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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5)

2025-03-31 02:09:33

惹祸的少女不躲不闪,清清朗朗地表白:大爹,我的命是侬捡来的,侬要拿就拿去。

我现在大啦,总要寻一条生路,学唱戏,我不学抽鸦片,不学赌铜钿。

我要清清白白地唱戏,唱好唱红,让人家看得起我。

  一席话如同一瓢水,泼湿了我外公的狂躁。

他惊诧,平日里低眉顺眼、少言寡语的女儿,怎么会懂得有板有眼的道理?怎么会有这份倔强和执拗?父女俩目光相撞,撞出的是泛银光的浅蓝,神奇的蓝使我外公想到了那个雪夜,迟疑恍惚,竹篦跌落。

东家阿姨,西家阿婆急慌忙拥入劝说。

  大男人不耐烦妇道人家的絮絮叨叨,甩下满店面的劝言,甩下妻女的惶恐,负气推起独轮车,吱吱扭扭出门修补竹器去了。

  无言即是默许。

  少女的想法天真幼稚。

她错以为人生之路上,努力和成功画着等号,纯洁和污秽永不会混同。

  她顽强刻苦、如醉如痴地学戏。

为了背熟记牢一支支曲子,白天边走路边背词,有时会在电线杆上碰得鼻青脸肿,晚上练曲到更漏将尽,夏夜不去门外纳凉,早早钻入破蚊帐;冬夜单独偎在熄火的煤球炉旁,困得睁不开眼,用火柴梗撑开上下眼皮,甚至在寒冬腊月,从屋檐下端来一盆冰水,脱了鞋袜,赤脚浸入,用冰碴的凛冽驱赶嗡嗡的瞌睡虫。

本是雪地弃儿,复以足浸冰水,重重的寒侵入了心肺,留下了长长的病患。

  初入戏班,她像一枚沉睡的古莲子,小巧、单薄,寂寂地来怯怯地去,柔弱得像一茎细草,清洁得像一粒冰屑。

她金口难开,不参加师姐妹间的嬉闹,不主动和陌生男子搭话,默默地帮师傅做家务,静静地立在台侧看戏,好像庙堂里泥塑木雕的小侍女。

有人存心嬉闹,用戏里太监的拂尘搔弄她的后颈,逗不出她的任何反应;凑近她的耳廓,捏扁嗓门低低地吼:顾月珍,狼来啦!她扭转头,无奈地眨动黑色睫毛,温和地启唇一笑,露出珍珠贝般的灿灿玉齿。

旁人讪笑她是呆鸟,给她起个绰号:黑人牙膏。

因为当时上海市面到处可见黑人牙膏广告牌,画面上一位黑人傻傻地展露两排牙齿的洁白。

  谁能知晓,申曲的老调烂熟于她的脑海,前辈在台上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一滴不漏地融入她含苞的心田。

心心于一艺者,其艺必工。

  顾泉笙率戏班去杜月笙家唱堂会,客未齐,宴未开,管家吩咐先唱几支曲子暖暖场。

小艺徒们轮流献艺,轮到我母亲,她轻启朱唇,送出的歌声,清凌凌,甜柔柔,仿佛月光下的山泉,如梦似幻,空灵飘渺,穿行于厅堂内外的富贵浮云。

  不知什么时候,厅堂里多了一位精瘦的中年人,向管家低语,管家传达主人命令:让小姑娘再唱一曲,不唱老开篇,唱今朝的闹猛喜庆。

  顾泉笙额角沁出了冷汗,这个小艺徒学艺刻苦,欠缺机灵,万一唱砸了锅,得罪了杜月笙,会不会招来泼天大祸?他弯腰欠身慌忙询问,听到的回答舒展了他愁锁的双眉。

原来我母亲听说有的主人家喜欢点听现时现景曲,一直在暗暗琢磨。

弦声起,歌声甜,小艺徒顺顺利利地更改了老滩簧的个别字句,柔柔美美地唱出了杜府的富丽堂皇。

  中年人离座,走近小姑娘,眼睛里笑意盈盈。

顾泉笙要徒弟道谢,小姑娘柔声说:谢谢杜老板,不,不,谢谢杜先生点唱。

她见生人逼近,不胜羞怯,几乎忘记了师傅临来前的叮咛,杜月笙喜欢别人称他先生,自觉出了错,抬起眼微微一笑表示道歉。

杜月笙惊讶小姑娘唱戏的自如,为人的羞涩,更惊讶小姑娘眼睛黑亮黑亮,偶一闪动,便像镶嵌在天幕上的两颗星星,那么纯净,那么坦然,容不得半点邪念。

他对顾泉笙说:好好待她,这个小姑娘将来唱得出世。

  杜月笙的夸赞一言九鼎。

小荷初露尖尖角,师傅自然会高看几分。

有的师姐妹内心不服,先哄闹取笑,后指桑骂槐,偏偏我母亲不卑不亢,不理不睬,好像杜府的一幕从未发生。

这份平淡和恬静被误解为高傲和不屑。

一位师姐按捺不住,无事生非,劈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气咻咻地咒骂:叫侬去抢头功!  戏班内师兄弟、师姐妹为争角色,较长短,吵闹斗殴,行内称为吃戏醋,乃是家常便饭,司空见惯。

师傅顾泉笙正在台上扮戏,其他长辈见小孩争闹,又非本门徒弟,都不加干预,自顾自地呷茶、闲聊,有些小青年更是看热闹,瞎起哄,搅得越乱越开心。

  我母亲平白无故地挨打,想不清错在哪里,罪在何方。

她默默躲入后台最暗的角落,任凭珠泪抛洒。

翌日,她独自出走,辗转抵杭城,叩开尼庵之门,恳求剃度出家。

自从堂舅王无能殁后,她渐渐把观音堂当作了心灵的家,无故受屈,无处申诉,她想遁入空门,斩断红尘,脱离乌糟糟的尘俗,不再看人脸色,不再受人欺凌,青灯素卷了却红颜。

尼庵师太言她尘缘未尽,阿哥追寻劝说无效,阿嫂陪师傅顾泉笙亲至尼庵,温言慰劝,师命难违,我母亲再坠红尘。

  身离庵,心留庵,一片洁白暗许佛国。

我母亲开始初一、十五持斋念佛,频频出入庵堂烧香。

三载从师,一载帮师,无收入可言。

我外公认定吃开口饭者均下贱,严令不准给金妹一分零花钱。

阿哥阿嫂觉得小妹在外学戏,总要买块肥皂,买刀草纸,偷偷扣下店里卖笤帚、竹篮中的小角子,悄悄塞入木门的转臼内,嘱小妹自取。

我母亲分分角角地节省,捐做香火钱。

  新荷展叶,释放出嫩生生的芳香。

1936 年我母亲跨入石根福夫妇携养女石筱英组建的福英社。

石筱英比她大三春,九岁学艺,名声渐振。

在时装戏《抢绢头》中,石筱英扮小姐,我母亲扮丫鬟,丫鬟编唱出吃么吃的咸菜豆瓣汤,困么困在呒脚床……引发看客连连叫好鼓掌,说戏先生也夸奖小姑娘蛮用功蛮有脑子,想出的唱句通俗生动,贴切形象。

  岁尾年终,腊月二十四,福英社戏装衣箱上贴封条,停演休整,待除夕夜开箱暖台,迎接新春。

封箱前夕,顾泉笙发给我母亲两块银洋,表示一种赞许和鼓励。

我母亲把数载辛苦从艺第一次得到的两块银洋悄悄交给我外婆,我外婆喜出望外,抓起银洋,猛吹一口,放在耳边,迷醉地倾听清脆的银声。

许久未摸到银洋,许久未听到银声。

少了王无能的资助,少了麻将桌旁的乐趣,我外婆日甚一日地萎瘪枯黄。

两块银洋催开了她核桃般皱缩的脸,宛如深秋里一朵怒放的白菊。

  我外婆摩挲好久,把发烫的银洋放于女儿掌心,嘱咐女儿用来添置衣衫。

  我母亲不肯接受,说是明年就能满师,就能挣包银做旗袍,这两块银洋给老娘亲搓麻将,以后会有更多的钱孝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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