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陈曦走到急诊楼道的时候,刘志光正拦着个使劲想挤进手术室的老太太劝说。
无菌手术室,家属不能进。
进了,增加感染机会。
这怎么会是手术室?小伙子你可别唬我。
邻居家小宝得了盲肠炎那是进了手术室的,我家亮亮就是手上烫了,没伤筋动骨,哪用进手术室?你让我进去瞧瞧,怎么这半天。
阑尾炎这样的,这样的开腹手术是楼上的手术室,外伤,那要清创处理的,也是叫手术。
都是要无菌的,就是级别不同。
不无菌就容易感染。
您不懂那个无菌的规定,如果进去了,容易犯错误,污染……我站那远远儿看着。
这半天没出来了可不是有什么事儿? 我着急……您看时间长,那因为您着急。
我着急,着急时候,也老觉得时间特长。
您不该在烫伤的地方抹牙膏,清理这些也费时间,关键是如果伤更严重还能加重伤势。
抹牙膏抹酱油,从我奶奶时候,烫着了就这么着。
那不对。
没破口无碍,万一水泡破了就更糟,感染。
您看,要不咱到旁边坐下,我跟您说烫着了该怎么办。
这时陈曦走到门前,老太太立刻一副想随之溜进去的样子,却被刘志光牢牢挡住。
陈曦忍不住有点想笑,然后,却又莫明其妙地有些感慨,叹了口气。
抓住门把手,愣怔地站了一会儿。
现在,私下里,她们管刘志光叫做白衣社工。
这源自袁军乐着给她们讲的: 某天晚上,急诊外伤特多,大家都忙得四角朝天,刘志光却帮不上忙,却又不肯走,便就去给个肠梗阻病人的家属买了俩包子安慰人家,正给才从楼上下来的周明撞见,冲口就问,那个学生是临床系还是社工系的?医学院并没有社工系,至少他们医学院没有;在如此情景之下的如此的问话,无疑就是个刻薄的讽刺。
对此,叶春萌曾经愤怒地说,真是刻薄人什么刻薄话都能想出来说出来。
就缺德吧!陈曦当时没敢当着叶春萌笑得太欢乐,并且赞同她‘刻薄人说刻薄话’的说法,并且,身体力行地以行动为这句话做了名证。
陈曦当然是刻薄人。
于是延着刻薄人周明的灵感,立刻发扬光大,给刘志光起出了‘白衣社工’的称号来,这个称号迅速被全班除叶春萌王东等极少数厚道人之外的所有人叫开,并且,当着面也没太避讳。
并没有人知道,刘志光会不会因此愤怒委屈难堪,或者说,没有人在意刘志光是否愤怒委屈难堪。
反正刘志光愤怒了也不会骂回来,委屈了也不会哭出来,难堪了---难堪了他大概也就是低头盯着地面,或者张开俩手,脸上带着从嘴角角度而言应该属于‘笑’这个分类,却与其他人的笑不太一样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这个,这个是因为……没人会在意倒底要说什么,于是之后,他便就连解释也不解释了。
至于被她们所嘲讽的‘社工’ 这个活儿,无论他心里如何感觉,却是一直地做了下来。
如今刘志光已经可以基本完成缝合,拆线,清创这样的基本操作,虽然,做的依然是最慢的,时常需要把没打得规矩的结拆了重来,所以在急诊,还只被允许去缝合病人看不见医生操作的后脑的伤口,而无论谁在急诊值一线班,无论外面多忙,也是断然不敢放他一个人单独处理的。
于是,刘志光虽然执着地几乎每天都来急诊,真正自己动手做的时候远远少于观摩,而观摩,在忙的时候,也经常被认为碍事;他执着地坚持来,且来的比按规定来值班的同学还早,但是更多的,无论是不是他的本意-----他都在做‘社工’。
而就做‘社工’这件事而言,他的进步显然比做临床要显著。
就在几天前,陈曦被15床那个因为肝硬化失去蛋白质代谢功能,因而时常出现精神症状的老人的‘犯神经’折磨得崩溃,已经放弃了在这种‘异常状况’下给他做检查,准备丢给上级处理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那老头,却肯听刘志光说话,能够被他安抚,能够跟他配合。
陈曦绝不是没有挫败感的。
她一贯能说会道,固然更多的时候是刻薄别人,然若真想哄谁,从来本事一流。
而今,非但使尽浑身解数而失败,更要命的是,居然自己最看不上的刘志光,圆满完成自己努力去做,却完成不了的任务。
也许只因为,这老头非正常。
陈曦用‘王八看绿豆对眼了’来安慰自己,然而,在那之后,却忍不住地对以前尽量忽略的,跟自己同在一病区的他多了点注意。
她惊讶地发现,这一病区的病人或者家属,竟然几乎都知道‘小刘大夫’,甚至,对这‘小刘大夫’ ,特别信任。
5床那个对儿女女婿媳妇医生护士都看不顺眼,整日哭哭啼啼或者骂骂咧咧的老太太,有天嫌女儿来晚了半小时,跟女儿呕气不吃饭让女儿滚出去,谁都劝不了,偏就肯听刘志光说话,拉着他的手哭诉了好一阵之后,不知道刘志光到底怎么劝慰的,老太太总算是抽噎着吃了饭,之后,女儿再进来,没言声儿地往边儿上挪了挪,示意女儿坐在身边。
13床的肝血管瘤患者,一个不想让家人砸锅卖铁外带借钱给他治病的郊县农民,家人不在的功夫就想溜走甚至自杀,不晓得刘志光那个晚上跟他4个多小时的聊天究竟起了多大作用,只是之后所有主治甚至主任跟他交代的病情,他都要去问问刘志光是不是真的这样,然后才踏实。
到手术前,他问了好几遍,小刘大夫你会跟着我进手术室吧?待到手术成功,临到康复出院,给主刀的李宗德又鞠躬又道谢,对刘志光,却是紧紧地握着手泪水横流,半晌说出一句,小兄弟,我忘不了你。
7床那个事儿特多,什么都保持警惕保持怀疑的阿姨,某次护士给她扎点滴时候一下没扎准血管扎了三次流了血,她坚持地认为小姑娘是报复头天晚上她对于护士和医生在病房时间太少,解释病情不彻底不耐心的投诉;护士长和主治医生都解释了,告诉她这可以说是年轻护士技术还不精湛,且阿姨体胖找血管难度确实大,然后越紧张越难,但绝对不是存心报复,她却不肯相信,然差不多的话,后来被刘志光说出来----还带着他惯常的结巴,那阿姨虽然还对护士非常不满,火却是渐渐消了。
那阿姨还说了句让陈曦几乎喷血的话,如果医生都像小刘大夫你这样,就好了。
可是,便算是陈曦把全身鲜血都喷光,也改变不了刘志光一定能够当选‘全病区最受信任的好大夫’这个事实。
甚至连‘周大夫的手术做得特别精致’,‘李主任是全国在这方面最出色的专家之一’,都不止一个病人,要跟刘志光证实了之后,才心里倍觉踏实。
陈曦不理解。
不理解为什么刘志光跟这些明明因为身体的病痛,心里的恐惧焦灼而比正常人要更难交流的病人说话时候,反倒比平时对着他们说话,利索很多。
不理解在口试时候,他急出汗却经常把背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知识忘记,却能把并不要求掌握的或者是选修课上讲的,护理知识,疾病常识,甚至饮食调理,给病人讲得颇头头是道。
不理解就算他对病人说话相比于他对她们说话利索了很多,但总比不上她跟病人说话时候清楚明白,比上级大夫更‘不专业’的多,却能以一个小实习生的身份,得到向来看不起年轻大夫的病人的信任。
甚至那一天,谢小禾上班,秦驰和妈妈去办事,秦牧醒来,按了铃,待护士进来问他要什么,他却又摇头,低声说按错了;这会儿刘志光和陈曦正在门口,陈曦心里挣扎着要不要去关怀他一下,却又不晓得这样的状况面对面能够说句什么的当儿,刘志光却已经进去,把窗帘拉开了,又拉回去一点,留了个不大不小,恰好有阳光进来却不晒的空隙,然后在病房一边的一堆花篮,花束中找到两盆陈曦并不认识的,开着粉紫色的小花的花盆放到窗台下面,他能看见的地方。
陈曦这才想起,诸多的鲜花之中,唯独这两盆大约是谢小禾买回来的,原本一直在他床边不远处摆着,手术后推轮床进来的时候,因为挡道,挪到房间角落去了。
秦牧冲刘志光微笑,低声说,谢谢大夫。
刘志光帮他仔细地揶好方才滑落了些许的被子,转头看着那一线阳光,阳光下的花儿说,全关着窗帘,休息好,可是,可是有点阳光心里舒服点,能看见花,就更舒服点,是不是?秦牧也望着那一线阳光,半晌才说,是,麻烦你了,谢谢。
之后,很久,他都望着那个方向,神色安宁而平静。
在这个时候,陈曦简直是从不理解变成了震惊。
秦牧的世界,距离刘志光的世界未免太过遥远,连她都绝对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为什么,刘志光,反倒能呢?这个震惊之下,陈曦忍不住主动问刘志光----这在她认识刘志光的四年当中恐怕是头一次----陈曦问,你怎么知道,他是想要一点阳光?还有那花,我都才想起来那两盆,是小禾抱来的。
人躺着下不了床,就是,就是那个,挺想阳光。
舒服。
还有花。
我不知道,不知道哪个花是谁买的,可是这俩盆,我觉得,病人看着,舒服。
刘志光对她的说话再度严重结巴,而且紧张,望着她的时候,仿佛随时准备迎接她下一轮的挤兑。
而这次,陈曦只是愣了好久,什么也没说出来。
陈曦抓着急诊手术室的门把手,身后刘志光已经在跟老太太讲烫伤时候,正确的处理方法,不断地被老太太的各种问题打断,却不着急,继续略微结巴地回答老太太让人哭笑不得或者很想让人骂一句‘没文化’ 的提问。
陈曦摇头叹了口气,推开急诊手术室的门,走了进去。
这样就好了,以后要小心。
记得按时换药。
叶春萌已经处理好了12岁孩子手臂上的烫伤,正在嘱咐她注意事项。
小姑娘答应着,说了句谢谢姐姐就出去了。
叶春萌看见陈曦,笑了笑,把手套摘了整理了一下口罩帽子,活动了活动肩背,找我么? 后面还几个病人?还几个病人?陈曦摇头,今天晚上从7点到现在,陈曦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表,12点15。
据说你已经缝合了6个,清创了3个,送了不知道几个检查。
叶春萌低下头,低声说,已经,已经没有了么?听着你还挺盼着病人多的。
又不是刘志光,难道还想考前锻炼?不是,我, 叶春萌抬起头,我不是……逗你哪,早知道你缝合得标准极了。
陈曦乐,然后走过去,在她耳边说,我也不瞒你,李波打电话叫我把你带回宿舍去,别在这儿玩儿命了。
今天又不是你值班。
叶春萌低着头,轻声说,李波他……他自己从来在你跟前不知道说什么,现在更不知道了。
陈曦耸耸肩膀,但是,他还是想跟你说,出了你姑这事儿,谁都不舒服,可真不是你的错。
谁也不想,谁也想不到,你不要这样,好像欠了他似的拼命帮他干活。
连周大夫都没怪他,他又怎么会怪你。
叶春萌盯着地面。
唉,他跟我就这么说的,他说他就这意思,可不知道怎么跟你讲。
我想半天,也就是转述了。
萌萌,我现在越来越不会说话了。
你看你看,我想一路,蕴酿一路,还是只能跟你这么说,说完对你还是一点儿用没有。
叶春萌缓缓抬起头,眼里充着泪,她望着陈曦轻轻地说,我当然对不起他,对不起所有人。
但是来干活,却不是为给他帮忙。
这样的帮忙怎么够道歉的? 一点都不够,我不知道做什么能够道歉赎罪。
但是我来,我来,叶春萌的眼泪烫下来,我只是特别想来做医生。
我从来没想到,我这么想做医生,做医生份内的事情。
做这些事情时候,好像就能忘记了其他的事。
我前一段都怀疑自己不想做医生了,太多跟自己想像的不同的东西。
可是,突然,手术室我进不去,在病区里,祈老师突然把该我拆线的病人自己做,客气地跟我说不用我了,等到他确实查清楚有没有明确规定实习医生的责任范围再给我安排活,否则心里不踏实;我想给病人量个血压,护士都说所有血压计都在用……我忽然好害怕,是不是,我再也不可能做个医生了?上面病房的几乎所有护士,大部分大夫,我觉得,他们已经永远不会把我当作医护人员中的一个了。
我就想,趁急诊,急诊确实需要人手,而且急诊这边还不太,不太知道,我能再多做一天是一天,多做一点是一点。
陈曦不能置信地瞪着叶春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抓着她手。
叶春萌慢慢地蹲下去,抱住膝盖,把头埋进膝盖中间,我忽然觉得都无所谓,以前特别生气的,病人错怪,护士长骂,连,连周大夫看不起,讽刺,都无所谓,都是多不值一提的小事。
我怎么居然能为那些小事伤心生气还想着不做临床。
不,我想做临床,特别想做。
我忽然想明白了,我就是想做这些医生做的事情,即使一辈子都会有误解,都挨骂,都受累,都值夜班。
但是还可能吗?我把李波和周大夫都害惨了,我根本没法弥补。
受什么样惩罚都应该的,但是,我希望,这个惩罚不是,不是让我永远不能再做一个临床医生。
我到今天才明白,我喜欢做一个临床医生。
萌萌。
陈曦柔声叫。
叶春萌没有抬头,只是肩膀抽动。
萌萌,会过去的。
你这一段是太倒霉了。
也许, 陈曦喃喃地道,自己却也没有任何信心,也许,马上就要否极泰来,柳暗花明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几句话以后每周更一次,周四或者周五。
错别字---非常感谢指正的同学。
不过现在实在顾不上回去改了,blush,这个文都是在办公室每天干完活,到离开之前那俩小时避开交通高峰时候敲的,基本就是写完自己也没看一遍就发,发了走人。
甚至这里是唯一的保存的地方,我自己的文档都不全,等我有功夫从头查一遍,努力把错别字改改。
比较讲究的同学,实在委屈了,我想等全文完成,我把结构错字都修修再来看,会舒服点。
汗,我自己也有种看盗版书的感觉。
至于以我的错别字问题推论中国医生的同学,我觉得你有点过分地没逻辑了。
第一,这不是我的工作。
这只是娱乐,放松。
娱乐和工作完全是两回事儿。
我不会以相同的态度对待。
我老早就声明过,这第一不文学,第二不专业,只是一个故事,感谢喜欢的人跟我分享,尊重一切不喜欢的人就文砸砖,但是以一个我从来没有特别严肃地提升到工作的高度的码字唐僧八卦的文,来质疑我的工作态度,即使是8年以前的,这也没有道理。
第二,即使由我的娱乐态度来质疑我,也更没有理由因此推论到当今的临床大夫的书法问题。
这个批评过分,如果你是开玩笑,这个玩笑也不好玩。
再说一遍,我不介意砸砖,说我写的东西如臭狗屎一样也没关系,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有尊重的人和尊重的事,我心里最尊重的人,除了父母之外,就是从前临床医院带过我的许多老师。
你可以认为我是一个不符合职业精神的败类,但是请不要以我而推论到其他医生的身上去。
中国的临床医生不容易,离开了这个行业,我也永远保留对他们最大的敬意。
曾经经历过的人和事,是我长到30岁,在其他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从来没有过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