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无能从此绝迹竹器店,我外婆仍时不时地探望堂弟,每次都能染些欢笑,得些接济。
每当我外婆嗜赌迟归,我外公豹子般的怒吼里常常殃及王无能,骂戏子怂恿别人赌钱,骂戏子人人下三烂,骂戏子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重重叠叠的场景堆积在小女孩的心上,堆积出对戏子两字深深的恐惧,天崩地裂的恐惧。
正当我母亲惧怕戏子两字,我阿姨确鲜蹦活跳地想名列戏子门墙。
她俩相差三岁,丁阿姨 1923 年 11 月 12 日出生于上海虹口虬江桥畔外婆家。
她母亲石桂娥随娘家从浦东迁浦西,进湖丝栈当缫丝女工,相恋从湖州双林潘家兜来的临时工潘成忠,婚事蒙受全家非议。
那时的上海人,门户之见很深。
浦西人看不起浦东人,指之为乡下人。
浦东人千方百计过了江,怎么会接纳一个外乡人、一个临时工呢?不受欢迎的毛脚女婿挤住丈人家,连累妻子一起承受冷言冷语。
倔强的石桂娥忍住泪,忍住痛,给长女起名银男,希望能引来弟弟。
她每天带银男去湖丝栈,把车肚权当摇篮。
那个阴暗、闷热、潮湿的缫丝房不啻是人间地狱。
我阿姨天生不怕苦难,自顾自苦中作乐,她最早的记忆是雪白晶亮的蚕丝,牵引得她手舞足蹈;迷迷茫茫的雾气,烘托着她跃跃欲起,乱乱哄哄的嘈杂,逗弄得她咿咿呀呀地应和歌唱;连缫丝锅溅出的开水灼伤了她,她也不哭不喊,像条鳗鱼在车肚里弹跳,向沸腾的开水、污浊的空气拼命挥动小拳头。
女工们披星戴月进出厂门,从鸟叫做到鬼叫,无人关注活泼泼的女婴。
某日下工时分,一位女工找桂娥,偶然看见女婴的淘气,老蓝布蜡烛包早被折腾散,托起一朵像在风中舞蹈的白梨花。
女工脱口而出:桂娥姐,这个小囡蛮像唱戏的小花旦。
石桂娥脸色阴沉,强咽气恼,头胎生女,非她所愿,且新生儿小嘴右下角有一颗黑痣,好事者窃窃私议,有说命硬克长辈,有说长大属阴冷之流。
流言蜚语钝割她的心,女婴带至车间,莫名其妙被小姐妹说成小花旦。
她天经地义地认为,唱戏的都是下三烂,来世再不能投人身。
母亲的恐惧无力改变女儿的命运。
车肚里的小花旦长成了六岁的老江湖。
银男引来了弟妹,在家帮忙照看。
湖丝栈的摇篮摇出了大胆、泼辣的野性。
她看不起小女孩叽叽喳喳小男孩打打闹闹,喜欢抽空溜出门独自野游野逛。
那时虬江桥一带,有敲白地的流浪艺人,也有卖洋线团的唱着小曲招徕顾客。
卖唱者花言巧语说说唱唱,围观者交头接耳指指点点,那份热闹火红嘈杂勾连出她对湖丝栈的朦胧记忆。
她拱开人群,钻到最前边,歪起小脑袋,看得有滋有味,以后她出门遍觅琴声,多看多听记熟了两支小曲《手扶栏杆》和《哭七七》。
她自然不懂唱词内容,边唱边照瓢画葫芦,嬉笑抹泪举手投足,活脱脱一个小小的跑江湖艺人。
有的邻居惊奇小孩的聪明伶俐,给她起个绰号:六岁的老江湖。
六岁的老江湖辨不清绰号的褒贬,窃窃自喜能拔萃于其他小孩,成为邻居围观的中心,赢得大人的赞赏。
旁人告诉她,比唱小曲更好听更好看的是戏台,小小的心眼里装进了一个大大的愿望:去戏台看戏。
她去老虎灶泡开水,要路经虬江路小菜场,小菜场楼上戏班开锣,脆亮亮的锣声、若隐若现的唱腔撩拨得她心猿意马,魂不守舍,痴痴地黏留在楼下。
有一次,她忍不住内心对戏台的饥渴,风风火火地冲上楼,冒冒失失地拖牢一位正要入场的陌生人,爷叔伯伯叫得山响,如愿以偿地跟进了场。
场内正演苏北盐城戏《三请樊梨花》,樊梨花那长长的雉尾,五彩的绣衣,迷住了爱戏的女孩。
她忘记了手中的铜壶,滚烫的老虎灶,沉浸在绚丽华美的花花世界。
曲终人散,她东张西望,钻进了后台,寻见了班主,央求收留她学戏唱戏。
班主喜欢这个野恣活泼的女孩,要她回家恳求大人放行。
石桂娥闻听脸转青,手发凉,斩断了女儿第一次的戏曲缘。
女儿无法忘记戏台上的花花世界,打墙觅缝找机会随远方亲戚去闸北山阳楼看申曲《白兔记》,本地言本地腔听得明白亲近,遥远的悲欢离合富贵荣华搔弄得心醉神迷,她幻想自己扮梳荸荠头的咬脐郎,殷殷希望拜演李三娘的丁婉娥当老师,自然再度受到母亲的峻拒。
我阿姨担心多病的母亲气恼夭亡,第二次忍痛割舍戏曲缘。
1932 年淞沪战争爆发,石家住房化为瓦砾,湖丝栈关门歇业,潘成忠一家流落难民收容所。
同年深秋,石桂娥脆弱的生命之弦崩折,遗下两女一子,银男为长。
长女卖身葬母,乃是千百年流传的旧俗。
旧俗遭遇丁阿姨的拼死抵抗。
披麻戴孝的雪白小人,紧紧抱住阿爹潘成忠的腿,口口声声地叫嚷:我要唱戏,我要唱戏,我不去做童养媳!戏台上花花世界勾走了小女孩的魂,她厌烦日常生活的贫困粗糙庸常,翘首引颈地向往歌声中的花团锦簇,云雾缭绕,怎么肯去做人下人、苦煞人的童养媳? 潘成忠苦苦相劝:银男啊银男,侬姆妈尸体还摊在门板上,棺材店要银洋钿呀!未来的公爹在旁帮腔:银男侬跟我去,我会待侬像亲生囡一样。
任凭两个大男人说得口干舌燥,小女孩充耳不闻寸步不让。
大人失去了耐心,动手拉扯,小女孩蹬足踢腿保护自己,杀猪般地大哭大喊,嚎得江河倒流,日月失色。
她心中明白,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机缘,若错失时机,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登上花花绿绿的戏台。
谁也想不到,小小女孩这么泼辣,这么蛮顽野性。
事情闹成了僵局,恰其时,潘成忠的姐姐,遥知弟弟穷途末路,欲卖亲生女,急急风风直扑上海,见到双眼哭成小红桃的银男,一把搂入怀内,擦净了女孩的眼泪,问清了女孩的心愿,利利索索地抖开青花包袱,爽爽快快地捧出白花花五十块大银洋,以不容违拗的口吻告诉弟弟:这个小囡归我,我作主,让她去学戏! 潘家姑妈嫁于南浔镇上魏家长子。
魏家本殷实富户,乡下广有田产,上海拥有十六家纱厂。
魏家两兄弟沉溺烟榻,抽垮了好几爿纱厂,抽干了青壮年华的精气血魂,三十多岁,相继命归黄泉。
长嫂理家,制住了下滑颓势,抚养了魏姓子侄,惠泽了潘家手足。
间不容发之际,潘家姑妈如神仙下凡,拯救了危如累卵的小女孩。
小女孩不错眼神地凝望姑妈,姑妈青衣青裤青布鞋,油光水滑的发髻纹丝不乱,鹰翅一般的黑眉毛下,是两道很亮很锐利的目光,含威不露,带着一般女性所没有的肃杀之气。
姑妈之恩永铭于心,姑妈之容融化于血,从姑妈处承接的豪情喷涌出口:姑妈,我将来要像侬一样,赚交交关关的大银洋!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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