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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3)

2025-03-31 02:09:33

乖银男,有志气。

姑妈的眼中掠过一丝惊喜,复掩来一丝忧虑,语气稳重低沉:银男,侬还不晓得吃开口饭的苦,侬一定要唱戏,自家拿定主意,再苦再累,也要咬紧牙关闯过去!  姑妈的金玉良言重重地砸入小女孩的心坎。

1933 年岁初,银男拜丁婉娥为师,立下九年关书,踏上从艺之路。

神仙般的姑妈离去了,父亲携带弟妹回乡了,九岁的女孩孤单单、清冷冷,洁白的心坠入万花筒般的申曲圈,稚嫩的肌肤去抵御难以胜数的风霜刀剑,连痛哭一场的地方也很难寻觅。

没人疼爱,没地方宣泄痛楚,强咽下苦难把泪水嚼出坚硬,嚼出娇蛮,渐渐地,小女孩遗忘了自己叫银男,遗忘了眼泪的滋味,膨胀起来的是穷孩子发誓要过好日子的雄心。

  丁婉娥为她取艺名丁是娥,一则银男是她的娥,再则希望银男像苏滩名旦孙是娥那样头角峥嵘,挂大大的霓虹灯牌子。

远远的霓虹灯牌子向她展示出美丽和光艳,小艺徒牢牢铭记:做人要么楼上楼,要么搬砖头,用尽心力缩短两者的距离,希求早早唱红,早早出名,成为名噪上海滩的大花旦。

  丁阿姨拥有出奇的乖巧伶俐,无数的花招妙技。

她从小与学堂无缘,目不识丁,狠下心边学艺边认字。

小艺徒们整天忙碌,不仅是自己的老师,戏班内任何老先生都可以差遣他们去买香烟,端馄饨,泡开水。

有的小艺徒嫌累,丁阿姨却抢着跑腿,一方面讨老先生喜欢可以多学曲子,一方面买东西也可以借机认字。

香烟盒上有字,她记住有女人头像的叫美丽牌香烟,有强盗持刀的叫老刀牌香烟,有只老鼠的叫金鼠牌香烟,有个门楼的叫前门牌香烟……一只只香烟壳子,成了她的识字课本,美丽的丽,繁体笔画太多,记了几次写不清。

后来她看见丁婉娥的女儿小娥有一盒看图识字卡片,羡慕得眼睛发直,借陪小娥玩耍的机会认方块字,学会了鹿字,联想到鹿字上再加两道眉毛和两只眼睛,就是繁体的字。

一个难字顺利攻克。

  有一次,丁婉娥差她去四马路的肫肝大王店买鸭肫肝。

她觉得水牌上的鸭肫肝三字很面熟,因为她常替老先生们买馄饨或猪肝面,也买过鸭爪鸭翅膀,记熟了这些字,却把肫和饨混为一体。

小女孩有心炫耀,踮脚尖,扯嗓门,一字一顿,节奏分明地喊:吾、要、买、五、只、鸭、饨、肝。

旁边的顾客笑得前仰后合,店伙计也幽她一默:小姑娘,我这里是‘肫肝大王\',侬倒是读白字大王!丁阿姨不羞不臊,大大方方地问:哪个字读错啦?有位顾客喜欢女孩的洒脱,仔仔细细地教给她,她对路遇的老师深深鞠躬,口齿清晰地说:谢谢侬,不当白字大王,就不会多认得一个字。

这回轮到店伙计拍脑袋惊叹:谁家生出这么个精灵?  人世间罕见的聪颖、慧黠和超越年龄的老练泼辣,何愁不能迅速走红、点燃霓虹灯的熠熠红光呢?  命运最爱捉弄人。

她随老师周转于上海游乐场、公司场子,也被老师租借给江湖戏班,闯荡杭嘉湖和苏常锡一带集镇,在雪地里唱过堂会,在茶馆里讨过铜板,在流氓的欺压下,一上午学会了一段污秽不堪的唱段,化解了一场大祸。

小艺徒再伶俐,再泼辣,脚尖旋转也飞不上霓虹灯。

  1936 年春夏之交,丁婉娥成立以唱戏为主的小囡班,后称为婉社儿童申曲班,历时两载有余;丁阿姨的艺名被改为小小婉娥,成为小囡班的台柱。

小囡班名声不小,小小婉娥在看客眼中只是小囡扮大人有趣而已,无人会捧她蹿红霓虹灯。

  小囡班解散,我阿姨恢复丁是娥艺名,伴随三度春花烂漫,先后跨入申曲第一大班社文月社、新组建的鸣英剧团以及文月社易名的文滨剧团。

本以为百伶百俐,见多识广,又是小囡班的台柱,可以舒枝展叶,拥有灿烂的绽放。

何曾想仍沉埋于七客一过路,仍屈就于配角。

她急于一鸣惊人,台上充当过路人,殷切切自添唱句,得意洋洋中唱反季节,引起看客讪笑;有幸参加申曲影片拍摄,不甘心当配角,不满意自己的唱段被删,串通琴师趁镜头摇向自己时扯高嗓门起唱,导演惊呼卡脱;丁阿姨错把卡脱当揩脱,放肆地大喊大叫:不要揩脱呀,我还要唱两声!胆大包天无理取闹惹恼了电影导演,差点把小姑娘轰出现场;最可怜满师之后第一次登台,想当红角儿,想出满堂彩,顾及了请人送花篮助兴,却缺少银元制做新衣亮相,偏偏耳尖尖捕捉到台下对自己衣着打扮的挑剔贬损,闹得心慌意乱唱得荒腔走板。

  幸运女神在急切者眼中是跛子。

我存有一张文滨剧团的申曲海报照片。

20 世纪 80 年代,我走访原班主筱文滨,他忆及,那是 1940 年初,丁是娥再度加盟,剧团表示优渥有加和抬举新人,特意在海报上标明:天赋聪明伶俐花旦丁是娥破例放大字号列于出演名单的第三行正中。

他还津津乐道:侬不要看丁是娥现在大红大紫,当初进‘文滨\'穷得衣衫不整。

鞋有破洞,脚无袜子,我送她一块银元,让她买新鞋袜,她恭恭敬敬三鞠躬,连连说:‘谢谢伯伯,谢谢伯伯!\'我曾希图丁阿姨证实这份厚爱,她神情淡漠,不屑回顾;我不肯放弃,穷追不舍,她扫我一眼,亮亮的目光溢出一缕肃杀之气,扔出一句话,冷冷的语气射出一股郁愤之情:筱文滨这个老先生!真是……名字放得再大,也不过是个三路花旦!  猛觉出我的孟浪和冒犯。

贵为沪剧女皇,她不避讳童年的穷,少年的窘,可从未听她漏出一星半点童子生旦时未能成名。

您替她想想:六岁的老江湖,九岁的小童伶,七八载泼命地争,赤手空拳地争,孤苦伶仃地争,无法无天地争,争出人头地,争鹤立鸡群,争挂大大的霓虹灯牌子,争赚白花花的大银洋。

热腾腾的欲望横遭冰霜摧折,小荷尖尖的童子生与花旦桂冠擦肩而过,与大都会炫目的霓虹灯久久无缘。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什么样的伤?什么样的恨?粒粒冰屑凝冻于一颗少女心,滋生出永远没有安宁和幸福,滋生出一生为人的自恋、娇蛮和泼辣。

  童年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她们将带着这些记忆走向成熟。

丁阿姨泼命未能争来童子生旦一举成名,我母亲却悄然成为童子生旦的一颗新星。

她和丁阿姨同年跨入申曲门槛。

我母亲八岁那年,十七岁的阿哥顾乃昌和十六岁的顾玲娣拜堂成亲。

顾玲娣憨厚壮实,手脚勤快,担起琐琐碎碎的家务,也挑起传宗接代的重任。

她连产三胎男婴,头胎二胎先后夭折,第三胎侥幸保住,小名三毛。

第四胎女婴,刚满月被我外公送入育婴堂。

不要怪我外公心狠。

他白了头,弯了腰,仍旧家徒四壁,糊口艰难,搓板上的日子把心磨出了茧,把脾气磨得越来越暴躁。

他怨天道不公,咒世路艰险,骂人心叵测,经常找碴闹事,把一腔愤怒发泄在无辜的家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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