就是秋天的法国梧桐。

我父母住的宿舍区种住满了这种树,待会你就能看到了,很多树龄比我年龄要大。

我爸爸喜欢‘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这句诗,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

叶知秋,一叶知秋,我喜欢。

她笑,夕阳将她的笑容衬得明丽:喜欢这个名字,还是喜欢这里的秋天?他的声音直接送入她的耳内,缠绵温柔:喜欢与你有关的一切。

轮渡靠岸,两人走过趸船上跳板,前面一个女孩子脚下一滑,身子一歪,她身边男孩子扶住她:小心。

眼前情景让她看得有片刻恍惚,这个城市喧哗而人口稠密,每时每刻每个角落演绎着不同的故事,相似的一幕已经静静流走,而新的剧情又悄然开启,生活中的悲喜忧欢如此交集错落,每一天都有着去日留影,每一天却又都是崭新的。

见她突然止步,许至恒握住她的手,那个修长的手包住她的手,稳定而有力。

至恒。

她跟上他的脚步,迈上岸边石阶,一边轻声说,我有没告诉过你,我也喜欢你的名字。

他回头,眼睛里满含笑意。

至恒,直至永恒。

番外一  和你共此一生(一)许至恒头一次不信任大哥许至信的判断能力,是在大哥二十七岁时。

当时他二十岁,正在北京读大学,暑期放假回家,听大哥闲闲地说他打算结婚了,时间定在秋天。

父母各自喜上眉梢,妈妈已经去翻日历找黄道吉日了,许至恒笑道:怎么斯清姐去接我跟穆成,完全没提到要结婚的事。

他说的斯清是于穆成的姐姐于斯清,与许至信已经恋爱了两年多。

可是他的父母与大哥表情同时怪异了,许至信咳嗽一声:我还有个应酬,先出去一下。

等许至信出去了,许妈妈笑道:至恒,你哥哥跟斯清分手了,以后不要在他面前提这件事。

许至恒大吃一惊。

许于两家的生意往来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许至信与于斯清恋爱,被双方家长视为天作之合。

今年春节时,许氏兄弟与于家姐弟相约出游,路上两人看上去感情还好得很。

许至恒从来没太把男女之间的分分合合看得太严重,可是许至信在他眼里早就是处事稳重的成年人,突然分手也就罢了,居然又突然有了谈婚论嫁的新欢,如此风云变幻,远超过他在学校里看到的过家家式的分分合合.他只能发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感叹词。

父母绝口不提此事,他不敢去招惹大哥,于是只能跟于穆成八卦一下,他们都没觉得这个分手会影响两家或者两人的关系。

于穆成笑:我姐把你哥给甩了,她说他们性格并不合适。

这个理由最万能,可最没说服力。

于穆成摊手:我只知道我姐姐并不算难过就够了,她说信哥很好,但他们性格不合,他不是她准备过一生的那个人。

这样不是很好吗?现在你大哥也要结婚了。

许至恒见过准嫂子,不得不困惑了。

因为在他看来,面前的女孩子温柔娴雅,可是怎么看都不及漂亮洒脱、神采飞扬的斯清姐优秀。

不过他没大惊小怪的习惯,礼貌有加地对待那个明显有几分拘谨的女孩子。

他按捺不住好奇,终于问大哥:为什么这么快决定结婚?她很适合我,就这么简单。

许至信答得干脆,许至恒当然知趣,再不问什么了。

许至信结婚了,妙的是于斯清也出席了婚礼,言笑自若,她与新郎的两年相恋似乎成了正式揭过去的一页。

许至恒大学毕业后去美国留学,学成归国后在上海外企工作,轮到他被家里催婚时,他只打哈哈搪塞.并不接招。

他的女友梁倩开朗可爱,带着家境良好的女孩特有的孩子气.享受恋爱的状态,并不急着结婚;而他对婚姻委实没太大兴趣,完全同意女友的意见。

许至信的婚姻看上去倒是出了问题.他们一直没孩子,在父母催促下去做了检查,据说原因出在大嫂身上,于是中西药一齐上阵,大嫂看着明显有压力,面孔透着憔悴。

许至恒私下劝大哥对大嫂多点关心,许至信反而惊奇:我对她很好啊,在生孩子这件事上都不给她任何压力。

许至恒想,仅仅不给压力似乎对大嫂并不够,可是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终于大嫂怀孕了,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全家为此开心不已。

许至信自然也高兴,可是他并没有因此多几分对家庭生活的热衷,对于工作的狂热倒比从前更甚了几分,家族公司在他手里发展得令人瞩目。

而于斯清出人意料地嫁给了一个在大家看来相当普通的男人,技术人员出身,文质彬彬,十分斯文。

他们婚后不久有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子,然后同去中部一个省会城市,接手家里的一个投资项目。

梁倩听许至恒闲来讲家事后,很狗血地猜测:莫非斯清姐一直爱着你大哥,只是不能忍受他对不起她,于是伤心之下提出分手.现在嫁了一个虽然不及你大哥出众,可是一心对她好的男人。

许至恒大笑:女人全有编肥皂剧的天赋。

梁倩意犹未尽:说不定你大哥也一直记挂着斯清姐,所以找的结婚对象是你大嫂那种温柔贤惠不会对他刨根问底的类型。

许至恒直摇头:哪有那么戏剧化。

他了解大哥的决断,也了解于斯清洒脱的个性,根本不认为一个旧时恋爱会有什么影响。

大家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在他看来既自然又合理。

每个人的生活都在轨道上运行着,大哥在本地以强势与工作狂出名,事业越做越大;大嫂专注相夫教子,气色好于以前;于斯清与丈夫的婚姻生活各谐,事业却似乎没什么起色;于穆成走看与他相反的路,先回来工作几年后才出去留学,然后手姐姐姐夫的工作。

许至恒过的日子和别人并无不同,工作、恋爱、娱乐、与朋友交际,一样有小欣喜、小挫折、小乐趣,小乏味……直到梁倩提出分手。

如果按编肥皂剧的套路,许至恒应该是被甩以后,黯然离开上海到了内地,寄情于工作以忘记情伤。

可是其实,他有惆怅,却并没多少灰败的情绪。

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照他这个对婚姻没什么想象和期望的人看来,冲淡爱情的是时间和激情消退后的乏味情绪,两个信奉享受生活的人凑在一起,当爱情不再有开始时的乐趣时,不能坚持下去,似乎并不奇怪。

他永远成不了大哥那样的工作狂,不过,他并不拒绝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体验生活的改变和工作带来的满足感。

他从来不后悔做出这个决定,因为他遇到了叶知秋。

(二)许至恒匆匆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晚上九点,许至信的手术仍在进行中,但守在手术室外的只有他的父母和公司的两个副总。

听到车祸的完整版本后,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他从来没把许至信当成道德楷模,这边生意场上逢场作戏的风气,他也见识过.只是他有一点洁癖口,不愿意陷身其中;而许至信自控能力极强,不会容忍任何事情超出自己定下的度,也不会放纵胡来。

而且他更见识过许至信的行事历,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工作安排每次都看得他只想叹气,他不只一次对大哥说:你是做生意不是玩命,何必这样。

大嫂则在一边认命地说:你大哥对于赚钱而不是对于钱上瘾。

许至恒完全没料到忙碌成这样的大哥会带着一个年轻女孩子出差,而那个女孩子自称与他已经保持了一年多的交往。

副总之一一脸尴尬地说:她是办公室一个助理,进公司两年,打扮言谈都很低调,平时真看不出她与许总有特殊关系。

另一个副总也附和这一说法。

许至恒不语,他当然不信他们会全不知情.要说公司里对什么最敏感,老板的私生活绝对会排在前列,唯一被瞒得严严实实的大概只有大嫂罢了。

难怪大嫂会勃然大怒到掌掴那女孩并不顾仍躺在手术室内的大哥,带着侄子拂袖而去。

接下来许至恒忙得焦头烂额,父亲年事已高,本来已经处于半退休的状态,现在天天与他同去公司。

许至信多年来激进大胆。

公司生意战线拖得很长,收购并购遍布中部和南部各地,而且门类驳杂得令人吃惊。

他又出名强势,事必躬亲,底下总唯恐对他汇报得不够详尽。

现在这些事全堆到了许至恒头上,每天办公室电话响得此起彼伏,他自己的手机倒也罢了,大哥手机此时也放到他这里, 除了不停接到生意方面的电话外,那个女孩子也时不时打过来,他修养再好,也不能不怒了。

他将她约来公司,将一张支票推到她面前:请你自动消失,不要再来公司,不要再去医院,也不要再打电话过来。

那女孩子十分年轻,颧骨上犹带车祸留下的青紫痕迹,却并不损害她动人的美貌,一双大眼睛目光盈盈:我要见见至信。

但他并不想见你,他清醒后唯一问到的是他的妻子和儿子。

许至恒不疾不徐地说,根本不为那女孩绝望的样子所动,你不要以为他妻子走开了,你就有机会。

我认为,对你来讲,最好的选择就是拿上这个,他用下颌示意一下桌上的现金支票,然后别再出现。

他不当面跟我讲清楚,我不会走。

那女孩子刷地站起来,你以为你家有钱就可以这么侮辱我吗?我以为跟一个已婚男人搅在一起,已经是自己侮辱自己了。

许至恒连日派人找大嫂,没有一点消息,现在哪有什么怜香惜玉之情,只冷冷地说。

这样疲惫之下,每天与叶知秋的通话,总能让他心情略为宁定下来。

他想念与她相处的那些宁静时光,想念她那双澄清目光的注视,想念她的微笑。

当她答应过来看他时,他只觉得心情骤然明朗,连日绷得紧紧的神经似乎一下松驰了下来。

站在机场,等候她乘的飞机到达,他肩头压的事情仍然很多,大嫂刚刚有了下落,得他亲自去接;手头的工作只不过稍微理顺,仍然千头万绪;大哥的情况还没根本好转……可是叶知秋出现在他视线中时,他只有满满的喜悦。

当夜半时分,他拥紧她,头一次体会到了亲密到极致的身体契合,也许没有迸发四射的激情,可是每一个触摸、每一个吻都缠绵得让他们心悸。

仿佛整个世界在瞬间远离,他只有她,她只有他。

她再度入睡后,他也疲乏,却居然没有了睡意.他长久看着幽暗光线中她的面孔。

他从来没有在深夜的静谧里这样注视一个人。

这个女人睡得安详.卸下了白天那个镇定大方的伪装,细致的眉目之间竟然有点脆弱感。

他将手放在她摊枕上的头发上,轻轻缠绕滑软的发丝,突然只想将她抓得满把,握在自己手心从此不放。

这是他不曾体会过的感受。

第二天,他飞去大嫂的老家,按地址找去,大嫂有些意外,冷漠地接待了他,六岁的侄子明明浑然不觉大人世界里的波澜,猴到叔叔身上,笑嘻嘻地要求他带自己去动物园:妈妈都不带我出去玩,那天我打我爸电话怎么是你接。

叔叔,你说他在开会,怎么开完了也不给我打电话过来?他无言以对,与大嫂目光相碰,各自黯然。

大嫂的母亲进来解围了:跟外婆一块上超市去买东西。

屋里剩下他们两人。

大哥现在情况稳定了,大嫂,还是先带明明回去吧。

至恒,我不想让你为难,但我现在确实不愿意回去面对你大哥。

这个车祸,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要不是不想让明明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我当时就想冲进急救室,亲手掐死许至信。

她流露的恨意让许至恒吃惊:大嫂,这件事是大哥不对,我也不用代我大哥道歉,他自然必须给你一个交代,可是避不见面总不好。

我见了他能怎么样?去照顾他吗?我已经照顾他超过了十年,别跟我说家事有保姆,我很清闲啊。

对,我没付出太多体力,不过我付出了太多心力。

曾经我想过,能照顾他一辈子.也是一种幸福的生活了。

可是再要我去面对一个带着年轻情人一块出了车祸的老公,我受不了。

许至恒滞留了两天,费尽唇舌,并没什么作用。

他记挂着刚过去看他的叶知秋,还有公司里的事情,本来已经决定尽人事安天命独自返回了,然而大嫂到底扛不过她自己家里的压力,突然松口愿意回去了:我话说在前面,回去了我也不会去医院看他,他好以后,就商量离婚的事吧,明明必须归我抚养。

一切等你和大哥去谈,我不会插手。

许至恒简直大喜过望,马上订机票,并给叶知秋打电话。

第二天,许至恒送大嫂和侄子回家后,不得不马上去公司开会,可是手边放的大哥的手机却接到住处物业的电话,说有位小姐坐在门口不肯走,一听形容长相,他便知道是谁,本来准备让物业强制将她驱离,转念之间却想到,万一叶知秋回来撞上,未免引起误会。

他只好匆匆回去打发她走,然后安抚了叶知秋,赶回公司开会,同时庆幸自己想得周到。

他想,这个女人大约不会跟大嫂一样不告而别,可是她太习惯将心事藏在心底,宁可自己消化误会。

现在这个时候,他经不起她的一丁点误解,只想将她好好留在身边。

然而,出乎许至恒的意料,叶知秋倒是没有不告而别,却只给他发了个短信就直接提前去了深圳。

他本来心疼地想,她肯定是为了工作,这女人到底没法适应清闲的日子,可是飞机晚点到深夜,他竟然意外地从手机里听到曾诚叫她的名字。

知秋――似乎只有那个向她求过婚的男人那样叫她,声音平稳而低沉。

百般滋味一时间涌上心头,他顿时恼怒了。

从前他的女友梁倩漂亮可爱,从来不乏追求者,甚至有人当着他的面向她献殷勤,他总是置之一笑,没有过猜忌的时刻。

然而放下手机,他真切意识到了心的醋意来得陌生却强大。

(三)第二天晚上,许至恒抽时间陪从国外回来办事的于斯清去探望大哥。

许至信情况已经基本稳定,正半躺在床上看一本财经杂志,看到于斯清,他眼睛一亮:斯清,你什么时候回国了?于斯清笑道:上午刚回来,下午就来看你,够意思吧。

许至信苦笑:欢迎参观我的狼狈时刻。

那倒是,为这个也值回往返机票价格了。

于斯清大笑.随手捡起床边椅子上放的一个小玩具然后坐下,你儿子来看过你了?许至信接过玩具放到床头柜上:他奶奶带他来的,头次看他这么乖,坐得端端正正,我吓到了,想完了,现在我是众叛亲离,儿子也与我生分了。

结果你猜他说什么?他拍着小胸脯,说来之前他妈妈嘱咐他,爸爸这里断了,不可以乱动碰到,更不可以爬到爸爸身上。

于斯清先是笑,随即摇头:你是活该了。

你没骂我该死已经很客气了。

过了十来年,两人各自婚嫁生子,倒有了从容相对的老友感,说话自无顾忌。

许至恒心中有事,并不插话,也没留心他们说什么,只随手翻着杂志。

于斯清既没多做停留,也并没对许至信的行为发表看法,两人不过说了些别后近况,她便嘱咐他好好休息,起身告辞了。

许至恒送她回家,一边开车一边说:斯清姐,婚姻这个东西对女人来讲很重要吗?于斯清好笑地看着他:我总以为,婚姻对男人女人同等重要。

我们别上升到男女平等、妇女权益的高度,只随便说说,是不是到了某个年龄,女人会认为男人没把婚姻摆到她面前,就是对一段关系不够真诚。

一定要把关系用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才是对她的尊重和负责,再自信洒脱的女人也不能免俗。

至恒,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发这种感叹,对我来讲,婚姻这个名分,肯定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恩赐。

决定和谁结婚,就是向另一个做出承诺,只有对对方和未来有足够信心,愿意共度一生,才会给出这个承诺。

当然,法律也不能保证这个承诺能天长地久,你大哥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你大嫂应该是典型的重视婚姻的传统女人吧,可她也一样不能容忍一个徒有虚名的婚姻。

所以,不要低估女人的自我意识,也不要高估婚姻的吸引力。

许至恒笑,承认眼前的斯清姐尽管带着加拿大安适生活的痕迹,看上娴静从容,可是逻辑与辞锋丝毫不逊于从前。

你要是我嫂子.我大哥肯定没胆子玩出这一场闹剧。

我们恋爱时就关系紧张了,我要真嫁给了他,肯定不出一年就会闹得两败俱伤。

不不不,我和他,还是做朋友比较合适。

谁与谁合适,还真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你看穆成,现在是十足一个模范老公了,对谢楠紧张得不得了。

我这姐姐看得都诧异,以前我总当他是个过分合理没什么多余情感付出的男人。

许至恒回到自己公寓,既没睡意,也没心情继续处理公事,顺手打开冰箱想拿啤酒,却一下怔住,里面堆了不少食品,有独立包装的蔬菜,也有斩成小块的肋排,各式调料齐全。

分明是叶知秋采购回来,准备给他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他长久出神.是什么原因让她突然匆匆离去呢?当然,许至恒心情平静下来,再接到叶知秋的电话后,并不认为她会与曾诚有什么。

他有基本的判断,那样诚实坦然的女人,不会在感情上撒谎。

然而他的醋意,已经不是始自手机里听到的那个声音了。

叶知秋那次说有将房子卖掉的打算后,许至恒便安排秘书李晶去留意合适的房子,可是当天下班回家,一眼看到路边一块广告牌,滨江花园二期正做现房尾盘销售。

他心里忽然一动,拐过去看看,当即决定买下一套.打动他的既不是售楼部小姐的舌灿莲花,也不是他日日对着的无敌江景。

事实上他对置业并没兴致,一来父母和兄长已经做了不少房产方面的投资,轮不到他再来操心;二来他想以自己的性格,大概很难下决心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没必要为了区区房价上涨空间背上一个包袱。

可是叶知秋对滨江花园那套房子付出的心力深深打动了他,他想,如果她执意将那里卖掉,与旧日诀别,他虽然觉得并无必要,却至少能给她一个安慰。

他付了款,顺利拿到钥匙,准备带叶知秋去看看,他甚至可以想象她会流露出的开心与惊喜。

然而,他将车开到开发区会议中心,接在那里出席索美研讨会的叶知秋时,却意外看到了高高的台阶上面,叶知秋与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面对面站着交谈,西斜的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他们隔得并不近,只是在严肃地交谈,表现不算亲密,然而从神情到姿态,都透着相互了解。

叶知秋上了车后,一直处于神思不属的状态。

正是这个状态与刚才看到的微妙场景,令许至恒失去了带她去看房的兴致,他意识到,叶知秋不会扫他的兴,到了那里,肯定会表现得很开心,可是这样表现出来的开心,突然没办法让他开心了。

他们头一次有了小小的争执,不欢而散。

他只对自己说:他没法接受一个表现不够专心的女友。

一直到现在,他才能坦白承认,他是在吃醋了。

可是至恒,你做好接受我毫无保留的准备了吗?她带着疲惫与无奈问的这句话,不期然浮上了他的心头。

许至恒不能不问自己,享受一段恋爱,你可曾为她付出过什么?如果双方都只是享受眼前光,他又有什么权力去追索她离开的理由?眼前冰箱里的食物是叶知秋几日盘桓此处留下的唯一东西。

他想,如果他再不做点什么,可能只会看着两人渐行渐远了。

安排一个浪漫的假期,对许至恒来讲,并不是难事,如果不是时间不容许,手头的工作实在丢不开,他会拿出更出人意料更有杀伤力的节目。

然而,安排西冲之行,他并不只是想将叶知秋弄得意乱情迷,让她完全折服于自己的魅力之下。

他要的是一个环境,一个两人都能放下心防坦白相对的机会。

果然这样的努力是值得的。

他头一次体验到了与一个人毫无保留坦诚相待的感觉,哪怕随后两人各回不同的城市,但距离的阻隔丝毫冲淡不了那样浓厚的缠绵相恋。

原来,与相爱的人在一起,感情上的付出与得到,其实是一个成正比的过程。

现在再回想起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居然只是自私地享受相处时的开心,并满足于此,他有些汗颜。

(四)许至信康复出院,与妻子的见面并不愉快。

许至信显然没有低声下气认错求和的习惯。

他妻子只告诉他,她找了律师:我要求儿子的抚养权和一个合理的财产分配,就这些。

许至信冷静地说:你要这样讲的话,我可以让你的律师跟我的律师谈,不过夫妻一场,我觉得没有必要弄到那一步。

许至信的律师在本地司法界以精明能干出名,是任何律师碰上都要头痛的对手。

他的妻子老家在外地,在本地只有不多的几个朋友,谈到离婚,她们多半都劝她做现实考虑,可是她一口浊气堵得胸口发痛,再多的诉说都没法吐出,不打算忍下去。

她顺着报纸上分类广告,找到了一家号称有丰富代理离婚诉讼经验的律师事务所。

她去了之后发现,那间事务所在一个半旧写字楼内,挂着小小的招牌,前台是个打扮娇艳的女孩子,接待她的律师衬衫领子疲塌,西装肩头上有头皮屑,一口方言味道浓重的普通话,举止之间没有任何专业人士气质,与她曾见过的许至信的律师差别大得让她无语。

他倒是强烈鼓动她与老公打官司,一再问及她有没具体通奸的证据,是否掌握老公的财产情况。

然而,她若是有证据,也不至于要在医院里面对公然不肯躲避她的第三者了;至于许至信公司的经营情况,她更是全无要领。

出了写字楼,面对杭州夏天白晃晃的太阳? 她只觉得天地茫茫,头晕目眩。

从知道许至信的私情开始,她便开始食量锐减,整晚焦灼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身体状况已经极差。

挣扎着叫车回家后,她便开始发烧,倒在沙发上,半天挣扎不起来。

儿子明明吓得打爸爸的电话,被她夺过话筒,狠狠摔到地上。

明明吓得呆呆看着妈妈,连哭都不会了。

她后悔自己的发作,试着向儿子伸手,沙哑着嗓子说:乖,妈妈不该这样,对不起。

妈妈,我要爸爸回来,是你不让他回家吗?谁说的?爸爸最近工作很忙。

不对,你撒谎,爸爸跟我说,现在公司的事有叔叔帮忙,他有时间陪我。

她无言以对,想到要怎么跟才六岁的孩子解释离婚这件事,只觉得内外交困,心灰意冷,恨不能就此长眠不醒才好。

然而她只是昏过去了,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在医院里,许至信立在她床边,见她醒来,递一杯水给她,平淡地说:你住院好好休息一阵。

明明暂时交给我妈带。

你敢抢走我儿子,我就和你拼命。

她顿时便要翻身坐起来。

许至信伸手按住她,你看看你这样子,大概先拼掉的是自己的命。

保姆已经被你吼跑了三个,司机被你骂的不敢来接你,你要么在卧室里一睡一天,要么出去乱转到三更半夜才回,然后乱发火,明明也被你吓坏了。

你还是等你情绪稳定了,再跟我谈明明的事。

大哥――许至恒出现在病房门口,不悦地叫,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大嫂现在这个情况,你为什么还要刺激她?她到底是你妻子,而且这件事到底是你对不起她,哪怕你真的想跟她离婚,也用不着对她这样吧?谁说我要离婚了?你现在一言一行这么强悍,是想改善两个人关系吗?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至恒,你认为我现在跟她去道歉,去哄她,她会听的进去吗?难道你想逼得她无路可走,反过来求你保全一个婚姻给她,并且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过问你的事?你拿我当什么人了?许至信狠狠盯着弟弟,我用得着这么对付自己老婆吗?她大学毕业后只工作了两年就结婚当全职太太,根本没一点生活经验,在家里发火骂走保姆也没什么,大不了再找,她的火气总得有地方发泄才好。

不过她的朋友告诉我,她满世界找人诉苦,她们都已经受不了她,幸好她不知道公司的具体事务,不然照她这个闹法,婚没离成,别的麻烦已经给我热下来了。

我总得让她清醒下来,知道点这个世界的艰险。

许至恒一时无语,他想大嫂的朋友居然会去跟许至信抱怨她,真是可悲;而像大嫂这种情况,离婚又该怎么生活,也实在让他没想法。

你进去安慰一下她好了,我先走了。

告诉她,明明马上要开学了,到时候我会接她一块陪儿子去学校。

许至恒进了病房,叫了一声大嫂,却完全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大嫂突然咯咯笑了:至恒,你知道我的名字吗?许至恒真不知道。

大嫂望着天花板,一脸的空洞:刚才打针的护士叫我37 床,我突然想到,公婆叫我媳妇,明明叫我妈咪,司机保姆叫我许太太,幼儿园老师叫我明明妈妈,你叫我大嫂,你大哥好久对我没称呼,只差唤我一声孩子他妈了,我把我自己弄丢了……大嫂,大哥并没有对付你的意思,他只是一向放不下身段。

其实他知道这次是他不对。

不,他可能对我有点歉意,他如果能控制,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现在肯定觉得闹成这样算是羞辱了我,我怎么说也是他儿子的妈妈,可他不会真正觉得他有什么错。

许至恒不能不在心底同意他大嫂的判断:你安心休养,不要想太多,慢慢把状态调整好,明明马上要上小学了,到那时,你可以考虑试着扩大一下生活圈子,或者找自己的兴趣做点生意,不要成天困于这件事。

说起来你倒似乎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状况一样。

这是纸上谈兵,至恒,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生活范围狭窄,唯一精通的不过是相夫教子与购物持家,可是我以为会和我过一辈子的那个人并不满足生活里只有我。

我能做什么,不要再提醒我的失败了。

许至恒看着病床上那张略为浮肿的面孔,不能不心生怜悯,他迟疑一下,还是说了,我没对你说起过我的女友,大嫂。

我刚认识她时,她被和她交往六年的未婚夫甩了,她不得不换份工作多赚钱,和对方分割清楚房子的产权,每天忙得累死累活,就是这样,她也从来没跟我抱怨过。

我说她。

不是要跟你对比,大嫂,每个女人情况不一样,可是生活大概不会特别厚待谁活着苛刻谁,还是得靠自己去争取。

许至信出了医院? 只见一轮皓月当空,而这样完满的圆月也并不意味着沐浴于清晖之下的是一个个相应完整的家与幸福。

他拨叶知秋的电话,听筒里传来隆隆雷声,在雷声的间歇她轻声说:可是,还是真想你在我身边。

我也想你,秋秋,很想。

雷声掠过,经久不息,湮没了两人的话语,然而他们完全知道对方的心意。

他下了决心,他要和她在一起,不论是共此明月,还是共此一生。

番外二 与你擦肩而过(一)跟女友姚晓妍告别时,曾诚说的是最多一年就回北京。

然而,从父亲住的医院出来,曾诚就意识到,他可能会失约。

他父亲曾立山白手起家,一手创立的服装厂当时有十四个大组,五百多名员工,在本地算的上中等规模,发展稳健。

曾诚的志向从不在此,而他父亲也鼓励他读他喜欢的专业,拨出资金支持他留在北京发展。

谁也没想到不到六十岁,可以说仍然当盛年的曾立山会突发脑溢血,虽然抢救及时,可是精力也毕竟大不如前了。

他稍微恢复,便惦记着工作。

簇拥在病床前的生产厂长,销售经理一边汇报,一边交换着眼神,分明各怀心思,曾诚站得稍远,看父亲伸出不大灵便的手,接过报表戴上老花镜细看,心里只觉一沉。

他走过去,接过报表,不理会那些追随父亲多年的人的目光,平静地说:爸爸,我来看吧。

那一刻,他知道他没有别的选择,一副担子已经没有商量地压到他的肩上了。

曾诚头次进生产车间,察看各个工段,不禁吃惊。

车间租用的旧式厂房,衣车一字排开,中间只留窄窄的通道,电动缝纫机一齐运行,虽然算不上噪音,但也绝对不会令人愉悦,每道工序没有明确衔接,半成品衣服乱糟槽扔在纸箱内,遍地都是碎布头。

在他看来,这根本算不上工厂,充其量只是一个大号作坊。

他开始恶补服装生产销售流程,不动声色摸清公司管理现状,一天有将近12小时在公司,一步步上手。

这个过程不言而喻的艰辛,和女友的电话联系几乎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安慰。

有很多次,他放下电话,看着窗外夜色,惆怅地想,这样对晓妍并不公平。

姚晓妍和他是同学,也是外地人,大学毕业后读研,两人的梦想是在那个大都市有一番作为,而此此时,他正为家族企业疲于奔命,和朋友合开的公司已经转让,完全顾不上她了。

果然,一年期满。

他只能艰难地说:对不起,晓妍,恐怕短时间内我都没法脱身。

姚晓妍已经拿到硕士学位,顺利进入一家知名外企,有去国外培训的机会。

她沉默,同样艰难地说:我也要说对不起。

这样的分手,来得顺理成章,曾诚只能将自己更深地埋入工作之中。

服装是个累人的行业。

一年四季,或许有生产和销售的淡季,却有永无止境的开发、市场维护,每一个环节都是千头万绪,繁杂琐碎。

曾诚并不像本地其他服装企业老板那样热衷于看时装发布会,找所谓流行元素和畅销货。

他的精力更多用于建立一个成熟严谨的管理制度,规范职业经理人与专业人士的工作。

企业在他手里一步步发展壮大,他率先征地修建了现代化的工业园,采购最先进的生产设备,所有生产工序按流水线方式安排:他最先在本地采用ERP 系统管理销售,开始做公开的服装发布会,高薪聘请香港设计师,参加高规格展会.同时发展二线品牌,索美一时成了本地服装产业的代表。

以前带点嘲笑想看他笑话的本地同行开始坐立不安,悄悄跟进效仿他的做法;自恃资历的老臣子不得不服气地听从他的指挥,员工看他的眼神近乎崇拜;他父亲也由焦灼变得安然,开始打太极拳学书法安排退休生活。

当听到朋友带来姚晓妍结婚的消息时,曾诚略微失神,拿打火机的手隔了一会儿才凑到香烟上,耳边似乎响起那个娇嗔声:诚,不要抽烟了,你要戒了这习惯,就是十全十美的好男人。

他当时笑道:我怕我太完美了,你会自卑觉得配不上我。

那个女孩子成了别人的新娘,而他成了一个发展迅猛的服装企业董事长,父亲正式更改法人代表,将全部担子移交给了他。

他时常会去北京出差,但并没与姚晓妍联系。

对他来说,这一次恋爱是美好回忆.不需要用现实联络来让回忆变质。

但两人还是在北京一个购物中心相遇了,曾诚在上行的扶梯上正讲着电话,迎面下行的扶梯上,姚晓妍抱着一个一岁多点的小女孩,略微丰腆的面孔洋溢着幸福满足,两人视线相遇,同时微笑点头,然后擦肩而过。

曾诚上了二楼,手机响起,他接听。

\'以前你从来不愿意陪我逛商场买衣服。

姚晓妍的声音温和,宁可在下面抽烟。

时间和环境总能改变一个人,晓妍,我现在的工作一部分就是逛女装卖场,算是对我很严酷的惩罚。

她笑,听筒里同时传来婴儿的呢喃:还是少抽点烟,你现在完美一点不要紧,有别的女人去自卑了。

姚晓妍放下电话,打开车门,将女儿细心放到婴儿座上,再回头看看那个购物中心。

里面穿着灰色西装的那个出色男人,曾经是她的同学,恋人。

她庆幸她最美丽的年华与他一起度过,再无遗憾与惆怅。

(二)面对曾诚,张易昕的确有自卑感。

她的优点只是家世好,相貌清秀而已。

她实在不能相信,相亲的对象是这样成熟内敛条件好的男人。

将近三十岁的曾诚,一举一动都睿智洒脱,一心工作,除了抽烟,没有不良嗜好,闲时的爱好不过是听听音乐,看看书和打打球。

她患得患失,对着镜子给自己评分,得出结论,自己无论才智还是相貌都至少中人之姿,哪怕向往王子戏码,也并不曾在现实中盼望自己是公主。

理智告诉她,她把握不住这男人。

可是对曾诚打开的约会电话说不,她做不到。

一次吃饭,到餐馆时略早。

他们坐休息区等位置,他抽烟,烟雾缭绕中,她只觉得他思绪已经飘远,她竟然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夺下他的烟,少抽点烟吧,你什么都好,就这一点不好。

他微微一怔,随即笑了,以后果然在她面前抽烟比较少了。

她想,这个男人还是在意自己的反应的。

她开始无微不至地关心曾诚,甚得他父母欢心。

当曾诚向她求婚时,她松了口气,同时又莫名难过,这个求婚很诚恳,却实在说不上热情。

她只能安慰自己:也许冷静的男人就是缺乏热情的。

布置新居时,张易昕从曾诚书房抽屉里找到了一个盒子,里面全是曾诚与一个女孩子的合影,那女孩秀丽而有书卷气,一双眼睛明亮带着笑意,而曾诚脸上那样开怀的笑容则是她从来没见过的。

她的心凉了半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待曾诚走进来,看见打开的盒子,只略微皱眉,将照片收好放回原处:以后不要动我书房里的东西。

他如此云淡风轻,她突然怒了:你连解释也不屑于给我吗,那还有什么必要结婚。

过去的事了。

易听,活到这么大,谁会没一点往事,何必要解释。

她哑然,却没法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没有任何往事。

她也知道,没往事只代表她地生活单纯平淡如白开水,而曾诚显然没将她的没有往事当成必须珍重的优点。

曾诚看她泪水长流,还是停住了脚步,易昕,你考虑清楚,我对婚姻肯定是认真的,但我没办法跟你玩恋爱游戏,为一点小事解释来解释去没什么意思。

如果没一点基本的信任,那还是算了。

张易昕被彻底噎住,似乎只能怪自己无理取闹了。

曾诚递纸巾给她,她想,就这个台阶下来吧,可还是不甘心,抬起泪光盈盈的眼睛带点撒娇地问: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我明明没你以前女朋友漂亮。

曾诚带点烦恼,微微一笑,说:何必贬低自己,对我来说,合适的就是好的。

这个回答当然没法让脑袋里还多少存着浪漫幻想的张易昕满意,可是她明白,想要更多大概是不可能了。

婚礼如期举行,他们很快有了可爱的儿子。

曾诚是无可挑剔的好丈夫、好父亲。

出国会给她买礼物,有空闲时间就会逗儿子玩,应酬需要去声色犬马的场合,会带上销售副总和办公室主任,从来不会喝醉失态,从来没沾惹上外面不知所谓的女人。

周围那些太太无不半是羡慕半是妒忌地夸她好运。

然而他的表现越是无可挑剔,她越是想法多多。

甚至从来没在她这个最亲密的人面前露出一点缝隙,所有的联想指向的都是他抽屉最下层纸盒里的照片。

这个男人一直保持着冷静,只能让她生出无数联想,而曾诚从来没将照片收藏起来,仍然放在原处。

张易昕会在心情郁闷时,悄悄走进他的书房,翻出照片,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心态审视。

那是他的青葱岁月,而她没有份参与,与他一块笑得无忧无虑的是另一个女人。

她想,他曾在别的女人面前那样开怀纵情,莫非他的热情全留给了她。

她想,他是不是还保留着对那个女人的回忆,娶她只是因为她合适做一个妻子。

张易昕用怀疑的目光看他接触的每一个女人,试图找出与她们相处时,他是否有些微的异样。

当某天她路过公司上去着样衣时,透过落地玻璃窗着见曾诚与一个头发绾在脑后,穿着合体套装的女子正在交谈,她的心突然加快跳动,在她看来,那个女子的侧面竟然与照片上的女孩子有神似之处。

旁边的职员告诉她,那是新来的人事经理,非常干练,深得曾总器重。

她开始频频打破公司巡视,终于有天对从曾诚办公室里出来的那个人事经理无故发作,讲出了诸如要自重之类的话,周围职员全部噤声,而人事经理只镇定地挑眉冷笑,说,她觉得更需要自重的是老板娘。

张易昕气得发抖,明白自己在职员眼里实在地位有限,而这全是因为曾诚并没有将她摆到一个让大家重视的位置。

曾诚晚上回家后听了她的控诉,只淡淡地说:易听,基本上我认为她说得有道理,我不会因为那句话就开除一个称职的管理人员。

我大概给不了你要的安全感,这样闹下去,大家都难堪,我也很厌倦。

要么,你收敛自己再不要无理取闹。

要么,我们只好分开了。

他如此轻描淡写说来,张易昕既害怕又愤怒。

思前想后,她还是私下约见了人事经理,艰苦谈判后,对方带着汕笑接受她开出来的条件,答应主动辞职.同时不客气地说:曾太太,如果曾总哪怕给过我一丝可以争取的空间,我也不会走。

她觉得羞辱,同时又庆幸,这女人果然凯觑着她的老公,如果不是她发现得早……几年下来,公司职员见她就正色敛容,貌似恭谨,她也知道他们大概拿自己当笑话看了。

她甚至再找不到假想敌,然而神经一直紧绷,这样的生活让她日益尖刻冷淡,拿不出耐心做贤淑的样子取悦谁了。

当曾诚再次说到分手时,她明白自己的婚姻真的是走到了末路。

她也厌倦了,可还是拖着不愿意痛快点头,心理矛盾得自己也分析不清,似乎总想看看有没女人自动浮出水面,又似乎想试探一下这不动声色的男人到底想的是什么。

然而还是徒劳。

曾诚下了决心的事,几乎是没人能改变的。

他给她的条件十分合理,她请来的律师看过后,也点头承认不必再劳烦他了。

当曾诚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时? 她先是负气说:与你何干?看他并不动容,她却气馁了,我准备去国外念书,好歹经济无忧,读点自己感兴趣的课程也好。

这样不错。

曾诚简单地说,我安排秘书陪你办手续,有什么事,请随时跟我联系。

张易昕并不热衷于读书,但还留在本地,与旧识见面,不免被人打上曾诚前妻的标签。

那么好吧,换个环境,看谁离了谁会生活不下去好了,她这样想。

儿子的抚养权归她,但曾诚与她达成协议,她先移民过去,儿子留在国内读待读完中学后再商量是否去国外继续学业。

华人的圈子并不大,她仍能听到国内的消息。

不过几个月.某位太太过来探望留学的女儿,顺便带八卦给她,曾诚与索美一个辞职的销售经理叶知秋之间有暧昧,己经在当地服装企业间传得纷纷扬扬。

张易昕听说过叶知秋,那样秀丽干练的女孩子,似乎是她揣测曾诚应该喜欢的类型。

她当然曾怀疑地打量过叶知秋,而这女孩子着实精乖,对着她的目光始终坦然。

年终时公司联欢,她还高调带男朋友来亮相。

看他们表现得相衬而恩爱,张易昕释然了。

当着说绊闻说得眉飞色舞的那位大太,她只能咬牙做不屑一听状,回家后却暴怒了,抖着手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一口喝下去,然后打越洋电话给曾诚,语无伦次大骂他和叶知秋心机深刻,是一对狗男女。

曾诚将话筒拿开一些,才说:现在好受一点没有?她骂累了,觉得疲惫而无聊,发现自己这通火发得完全没立场。

而曾诚只平静地说:别再管我的生活了,易昕,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是正经。

再过一段时间,听说叶知秋已经结婚,而曾诚仍然保持着单身,张易昕吃惊又疑惑:莫非这次仍是自己冤枉了他吗?她突然在心底浮起一个念头:哪怕他是移情别恋了,她大概也会好过现在的感觉,这男人居然只是为了和她分开而提离婚,对一场婚姻的否定竟然到了这一步。

这一刻,她是恨他的。

然而,隔了一个大洋,维持恨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时间和距离都是良药,张易昕在语言学校适应得不错,报了大学课程,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真正开始了新的生活,心境日益平和。

过了一年,曾诚如约趁假期送儿子去悉尼探望她,她看着长高不少的儿子,喜极而泣,带着他到处观光。

晚上儿子睡觉后,她与曾诚对坐喝着红酒聊天,直到深夜。

这是多少年来两人头次如此轻松无拘束地闲聊。

她知道他仍然独身,并无女友,甚至还开玩笑地劝他:这样并不符合人的生理心理健康要求,遇到合适的,不妨考虑一下。

他也笑:易昕,你居然会开口劝我给儿子找继母吗?哪个女人跟你结婚大概也得乖乖听话,我猜她没胆子当恶毒后妈的。

曾诚大笑:你也留意,找个好男人。

我倒是嫁过好男人.可惜他并不爱我啊。

她继续开玩笑,带了点心酸。

他敛了笑,认真地说:易昕,我还是那句话,合适的才是好的。

对你而言,我并不够好。

曾诚去客房休息,张易昕却留在客厅,再给自己倒杯酒,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他们本来有一段并肩同行的缘份,却只能是在擦肩而过,走上各自的路以后,才有了迟来的理解与交流。

(三)方文静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范安民停好车,从后备箱里拿着东西,她下车掠着头发,一眼看到了站在离她不远处的那个个子高高、穿着白T 恤的男孩子,那张面孔既熟悉又陌生。

他正拿着单反相机拍着江边一处旧时银行建筑,然后与旁边女孩子一起检视着照片,不知那女孩子说了一句什么.他摇头大笑出来,那个充满阳光的笑容让她确定没有认错人。

方文静试探地叫:乐清。

他回头,一脸诧异地看着她,表情是略有印象却又叫不出名字的轻微尴尬:对不起,你是… …方文静。

林乐清哦了一声,这才记起昔日高自己一届的同学、妹妹曾经的密友,笑着说:你好,方文静。

他并没说什么客套话,只是告诉她,他回国来度假,再过几天就要返回美国,妹妹乐平仍然在温哥华卑诗大学念海洋生物。

不过有意到美国读博士:你呢,方文静,你比我们高一年级,应该毕业了吧。

方文静点头,介绍身边的范安民:我结婚了,这是我先生范安民。

两个人客气地握手致意,林乐清笑着介绍自己身边的高挑漂亮的女孩子:我朋友,合欢。

好了,我们还要去另一个地方,再见。

不等她回答,他挥挥手,和那个女孩子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七年前的那个夏天,方文静去机场送林乐清、林乐平兄妹和他们母亲的情形,他们将去北京,然后转机去加拿大。

那年她十六岁,乐清、乐平十五岁。

林乐清紧紧绷着脸,并没留意到她在悄悄看着他。

她已经送了一份礼物给乐平,口袋里放着另一份礼物,不时伸手进去握着,摄得满是汗水,到最后也没敢拿出去给他。

她和乐平一块去洗手间,并立洗手。

她看向镜中,身边的女孩面孔与乐清酷似,他们都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只是乐平比乐清矮,脸上略有点婴儿肥,透着健康的红润。

站她旁边的,是瘦小、表情略微呆滞的自己,怎么看都没有存在感。

她看着镜子,眼圈泛红,乐平抬头看到她的表情.突然眼圈也红了,一把抱住她:小静,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你将来也争取来加拿大留学好吗?她伏在乐平的肩头,只觉得绝望而悲凉,她怎么能告诉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自己一直喜欢她的孪生哥哥,甚至是为了这个目的和她接近。

那么开朗的乐平,尽管还小她一岁,却一直照顾着她,知道她有轻微抑郁症,总是讲笑话逗她开心,与她分享着零食、音乐、电影,以及女孩之间隐秘的话题。

乐平以逗年长她六分钟的哥哥发急为乐,又一次偷偷把女生写给他的情书拿出来念给方文静听,那样稚嫩的句子被她读得怪腔怪调,才念了几句,乐清酒杀了过来一把抢去,同时拿报纸卷成筒敲妹妹的头。

乐平捂了捂脑袋嬉皮笑脸问:乐清你喜欢人家嘛?乐清恶声恶气地说:跟你一样傻乎乎的黄毛丫头,我喜欢她才怪。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方文静的心怦怦跳动,只听乐清说:首先当然要漂亮,其次要有头脑,总之跟你完全相反的类型就对了。

乐平哈哈大笑,你打击不到我,再说下去只证明你恋妹。

乐清拿这个妹妹完全没办法,只能哼一声扬长而去。

方文静知道,乐清从来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对她和妹妹那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友谊一向嗤之以鼻。

在他面前,她内向、畏缩得更甚于平时,也让乐平奇怪,为什么你好像很讨厌乐清?他有时候倒真是臭屁自大得挺烦人的,可也不至于讨厌啊。

她百口莫辩,只能说:没有啊,我只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她其实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鼓不起足够勇气对他说出那注定要碰壁的喜欢。

那样开朗阳光的男孩子,怎么可能喜欢她。

她甚至自己都是嫌恶自己的,嫌恶花名在外不负责任的父亲、强悍过分的母亲,嫌恶家中时刻会爆分的争吵,嫌恶自己一直自闭抑郁到有些阴暗的性格。

林乐清从方文静身边径直走过,入了安检口,他和他的母亲、妹妹一个个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她父母亲都不同意她出国念书,理由倒是很充足,她根本没有独立生活能力,从初中开始就靠药物抒解轻微抑郁症,学习成绩平平,性格极度内向不可能适应国外生一活。

她母亲很直接地跟她说:小静,你读个差不多的大学就得了后找个老实可靠的男孩子结婚,接管你爸爸的生意,妈妈总能帮着照应到你,不让你受欺负。

放你出去,那才是害了你。

她只能承认妈妈的话有道理,而她也害怕出去面对另一次失望。

慢慢地,她与乐平联系也渐渐少了,彼此发邮件不过是通报一下各自的近况。

她去看医生,努力修正自己的心理,减少对药物的依赖,学习打扮化妆,试着与人交往接近。

终于开始有男生注意到她,说她清秀可人,善解人意,她一派天真地接受着这个赞美,同时想,如果这样出现在林乐清面前,会引起他的注意吗?大学毕业那年,她说服妈妈带她去加拿大旅游,却没有碰上乐清,据乐平透露,他在美国念书,喜欢户外旅行,这个假期与同学相约去德国沿莱茵河做半个月的徒步。

她再次怅然,林乐清与那个高挑女孩的背影渐远,直到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站她身边的范安民看看手表,说:小静,快点,这班轮渡要出发了。

她突然恼怒:为什么去你家一定要坐轮渡,为什么每周一定要回一次你家?你可以不去。

范安民冷冷地说,将车钥匙递给她,每次都问这个问题很没意思,不然你开车回家去吧。

方文静哑然,看着面前这个俊秀而阴郁的面孔,她有几分失措,为什么她会在看他第一眼,就断定,他与那个少年长得很像,而此时,却只觉得陌生。

(四)方文静初遇范安民,是在她父亲的公司。

方文静大学毕业,根本没打算找工作,只偶尔去父亲公司混混,顺便帮她妈妈监视一下爸爸。

这天她正要出去,前台带一个年轻男子进来,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猛然怔住,没错,他有着与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男孩子一样的面孔,斯文俊秀,微笑时略带一点孩子气。

她隔了玻璃隔断看他走进会客室,与部门经理交谈着,再次确认,他们的确相貌酷似,有着相似的神态。

对着他,她如同看到了长大了的林乐清。

她走进会客室,经理自然介绍他们认识,告诉她,这位范安民先生是某外资电机公司的技术人员,会参与公司一项工程的配套安装工作。

方文静突然热衷于上班了,甚至不介意施工现场的嘈杂环境,一待就是大半天。

她带着天真的口吻向范安民请教着不着边际的技术问题,范安民一边好笑一边认真解释,两人慢慢熟识起来。

她知道了范安民有相识近六年的女友,两人合买了房子,准备明年结婚。

他的话让她打了个顿,可是她几乎转念之间就决定,这不是一个障碍。

攻陷范安民,比她想象的困难。

他做着技术工作,性格其实有几分拘谨内向,只在熟悉的人面前才会表现出开朗的一面。

她见他在工作的间隙抽空看报纸体育版欧洲足球联赛消息,于是第二天状似无心地带来一个父亲出国带回来的英超球队纪念钥匙扣送给他。

他自然惊喜,随即如数家珍般谈起喜欢的球星,这些她全没一丝兴趣,可是他兴致勃勃的样子却让她着迷。

她一直梦寐以求的,不正是那个与他面孔相似的男孩能与她开心谈笑吗?如果得不到那个男孩子,那么有什么理由放走眼前这人?她发现范安民对汽车很有兴趣,可以随口说出路边停着的各种牌子车子的配置、技术参数,于是时常将自己的奥迪TT钥匙交给他,请他送自己回公司,哪怕是驾驶这个比较女性化的车子,他也表现出深厚的兴趣,笑着说:如果不是女朋友坚持要在市中心买房,本来我们可以买辆车的。

方文静渐渐知道了他女友更多的情况:服装公司销售经理,能干,忙碌,经常出差,已经很久没空和他去吃饭看电影。

他叹气:其实我希望她做一份轻松点的工作,做销售把女孩子的气质都改变了。

既然他们的关系中存在缝隙,就怨不得她了,方文静想。

化妆镜里她脸上那个带点狠决与得意的笑突然吓到了她,她当然熟悉这个笑意,因为相似的神情时常出现在她母亲面孔上。

她母亲打发父亲的情人时,就是这么笑的;当她父亲提出离婚,而母亲好整以暇地说出他不可能接受的条件时,也是这么笑的。

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表情.让面部线条柔和下来,同时对自己说,不可以像妈妈那样,不可以重复父母那样的婚姻。

当然,范安民是和她父亲完全不一样的人。

她挽上他的胳膊,他居然会惊惶失措,慑懦着:对不起,方小姐,我有女朋友。

她只天真地笑:什么时候介绍我跟她认识啊,她一定很好,真羡慕她,有这么好的男朋友。

范安民渐渐习惯了她的软语温存,终于有一天,在她安排的一个足够合适的环境里,两人有了第一个吻、第一个拥抱,她的慌张是真实的,她确实没有任何经验。

当范安民刚要说对不起,她抢先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我一定是昏了头。

她嘤嘤啜泣起来,而范安民只能安抚地紧紧抱住她。

可是范安民一直是犹疑不定的,哪怕在她的安排下,他和未婚妻摊牌分手后,他也没有轻松下来的表情,反而更加茫然,时时会陷入沉思之中。

她递给他崭新的奔驰车钥匙,他也只兴奋了片刻而已。

她只能抓住一切机会,堵住他所有退路了。

情人节那天,方文静头次出现在叶知秋面前,一边挽住范安民的手一边对叶知秋微笑,而叶知秋只是将头扭开,匆匆上车离去。

范安民长久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然后疲惫地说:对不起小静,我今天很累,想早点回去休息,改天再陪你去看电影吧。

她当然只能点头。

然而开车跟在他车后,她发现他并没回家,只是漫无目的乱转。

停在滨江花园外面很久。

开着车窗,一只接着一只地抽烟。

到了深夜,又转向某个大厦,他进去时.她怒火中烧,已经准备打他手机质问了,却发现他只是坐在狭窄的门厅里,继续抽烟。

叶知秋从一辆卡宴上下来,步履轻快,全然没有白天见面时的沉重,她走进大厦,范安民叫住了她,方文静迟疑一下,还是决定进去.她才不给这两人一个说抱歉一个说原谅然后旧情复燃的机会。

可是她失算了。

叶知秋扫他们一眼,带着厌烦说:我不爱看这种戏码,更别逼着我参演。

便毫不恋栈地上电梯而去。

范安民甩开她的手:请别再跟着我了,让我清静一会儿。

她还是跟着他的车,看他开到码头,上了情人节那天通宵开通的轮渡。

天空开始飘起细雨.寒气逼人。

她坐在自己车里,又惊又惧,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只能对自己说:一定要冷静,冷静。

范安民并没有因为收了奔驰车钥匙就无条件臣服于她,反而让她对他更加肯定,那么他是值得她多花心思的,只是不能再这么急迫。

方文静开始尽力表现自己大度的一面,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因那天淋雨感冒转成肺炎住院的范安民,他果然慢慢平静下来,开始与她谈婚论嫁。

方文静端详着订婚戒指,想,如果那个背影已经注定在她视线中走远,那么至少她必须拥有这个怀抱。

如此用尽心机地征服与掠夺,充满不确定的胜利感让她有轻微虚脱的感觉,她满怀猜疑,急需抓得更紧,急需用别人的痛苦,来证实自己的幸福。

(五)范安民曾经极其肯定,他要与叶知秋生活一辈子。

他毫不怀疑,叶知秋与他想法相同。

范安民的理想其实很平常:做与自己所学专业吻合的工作,一步步升职加薪,在近郊买一个环境优美、通风良好的房子,再买一辆中级轿车,与叶知秋结婚,生一个可爱的男孩。

当然,女孩也可以。

闲时与朋友踢踢足球,开车带老婆孩子去不太远的景点自驾旅游。

他除了喜欢好车带来的驾驶快感外,对物质的欲望并不高,做着外企技术工作,对于薪水和工作环境他都是满意的。

看叶知秋如同穿上红舞鞋般投入忘我的工作,不停出差,他的确有些微说不出口的不解和不满。

如果可能,他更愿意叶知秋做服装设计工作,哪怕没法取得她没法取得她好友辛笛那般成绩,哪怕收人来得低一些。

然而不过一年的时间,一切都己经改变了。

范安民银行户口上多了17 万现金,口袋里多了把奔驰车钥匙,名片上多了一个经理头衔,身边多了一个娇小的妻子――不是叶知秋。

有人语气暖昧地对他说:很明智的选择,再加上很好的运气,可以少奋斗多少年了。

那里面的挖苦他当然听得出来,但他只能一语不发,不能辩解说:其实我不介意和秋秋一起奋斗。

他哪里还有面目提她的名字。

如果只是一个简单如都市男女之间常见的分手,他也许会很快原谅自己,在适当的时候惆怅伤感,追忆一下似水流年,那个他曾唤了千百次的名字不至于成为一根刺,牢牢扎在他心头。

可是他们的分手,不知道是命运的安排还是方文静的介入,变得如此一波三折。

叶知秋辞去做得得心应手的工作跳槽另一家服装公司,很快忙得面各憔悴,只是为了把房款还给他,让他有几分泼辣的母亲再别去骚扰她父母;叶知秋将精心装修的房子出租,只有他知道她为那套房子倾注了多少心血:叶知秋带着厌恶和疲惫看着他,请他和他的女友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叶知秋看着那个向她炫耀幸福的LED 屏放声大笑,笑声中的悲凉让他的心抽紧到疼痛。

而他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一地鸡毛。

他进了岳父的公司,做着他并不熟悉的管理工作,底下工作人员时常有风凉话随口说出;在岳母的坚持下,与方文静婚后住进她家,而那位强悍的女人实在算不上好相处的类型;曾经善解人意、大度斯文的小妻子突然变得面目复杂,前一刻还甜美依人,转眼却会神经质地反复逼问他是不是真爱她,是不是还想着以前的女友,是不是后悔与她结婚……说不后悔,他越来越勉强。

终于在一次争吵后,他说:这样下去可真没意思。

方文静顿时歇斯底里发作,她妈妈赶来大骂他,再喂她吃镇定药,她才安静下来。

他抓了车钥匙出门,一口气开上城市外环,一遍遍地兜着圈子,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怎么走上了如此一条歧路,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

奔驰车行驶在平坦宽阔的大道上.驾驶的快感十分充足,可是这快感并不值得他用这样的代价来换啊,他痛苦地意识到这一点。

方文静发作过后,会小心冀翼跟他道歉,会哄他开心,然而他清楚这样平静的状态持续不了多久。

他唯一庆幸的只是,方文静至少没十足像她母亲一样市并凶悍。

可又一想,真到了那一步,也许他倒能利索解脱了。

说来讽刺,似乎方文静比他更关注叶知秋,时常会轻飘飘带回她的消息:据说她与前任老板曾诚有暖昧,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曾诚的离婚与她脱不了干系。

据说她又辞职了,可真有办法啊。

前天在商场看她买全套wedgwood,连眼都不眨一下。

他不用看也清楚知道,方文静说得随意,却肯定紧盯着他的表情。

他不免苦笑,因为他现在倒是越来越没有表情了,不管是在公司还是在家里。

范安民独自走出父母的家,这里算他的避难所,他很高兴方文静不再坚持每周陪他过来。

他可以独自乘轮渡,上岸步行回家,享受一顿妈妈做的美食,窝在自己房间不受打搅名正言顺地发一下呆,然后再散步去码头回他必须回的地方。

他骤然停住脚步,叶知秋挽着一个高个子男人的胳膊,迎面走来,那男人侧头看她,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她笑了,那样开朗妩媚的笑容是他早已熟悉却又长久不曾在她脸上看到的。

她一抬头,也看到了他,微微一怔,随即点点头,两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范安民知道,他与他曾经向往过的生活永远擦肩而过了。

(六)别人对叶知秋的称呼包括叶总、叶经理、小叶、秋秋,只有曾诚叫她知秋。

叶知秋辞职以后,给曾诚打来头一个电话,看到她的号码,他接听:你好,知秋。

他以前都叫她小叶,这是他头次叫她知秋。

这个名字从他唇边自然滑出,仿佛他一直就是这么称呼她,仿佛他并不曾因为她的辞职隐隐动怒。

叶知秋嗫嚅着讲对不起,却不是为了突然的跳槽,而是为办房屋更名时仍打了他的旗号觉得过意不去。

他忍不住好笑,劝她不必多想此事,放下电话却不免疑惑。

叶知秋的辞职来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违背自己的原则,盘问了她的好友辛笛,却也不得要领。

他只想,大概她结婚需要钱。

虽然走得让他惆怅,可是也能理解。

为什么一个要结婚的女孩子还要去花时间精力办房屋过户?见过万丰地产秦总的侄子秦湛之后,他才知道原因。

原来这个一直强撑着不动声色工作的女孩子遭遇了情变,正与男友分割合买的房子,而情变时间竟是去年深秋时节。

曾诚记起当时派叶知秋去邻省监督卖场改造,那是索美在该省最大的店中店装修项目,他十分重视。

叶知秋也清楚这一点每天下午例必准时向他汇报进程,只是那天,居然没有接到她的电话。

等到晚上,他打电话过去。

叶知秋的声音沙哑,仍马上说对不起,开始有条不紊汇报工作。

商场改造完成后,他过去巡视,楼面经理谈及叶知秋,满口称赞, 叶经理实在敬业,病成那样,白天还是坚持在现场指挥工作,晚上才去医院输液。

看着娇滴滴的女孩子,真是不容易。

他当即有了怒意,回来后叫叶知秋到自己办公室,正准备批评她这种完全不必要的忘我工作程度.她却递上一纸辞职报告,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那么,叶知秋生病不单纯是因为他这个老板高压下的工作劳累,大概更多是因为分手带来的伤害了。

这个推论并不能让他释然,这个女孩子,选择独自承受一切,念及这一点,他的心有莫名的悸动。

曾诚手下从来不乏工作努力求上进的部下,他的管理方法、他开出的报酬都激励着他们投入工作。

但叶知秋是不一样的,那个刚进公司时羞怯内向的女孩子,从来不做表面功夫,从来不敷衍任何环节,从来不抱怨,从来不主动表功。

她一步步努力成长,渐渐有了一种沉稳而冷静的气度,目光坚定明澈,行事踏实负责,让他可以放心将工作交到她手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她多了一份关注。

他会不动声色指点她的努力方向;听到她想买房结婚时,他给朋友打去电话请他给予优惠;看到休息时间,她与辛笛头挨头看着房屋设计与婚纱设计图,他不能不想起从前,他也曾与一个女孩子在北京灰蒙蒙的天空下指点着在建的高楼,准备将家安在那里。

往事这样涌上心头,再看看自己岌岌可危的婚姻,他不能不惆怅。

他见过她的男朋友,那男孩子看上去俊秀斯文,外形与她很相配,却居然会做出如此蠢事,放弃叶知秋这样的女孩子,实在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再次见叶知秋是在商场里,她站在信和卖场前审视着里面的陈列,看上去苍白憔悴,那个瘦弱的身影让曾诚再次有了心疼的感觉。

他的离婚正到了关键时刻,张易昕已经松口愿意请律师谈条件,他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授人以柄,也给叶知秋带来麻烦,于是打电话叫她到地下车库,告诉她商场即将调整柜台,而信和将要受到影响,同时到底把自己的一点不解说了出来:难道为区区二十万跟我开个口很难吗?她的回答来得脱口而出:我不愿意给您添麻烦,也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

曾诚默然。

当然,这确实是叶知秋一向的作风,宁可自己消化所有困难,她只视他为老板,更别提他这个老板还有一个出名不省事的妻子,她当然宁可远避了。

而他对她,已经不只是对一个前任称职员工那么简单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深自警惕,决定在办好离婚之前,再不要私下见她。

然而,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全新面孔,那个男人那样从容温柔地看着她,她笑得同样温柔。

他的心一沉,却还是决定,做出最后的努力.将一个直接的求婚摆到她面前让她选择。

他终于还是这样错过了她。

他们再坐到一起时,竟然有了老友般的默契。

那么好吧,只要她幸福就好。

曾诚叫来辛笛:你不是给知秋设计过婚纱吗?完成这个设计吧,算是我送给她的礼物。

叶知秋的婚礼在杭州举行,办得低调,曾诚准了辛笛假期,让她过去参加婚礼并当伴娘。

每年年终,大型商场会做一个服装销售排名加表彰活动,这种场合,是厂家、代理商与商场联谊公关的大好机会,谁也不会轻易错过。

本年度的国内服装品牌销售第一名毫无悬念地是索美,穿着深灰色西装站在台上发言的曾诚气势夺人,他言简意赅致词完毕,走下主席台,视线与不远处的叶知秋相碰,两人微笑点头相互致意。

叶知秋此刻的身份是盛华商贸有限公司总经理,她上任三个月,已经顺利接手工作,得到董事长徐华英的好评。

这是深圳别后,她头次与曾诚碰面。

散会后,曾诚落在后面,与商场总经理寒暄着,场内来宾渐渐稀少。

他出来,只见叶知秋正站在电梯口打电话,两人同乘电梯下去。

叶知秋踌躇一下:曾总,谢谢你向徐总推荐我。

曾诚温和地说:不用客气,知秋。

你的能力才是最终决定因素。

电梯中一阵静默。

其实两人并不难找到话题:索美工业园一期招商在本地取得的轰动性成功、辛笛在北京时装周个人发布会的大获好评、商场下一季柜台调整在即……只是他们都觉得,无需用这些礼貌社交的言词来虚与委蛇。

电梯到了一楼,曾诚礼貌侧身,叶知秋先走了出去。

知秋,需要我送你吗?至恒过来接我了。

谢谢你,曾总,再见。

他微笑点头,与她擦肩而过,走向酒店后面的停车场。

生命中总会有无数个擦肩而过,不是每个相遇都能凝结成相守,不是每个相邀都能转化成相知一辈子那么长,生活中变数那么多,有时你以为会永远陪你走下去的那个人,居然只能陪你一段路。

幸好我们总会保有一点对于永远的奢望不至于错过下一次爱情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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