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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2)

2025-03-31 02:09:33

1939年9月10日出版的《鸣英集》中,有张云达所编的《申曲后起同志开篇》,提及我父亲小辈英雄解洪元,谈吐风雅令人钦,举止大方独冠群,提及我母亲孩派坤旦顾月珍,后起之中可造人,其中尚无我阿姨的只字片语。

  光阴荏苒,小辈英雄无计接近孩派坤旦。

水中月,镜中花,再好也枉然。

他不能不猜测,顾小姐拒同行于千里之外,想必是要结交阔少显贵。

大男人的自尊促使他冰冻滚烫的痴念,偏偏梦中的青衫舞者会撑开那把月蓝色的绸布伞。

  偶然间,他听大阿福叶峰说起,伟乐照相馆托他代约顾月珍小姐去拍一张橱窗照。

他颇不以为然,还滴落几句牢骚,认为不必俯就那种搭架子的小花旦。

  不对,不对!大阿福笑容可掬,急忙申辩,盛赞顾小姐冰清玉洁,朴素端庄,只知唱戏,不知其他,力邀他共同前往,扫除那种莫名其妙的偏见。

  他信疑参半。

抗战爆发前后,上海滩申曲渐趋繁荣,《申曲日报》应时问世,主编即是叶峰,笔名大阿福。

他心宽体胖,笑口常开,轻声细语,腿勤笔快;他为人正直,从不捕风捉影,更不播弄是非;他心地纯厚,处处息事宁人,事事隐恶扬善,因此颇受申曲圈内称道。

他的赞扬不会虚妄,只是世间浊流横溢,圈内人尘喧嚣,妙龄少女混迹其中,能洁身如玉吗?莫非她真是仙霓社飘飘欲仙的甜姑娘,真是九重天下凡的天帝之女?  约定之日,他早早洗漱,早早恭候在赫德路156号伟乐照相馆门前。

焦灼的盼望中,看见两辆黄包车驶近,大约是秋日融融阳光下,大约是信任大阿福,顾小姐未带徒弟,未陪阿嫂,身旁放着一个蓝印花布包袱。

太熟悉,太亲切,仿佛蓝印花布包袱上叠印出那块解他饥渴的头帕,散发出一种贴心贴意的温暖,催促他抢前几步代为抱起,耳朵里熨熨帖帖地顺入了一声柔和的道谢。

  馆主兼摄影师带学徒迎至门口,想接过蓝印花布包袱未能易手,只能在前面引路入室,喜滋滋介绍馆内特意拢起的炭火,精心安排的布景,背景是画有繁枝阔叶的布幔,布幔前置几盆五彩假花,一张白色小圆桌,一把白色竹藤椅,边说边瞄那个蓝印花布包袱,说这种背景配婚纱礼服最摩登,配西式低领裙装最洋派,他准备了几套,吞吞吐吐地暗示衣裳应该单薄透露一些……  两个大男人听得有些不耐烦,我父亲忿忿地讥诮是否穿泳装照相最摩登,大阿福温厚地解围,说顾小姐自带了服装。

  我母亲细细看,徐徐忖,要求馆主撤花花草草,换素色布幔,用一张锦缎面高背靠椅,然后拎着蓝印花布包袱,进化妆间更衣。

  小学徒在馆主的指派下手忙脚乱,嘀嘀咕咕:这么有名气的小花旦一点不新派,等一歇不晓得要穿啥阿乡的衣裳照相?两个大男人饶有兴趣地作壁上观。

  片刻,化妆间的门徐徐推开,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明晃晃罩住门口,旋踵间,一盏盏地黯淡无光。

  顾小姐套一件月蓝色的斜襟大褂, 真的太普通,太随意,有几分像乡下村姑。

馆主耸耸肩,摊摊手,无奈地摇摇头,磨磨蹭蹭地按亮了灯光,唇角吊着自嘲,把头钻入了黑布中,一刹那,月蓝色大褂褪落地上,露出了缎面的短袖旗袍,白银底色上飞舞着黑色花叶,领口袖边镶压着细细的黑边,外拢薄薄的半透明黑纱背心。

  黑白相间,素素淡淡,朦朦胧胧,单纯中逼沁出清醇,曼妙的清醇,超逸尘俗的清醇。

  少女羞涩涩轻落靠椅,娇颊斜倚裸露的玉臂,玉臂闪耀出象牙白的光泽,光泽直泻向葱心般的十指,指尖跳跃着点点嫣红的蔻丹;弯弯的眉黛下,嵌一双明净的眼,镶两颗黑色的星,好似从遥远的夜空凝视人间,带几分欲说还羞的情状,含一种新洗婴儿般的纯洁。

  小学徒跪跌在地,翘首仰望,眼睛里流淌出长长的惊喜和羡慕。

  大阿福憨憨地笑,笑纹从唇角翘向眉梢。

我父亲呆坐在侧,心旌摇动,杭嘉湖飘渺的青衫舞者似乎叠化出近在咫尺的甜美少女。

月尚垂钩,花才吐蕊,多么想伸出双臂拢住月儿的光华,俯下身躯寻觅花瓣的幽香。

  馆主咔嚓咔嚓,连连按动快门,拍了好几张,掀开盖布,眼光像狩猎一样追踪少女,少女目不斜视,披上月蓝色大褂,碎步跑向化装间,门嘭的一声撞上,撞出了馆主的感叹:照相馆里来过不少摩登女郎,新派美人,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清清爽爽,安安静静的小姐。

顾小姐不像上海滩的小花旦,像啥呢?他拍拍脑袋,爆出了一句惊呼,对,对,是东方蒙娜丽莎!  不久,伟乐照相馆橱窗里展出了大幅的黑白照片,标明:顾月珍――东方蒙娜丽莎。

那个时代的上海人,大多熟悉达・芬奇画笔下永恒的微笑。

  东方蒙娜丽莎的微笑嵌入我父亲的心岩。

也是机缘巧合, 1940年初,大阿福叶峰来后台找他,俯耳转告,拉胡琴放高利贷的周新声组织了新声剧团,从施家剧团挖出十八岁的顾月珍挂头牌,有意聘他为当家小生。

他欣然应从,2月8日,他正式加盟新声剧团。

如若说照相馆内的心旌摇动是情感冲动,那么,同台演出后,我父亲增添了理智的抉择。

  他曾和一代名旦筱月珍演过对手戏,也与申曲皇后王雅琴弦歌唱和,观看正场花旦的眼光挑剔又尖锐。

  顾月珍不如筱月珍老辣,不及王雅琴华贵,初挑大梁上台,从从容容,有板有眼,呈现出静柔简淡,甜醇秀婉,有一种不同凡俗的高贵清雅。

台下的顾小姐果真一尘不染。

淡淡妆,天然样,一袭阴丹士林蓝旗袍是来往装束,一只寻常饭盒放日常晚饭,拒烟酒,谢应酬,洁身自爱。

申曲场子的后台,向来喧闹嘈杂。

艺人有戏上台,无戏闲聊,结毛线,抽香烟,嗑瓜子,吆五喝六,逗趣谐戏。

作为头牌花旦,拥有用薄板隔开的一小角化妆室,平时足不出室,室内雅静无声。

起初,闲杂人等喜欢半推门扉,半真半假,抛出几句玩笑嬉戏,玩笑嬉戏黏上了坦然明净的目光,温和歉意的笑容,就像皮球猛地泄了气,缩回了探头探脑的举止,久之无人再去自讨没趣。

每每后台电话响起,不少是陌生男子寻找顾小姐,顾小珍代师回答老师在台上,永远在台上;也有轻蜂狂蝶闯入后台,固求顾小姐如何如何,她都温婉谦和地谢绝,由阿嫂陪同回家,若是对方纠缠不休,头牌花旦也不为所动,平静得像一池秋水,眼睛里闪动着湖光,自有一分凛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有一日,顾小姐的女友,戏迷三小姐受男友重托,专程来后台探访,软磨硬泡请她不看僧面看佛面,散夜场后参加一次小聚会,同进少许夜点心,她硬是没有答应。

许久,三小姐摔关小化妆室的门,悻悻然发牢骚:顾月珍麻将不搓,舞厅不去,男朋友不轧,可是白白投了一趟人生!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