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往事如烟: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全集 > 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6)

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6)

2025-03-31 02:09:33

老娘亲未能等到女儿满师,未能看到女儿的艺名闪亮于霓虹灯。

翌年季春,我外婆染病卧床,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执意地等唱堂会的女儿夜归,固执地把手指向枕头,枕头下藏有一个小纸包。

小纸包刚刚打开,一片微笑的云掠过我外婆的唇角,永永远远地带走了她。

纸包内滚落两枚铮亮的银元。

那是女儿第一次用血汗换来的钱呀!当娘的留给了女儿,留下的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祝福。

  世上最疼爱自己的母亲和慷慨帮助自己踏上从艺之路的堂舅,都未容后辈报答,先后撒手长逝。

我母亲痛断肝肠,更决意洁身自好,认真唱戏做人;更潜心晨昏礼佛,为亡者和生者祈祷。

  丧母之痛未消,战争阴云笼罩。

华北卢沟桥的枪声,上海大世界前的血肉横飞,重创她那颗多愁善感、稚嫩善良的心。

她追随前辈艺人,参加筹募救国捐款的义播,投身救济难民的义演。

国难家愁沉沉压迫着少女,少女苦苦期盼着佛的慈悲。

  1938 年的春天,我母亲踏入文月社。

第一个角色是在老戏《碧桃庵产子》中反串童子生汤庵生,首演赢得满堂彩。

仲春四月,文月社隆重推出据同名电影改编的新戏《空谷兰》,我母亲再度反串童子生良彦,其中有一折重要的唱段良彦哭灵。

长辈遽逝之悲,人间行路之难,十七岁的少女铭心刻骨,她和良彦情相近,心相通,苦思冥想,遣字造句,边吟边唱,替良彦也替百姓控诉尘世的不公,倾诉郁结的愤懑。

当她缓缓唱出:我良彦像荒野中失群的小小孤雁样……台上台下寂静无声,有惊奇,有诧异,有欣喜……沪剧著名演员丁国斌也回忆当初在文滨给演唱敲板,说平时得心应手,可是为良彦哭灵敲板心里有些慌乱,不知如何敲才好。

是呀,申曲表述悲伤情感常用长腔中板,我母亲不拘一格,情从心生,悲从口出,板眼拖慢了一倍,字字血,声声泪,细细吟,哀哀啼,啼碎了在场者的肝肠,啼出了杜鹃泣血般的点点殷红。

良彦哭灵一曲,风靡大上海。

一颗新星冉冉升起。

  我母亲有了包银,不知攒了多少月,多少香火钱,从玉佛寺请回一尊观音菩萨。

这尊菩萨俯视着我的出生和童年,生动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中。

瓷塑的菩萨具有象牙般的质感,如凝脂,似美玉,滋润柔滑,散发出人间的温暖气息。

她法相端庄祥和,盘腿趺坐于莲花座上;星眼水光朦胧,怜悯苦海无边的芸芸众生;纤纤玉手分持净瓶和柳枝,仿佛正要大慈大悲地普洒甘霖。

洁白的佛,配上乌黑的紫檀木座,罩以明亮洁净的方框玻璃,酿造出一派充满慈善之美的天国馨香。

  我年幼时,曾听母亲说过请回这尊观音大士当夜的情景。

那天上午,她在玉佛寺门外,特意雇了辆黄包车,请回了菩萨,恭放于闺房。

我母亲的闺房在竹器店的小小阁楼上,低矮,局促,伸不直腰,仅容一床、一桌、一凳、一箱,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素雅洁净。

方桌权充供案,还买来了紫陶香炉。

夜戏归来,我母亲洗脸净手,攀缘吱扭声作响的竹梯,钻入小小闺房,脱去阴丹士林布旗袍,套上件旧的蓝布大褂,虔诚地洒过清水,点燃线香,仿学菩萨盘腿趺坐,默默地诵经。

  月华清亮如水,汩汩流入老虎天窗,泻下一片银辉。

一只青鸟飘忽而至,飞翔于低矮窄小的阁楼,时而敛翅于菩萨像侧,时而歇息于我母亲肩头,携带银白的月华、青青的烟雾,划出一道道泛银光的浅蓝,渐渐地潴成一汪蓝色的湖水,淹没了所有的杂物和夜语,只留下一佛一人默默对视。

我想,我母亲没读过唐诗宋词,不会知悉李商隐的名句: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但是,万籁俱寂,青鸟独舞,营造出一片莹澈玲珑、圣洁神秘的泛银光的浅蓝,会不会使她朦胧与清朗浑然不辨,神魂升腾九重碧霄,倏忽一闪仙凡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不必去探讨那个夜晚有何许神示。

青烟太飘渺,青鸟太娇小,她们能不能支撑我母亲一生冰肌玉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纵然零落凋残,依然典雅高洁,清香留存人间呢?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