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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3)

2025-03-31 02:09:33

滚滚红尘中,明眸皓齿的少女独标一帜,固守清白,使之拥有了一份无人比肩的清纯和沉香。

  我父亲明白了从前的误会。

幼时塾师强令背诵的《诗经・桃夭》,忽然跃出脑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东方蒙娜丽莎宛如晨雾迷蒙中飘飞在清清湖面上的一支含露带雨的歌,他一领青衫踏船撑篙追踪飘渺的歌。

他追求她,如痴如醉;他呵护她,无微不至。

他的执着宽厚稳重首先赢取了顾小珍的相助,知道了意中人平日的节俭和饭盒内的寡淡。

他避开意中人持斋的初一、十五,悄悄地在饭盒内添加两块熏鱼,或两片腊肉,或两只油爆虾;他也会在新戏上演前,请小珍指点,选一段适合裁作戏装的衣料暗赠,有小珍斡旋,意中人没有拒绝他的关切和情意。

重大转折发生在一次日夜场之间,冬春交替,乍暖还寒,小珍悄悄告知我父亲,老师两颊飞红,声声咳嗽,额角如同灼热的火炭,还叮嘱徒弟不要张扬。

我父亲拎起雨伞,掀开了春雷滚动的雨帘。

于是,我母亲看见了一双沾泥带水的皮鞋,两肩留有深色雨痕的西装,从西服内装里掏出的小小的干干爽爽的白色药袋,以及脸上写满的赤裸裸的疼爱,这种赤裸裸疼爱在这个东方巴黎的纸醉金迷中已经很少见到;这是我母亲第一次服用西药,果真药到烧退咳止,顺利地唱完夜场。

大幕闭合,我父亲匆匆卸装,再度叩响小化妆室的门,详细指导如何继续服药。

阿嫂来接小姑,听解先生说病道药,急煎煎地念叨:金妹,金妹,侬哪能啦?啥地方不舒服?  金妹?金妹?侬是金妹?我父亲急切中握住了意中人的纤指,生怕这个金妹飞逝,再看金妹眼角窘出了泪,复慌慌抽手,细细辨认,看得少女粉颈低垂,两颊羞红。

七年前,七年前,侬阿是那个小金妹?在南市大东门王家嘴角大东浴室楼上,大东戏院后台角落里……我父亲喃喃细语,我母亲渐渐抬起下颏,两人目光相撞,迸出了火花,记忆像抽出头的蚕丝,晶莹雪洁,连绵不断。

时光悠悠倒流,女孩初涉艺圈,初露光华,被吃戏醋的师姐打了一记耳光,蜷缩在暗角哭泣。

那时,我父亲正追随夏福麟,加盟顾泉笙领班的花月社,看见了大欺小的一幕,激起了少年侠义的心,他踅入暗角,抽出我奶奶为他备好的雪白手帕,轻轻搭上女孩的细手,压低声音劝:揩揩眼泪,不要哭了,不要太顶真,哭坏了身体自己吃亏。

小女孩抬起泪眼,望望素昧平生的相劝者。

  梨花带雨,湿漉漉的睫毛扑闪扑闪,黑亮亮的眼睛恰如镶嵌在天幕上的两颗星星。

少男少女,天真无邪地默默对视,依稀记下双方稚嫩的容颜。

  侬叫啥名字?屋里住在啥地方?少年憨憨地问。

  我,我叫金妹…… 小女孩怯怯地答,语未完,看见了老师顾泉笙走近的身影。

  不久,我父亲耳闻挨打的女孩遁入了尼庵。

他与女孩无亲无故,萍水相逢,不便过多关注。

之后,他飘泊杭嘉湖,女孩的身影溶入了水光云海,模糊不清。

偶然静处,记忆里会浮出那双星星般的眼睛,心湖中会荡出迷惘的小船:想不到尘世间,有比自己更倔强的女儿家,不知她来自何处,归向何方,真的是青灯素卷了却青春吗?  七度春花红,女大十八变,相逢不相识,偶然间往事重温,拉近了两颗年轻的心,平添了几分相亲相知。

  女人太容易被感动,善良的女人更容易被感动。

数日后,大男人被允准代替阿嫂充当护花使者。

每每散夜场,我父亲小心相送,途中遇雨,他雇辆黄包车请顾小姐坐,自己撑伞在车后奔跑,还振振有词,说是分坐两辆车他不放心,跟在车后跑,心里踏实。

我母亲怎忍心大男人雨中跟车奔跑,频频回顾,屡屡劝阻,眼角涌出粒粒热泪,如断线珍珠扑簌簌滚落。

一个弃儿,来到人间,几曾拥有一位异性这样的关爱,这样的呵护。

  解顾相恋佳话在申曲圈内外沸沸扬扬。

  我奶奶横加干预和阻拦,她身旁早有个未来的儿媳徐云芳。

一场激烈的母子战争爆发。

我奶奶责问儿子记不记得小妹之死?记不记得云芳是小妹的同窗好友,记不记得云芳数年如一日替他们兄妹侍奉老母?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1931年端午节刚过,我父亲正在徐家汇法华镇唱高台,收到了绿衣邮差东寻西找送进唱戏大棚的电报:妹亡,速归。

四个字像火舌舔焦了少年的心,慌忙忙冲回南市张家弄的帽子店,只见我奶奶痴坐床边,神情木然,目光滞涩。

邻居阿姨好婆悄悄告知:小妹病故,解李氏先是嚎啕大哭,哭干了泪,就不吃不喝不睡,自说自话自语,怕是得了失心疯。

爱子声声唤,唤回了母亲的魂,唤不回乖巧玲珑小妹的命。

如若说,我祖父驾鹤西逝,我父亲尚处于混沌;那么小妹的夭折,像锋利的冰镐重重地洞穿了他的混沌。

他初初感受到肩上的责任,向泪池枯涸的母亲保证,今后他会代替小妹,孝顺高堂。

  少年郎有心无力,他飘泊江湖,寻觅出路,代替小妹相陪老母的是徐云芳,这个女孩是小妹的同窗,家居南市城隍庙附近三牌楼,跟李氏帽子店相近。

徐父鳏居,在面粉贸易所当职员,无暇照拂女儿,云芳常在帽子店与小妹做伴。

小妹罹伤寒夭折,徐父让云芳认我奶奶当过房娘。

数载后,徐父撒手人寰,临终托孤,把女儿交付给我奶奶。

我奶奶喜欢云芳温厚本分勤快,请算命先生测合独子和云芳的生辰八字,果然是天作地合,多子多福,大吉大利。

我父亲从杭嘉湖归来,和云芳兄妹相称,不肯接受老母亲定下的姻缘。

他感谢云芳对老母的照顾,承认云芳的善良忠厚,心底里认为云芳是旧式的黄花闺女,不是他所期望的梦中情人。

  我奶奶无休止的苦口婆心逼出了儿子的反抗。

他整理好帆布箱,扬言要离家出走。

云芳哭成了泪人儿,长跪在我奶奶脚下,诚诚恳恳地说,她愿意永远当妈的女儿,洪元阿哥的小妹。

  云芳的厚道和退让成全了我父亲,我奶奶益发疼爱难舍,脱口指责儿子的意中人瘦小单薄,少有福相,夸赞云芳有子女相,定能传宗接代,子嗣兴旺。

  应该说,我奶奶眼光老辣,所言不差。

后来我奶奶把云芳嫁给浦东洋泾小学的语文老师黄振南,黄叔叔成为我家的亲戚。

我父母谢世后,他向我透露其亲戚身份的缘由,并自豪地说,徐云芳生育四男两女,相夫教子,以致门庭芬芳。

  父母的人生智慧和良苦用心,常常被儿女当作迂腐和嗦,不屑一顾。

  如若我父亲和云芳婚配,也许,他后半生不会那么沉重,那么压抑,也不会始终背负着偿还不清的精神债务。

  姻缘,月下老人一线牵,可惜他老眼昏花,思维迟钝,错配了多少怨偶。

  我父亲闯过家庭关,频频催促意中人完婚,屡屡得不到肯定的答复。

那年代妇女盛行早婚,所谓十三岁做娘天下通,年华流逝二十春就算大龄,潜伏着当老姑娘的危机。

我父亲暗暗猜测,意中人迟迟拖延,莫非听到了母子争吵的闲言碎语。

不是,我想不是,因为我舅妈曾肯定地说过:小姑婚前曾担心解洪元嗜赌。

此言合乎情理。

我母亲从小目睹我外婆迷恋牌局,不会愿意未来的夫君赌钱成瘾,又不便过多干预大男人赌钱散心。

我母亲反复思忖,提出男方必须存足六千老法币,方议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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