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老法币,不是小数,当时上海最大的游乐场大世界的门票是五元钱。
我母亲此举是不是逼迫郎君戒绝赌瘾?其良苦用心我不得而知。
运来天地皆同力。
1941年1月9日,上海沪剧社在皇后剧场隆重启幕,从此,申曲易名沪剧。
上海沪剧社的老板是新光大戏院经理夏连良,他有刺猬般的硬刺,其老头子芮庆荣是杜月笙门下的四大金刚之一;他有蚊香般的心眼,紧紧攥住发孤岛财的机遇。
上海沪剧社的广告词标榜:申曲界、电影界、话剧界的联合阵线,布景道具电影化,演出台步话剧化,唱词说白申曲化,既使申曲迷耳目一新,也吸引了部分电影、话剧观众。
打炮戏是改编美国米高梅影片公司1940年出品的《魂断蓝桥》,随之隆重推出夏衍的现实主义剧作《上海屋檐下》;话剧《岳飞》被禁,沪剧易名为《风波亭》堂皇面世,在当局尚未醒悟之前,先赢得连日客满,观众挤破售票房,淤塞戏院前的马路。
一时间,上海沪剧社众所瞩目,正场花旦王雅琴、小生解洪元双星灿烂。
我父亲活跃于申曲向沪剧的转折路口,迅速成为沪剧四大小生之一。
他不仅在台上西装古装便装潇洒自如,而且担当了后台主任、剧务部成员等职,全力推动沪剧更贴近东方巴黎大都会的脉搏。
事业的成功,使男子散发出成熟、伟岸的气息,充满着魅力。
1941年的初夏四马路大鸿运酒家,喜幛悬,红烛闹。
我父亲表面上疏淡随意,实际上克勤克俭,已有积蓄加上丰厚包银,很快储足六千法币,娶来了心仪已久的意中人,筑暖巢于大世界对面的亨昌里,有情人终成神仙眷属。
新婚燕尔的日子像涂抹了润滑油,翌年年初,旧历腊月二十七,我母亲往胡少堂医所诊出了喜脉。
大年夜,我父母唱完了暖台戏,夏连良老板殷勤留请他们后台守岁。
我母亲明白留请守岁实为拖人参赌,沪剧社乔迁所在的璇宫剧场后台就设有专门赌场。
她暗中思忖,花烛之后,丈夫如影相伴,绝少接近牌桌;辞岁之夜,又逢喜兆,不宜阻拦男人苦中作乐。
于是她雇车先归,夜半朦胧,黎明惊醒,只觉得汗淋淋,拂不去纠缠不休的噩梦。
她舒臂抚摸相依的枕头,没有脸颊的温暖,没有浓发的稠厚,冰凉,一片冰凉。
她迟疑地缩回手,揉揉睡眼,侧身观看,身旁空空荡荡,被褥平平坦坦。
她穿上棉袍,趿上拖鞋,走近窗户,窗户上凝结着冰冻。
我母亲用纤指一笔一画,写出了洪元,一个接一个,满满一窗的洪元,见不到他归来的身影。
日上三竿,模糊了窗上的笔画,揪紧了盼者的芳心。
一年前,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全上海沦为鬼魅横行的黑暗世界。
日本宪兵恣意拘捕和枪杀无辜市民,几乎人人自危,家家闭户。
丈夫会不会横遭不测呢?我母亲越思越想越恐慌,草草梳洗,穿靴提包,要去璇宫寻个究竟。
楼梯响,门锁开,撞入一个人,衣衫凌乱,目光呆滞,正是我父亲。
侬哪能啦?出了啥事情?忙忙地,我母亲倒一杯热水,捧给丈夫,劝丈夫暖暖身体,耐心等待他的解释。
半晌,我父亲讪讪地启齿:我输铜钿啦! 难得白相相,新年新岁,输了只当买花炮,去去晦气。
也许是焦灼过甚,思虑过重,听说仅仅赌输了钱,为妻者温柔地宽慰丈夫。
丈夫的喉结却滑上滑下,吞咽下含在舌尖的话。
演艺人家逢年比平时更繁忙。
风言风语刮进我母亲的耳朵,除夕守岁,丈夫输去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输了多少,我母亲无意过问。
婚后,丈夫执意独力承担亨昌里的一切开支,从不向她索取半文。
她相信,大男人撑得起一片绿阴。
只是她有些心疼除夕后丈夫超常的奔波,每日迟睡早起,匆匆外出,或言会朋友,或言找生财之道,想来定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将要来临的小生命。
我母亲知道挣钱不易,膏药旗横行的上海滩市面萧条,夏连良为招徕观众,举办上海沪剧社成立一周年纪念演出,盛邀周璇、顾兰君、李丽华等影星剪彩,推出他们夫妻参与主演的大型惊险剧目《新美人计》,海报不仅张贴于商店橱窗和街衢两旁,而且粘贴于有轨电车车头,丁丁当当地把新奇刺激撒满马路。
花招翻尽,也仅仅火爆了几场,止不住江河日下的业务清淡。
忽一日,夫妻双双同去唱电台,二房东拦住了大男人,说是解老板拖欠房租,并且借账到期不还。
我父亲满脸通红,活像烤熟了的龙虾,拉扯二房东的衣袖,说是有话改日再商量。
我母亲看出蹊跷,问清了房租和借款本息,返身入房,取出私蓄,如数付清。
二房东满意地点点钞票,临去甩下一句冷诮:明明有铜钿,为啥东推西推,拖了这么多日子! 丈夫借债度日,为什么啊?夜戏散场归家,我母亲默默地凝视我父亲,明净的眼睛,像两颗天际的星星,希望他能坦然地对她述说,不必掩饰,也不必躲闪。
我父亲摇摇头,苦着脸,咽了两口唾沫,从屋角拎出一瓶高粱酒,从抽屉拈出一只小酒杯,徐徐地斟,酒平杯面,再斟,高出杯面,未溢。
他连灌三杯,借酒盖脸,道出了火辣辣的真情。
除夕夜狂赌,赌光了全部积蓄,输欠下夏老板几年包银,还抵押上这间东厢房的定金,这些日子,他正在千方百计地筹款…… 我母亲惊成了泥塑木雕,一夜豪赌,结局之惨,超出了她的想象力。
莫非是夏连良设下圈套,套牢沪剧社的顶梁柱?他一向怂恿名角赌博,若你家有急难,向他求借,求不到一分半毫;若你赌红了眼,赌输了钱,他慷慨地提供赌资。
戏老板也是赌老板,坐稳赢家的交椅。
赌台黑幕无数,谁能去算?谁敢去算? 沉寂,死一般地沉寂,自鸣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千倍百倍地放大,击穿了暖巢的温馨,漏出了愁苦的沉重和严峻。
小夫妻如何面对未来的新生儿、企盼同住的老人以及必须雇用的奶妈?仅仅房租就是亘卧于前的一道泥河。
那时节,上海滩找房难于娶妻,租房需付定金,而定金往往索取金条。
这间小小的东厢房,租赁之时,小夫妻预交的定金是一条小黄鱼(即一两金子)。
大丈夫敢作敢为,对娇妻隐瞒,是想独自承担,一旦事泄,就坦荡荡地静候娇妻宣泄愤怒:或骂,或吵,或打,或摔物品,或闹分手。
万万想不到,柔弱的妻室无有一言半语,默默地落泪,泪水滋长着大男人内心乱草般的愧疚。
他拧来热毛巾,笨笨地说:我闯的祸,我会想办法,侬不要哭了,哭坏了身体哪能办?侬想要哪能我统统会答应! 我母亲抑止哭泣,微启玉齿,道出心中所思所想,令我父亲终身铭记身生感动:我跟侬一道分担,阿拉多唱电台,多接堂会,搬出这间屋,回我娘家住,苦熬几个月,最好在小宝宝出世以前,凑足铜钿再租两间新屋。
修百年两人同行,修千年方能共枕。
我父亲情涌心田,揽妻入怀,金石掷地般发誓 :我再不赌铜钿,再赌……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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