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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5)

2025-03-31 02:09:33

我母亲掩住了丈夫的口,幽幽地说:男人白相相不算啥,只是不要太过分。

  紫陌红尘,在一个充满诱惑的世界里,人很难拒绝它,很容易沉迷它。

遭遇这种考验,情感是单薄的,脆弱的,容易倾斜,容易变异,而责任是理性、道德与人格的化身,是立于天地间的钢筋和铁柱。

天欲坠,赖以柱其间的,不能单指望情感,更多的需要责任。

我父亲尚未成熟,尚未真正体味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今后他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足,但是,他有发自肺腑的爱。

阳光下未必都是爱,爱之下一片阳光。

他关切怀孕的妻子,用商量的口吻说:我听侬的,不过,回娘家去住矮棚棚,忒委屈侬啦。

我去跟大姨妈商量,回嵩山路好哇,条件好一点!  嵩山路牌局不断,躲也躲不开,还是回娘家住滚地龙,矮棚棚,会晓得做人要有志气,要努力!无意之中,矮棚棚三字刺痛了我母亲,回答就有些耿耿。

  几句话说得我父亲面红耳赤,默默地点头应允。

  翌日,夫陪妻回娘家,带上两瓶烧酒,一条腊肉。

出门时,天阴,灰蒙蒙的云团,拼七巧板似的在天空追逐,不久,小雪花悄然飘落,小夫妻撑开了月蓝绸布伞,相依而行。

路经垃圾桥,再向前行,竹器店遥遥在望,我母亲徐徐慢行,低声和丈夫商议,不如由她单独归去,也许比较顺利。

我父亲很怕看老竹匠的脸色。

他曾对我说,老岳父靠手糊口,看不起靠口糊口的戏子女婿,每每看见他,脸色就像钢铁铸成的面具,且冻在冰天雪地里又冷又硬又泛青。

小夫妻上门投靠,错在女婿,女婿不去是上策。

一把伞,小夫妻推来让去,最后仍交给妻子,丈夫说雪不大,跑几步可以搭电车回家。

  我父亲没回家,闪入了一条冷僻小弄堂,时时伸头探看。

  小小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土路,土路变得泥泞泞滑溜溜,处处有坑坑洼洼的小坑,蓄满了晶晶亮亮的水,像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不知等了多久,他看见了月蓝绸布伞,看见了娇小的脚步凌乱趔趄,慌忙忙冲出弄堂,殷切切搀扶娇妻,猛触及一双冰冷冷的手,方发现黑黑眸子里闪烁着满满的倔强的泪。

  侬一直没有走?我母亲强忍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千辛万苦跳出矮棚棚,再来央求养父重新收留,那一份苦楚酸透心尖。

  我不放心侬,侬的大衣呢?  忘记拿啦!我母亲如梦初醒,才觉得衣衫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一句话泄露出妻子完成使命的艰难。

我父亲喃喃地道:先暖一暖,先暖一暖,落雪天,小弄堂里没人。

他强拖妻子躲入小弄堂冷僻的角落,敞开大衣,拥妻入怀,微倾伞盖,遮隔了雨雪,遮隔了视线,遮隔了尘嚣。

  我父亲歉疚地耳语:让侬委屈啦!  我母亲挣出几丝笑纹,温柔的目光抚摸着丈夫冻红的双颊,皲裂的双唇,诚恳地回答:委屈侬啦,让侬等这么多辰光,还要侬住矮棚棚。

  我父亲紧了紧大衣,用下颏摩挲妻子的秀发,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输了这么多铜钿,害侬……  我母亲抬起头,真诚地捧出了内心深处的情愫:夫妻之间,有啥对不起,侬就是我,我就是侬,本来就应该有难同当。

现在的社会,有钱能使鬼推磨,输掉这么多铜钿,我也心疼,不过,侬对我好,再多铜钿也买不来……小夫妻目光相撞,相融,交流着一份相互宽容和理解。

茫茫人海中,两颗率真的灵魂相知,那感觉自会刻骨铭心,终身相伴。

  远远的,一顶姜黄桐油纸伞急速奔来。

那是我奶奶。

我奶奶不喜欢新娶的儿媳,嫌他挤占了云芳的位置,嫌她瘦小单薄少福相,更嫌她夺走了儿子过度的关切呵护。

大上海,飘荡着欧美西风,两情相悦,焉容旁人置喙。

婆媳间若发生争战,受气的是亲生儿子,失利的是过时的老人。

我奶奶受过亡夫的开明调教,淡淡地叫新娘子,麻利地料理小夫妻的家务,固执地不肯搬入暖巢里隔出的角落,坚持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以便和儿媳保持足够的距离,防止擦出火星。

数月来,她目睹儿媳拜佛持斋,节俭度日,和善待人,洁身处世,渐渐退淡了几分厌憎。

忽然,她听说儿子狂赌败家,担心小夫妻吵得天翻地覆,急急忙忙奔亨昌里,室空无人,遍问邻居,有一位依稀记得在灶坡间门口听顾小姐说回娘家。

回娘家三字,使她错认为新娘子已经拂袖而去,更担心尾追其后的痴情儿子会不会丧魂落魄,新娘子腹中的孙子会不会归属有变。

转身追向新闸桥,渐近竹器店,她放慢了脚步,思量如何面对铁般生硬的亲家公。

踟蹰游移间,瞥见了那顶熟悉的月蓝绸布伞。

  我奶奶僵立于雪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非新娘子是仙不是凡,能包容世间的一切过失。

正恍惚,一顶黑乌乌的桐油布伞越过了那条冷僻的小弄堂,擦过了她的身旁,伞下的顾玲娣紧抱着小姑的大衣。

我奶奶冷丁醒悟,一把攥住东张西望的棉袄后襟,压低嗓音问:侬在寻啥人?顾玲娣吓得双颊失色比雪还白,车转身直勾勾看几分面熟几分陌生的老太太,好不容易想起她是小姑的婆婆,厚道地说:金妹的大衣忘记拿了,我去追伊,伊着了凉,又要咳嗽。

我奶奶指指小弄堂,每个字都能挤出几滴醋汁:不用追,侬小姑在我儿子的大衣里。

  月蓝绸布伞下,点亮着一片温馨,流淌着一脉真情,编织成一个完整的两人世界。

  我舅妈痴痴地看,我奶奶酸酸地看。

泥地上的小水坑看出了惊讶羡慕,纷纷扬扬的小雪花诗意地在天地间舞蹈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羡鸳鸯不羡仙,伴舞而起的是,谁家紧闭的木门里,轻轻流淌出姚莉、姚敏深情的重唱:世上只有我们两个,我望着你,你望着我,千言万语变作沉默……  一瞬间成为人生的永恒,烙印在他们的记忆中,永远醒着!  [返]